桃樹長出了一身的尖葉子,手指粗的小桃子就掛滿了桃杈。小桃子毛茸茸的,像山裏沒人管的野毛桃。那日大清早,小桃兒的臉上掛著水珠,如同蓮兒晶瑩的淚珠子。蓮兒閃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守在樹下望。當山裏的微風輕輕吹過,小桃子臉蛋上的水珠滴噠滴噠地全落在蓮兒的臉龐。
蓮兒一驚,急忙一口氣跑回堂屋,有些氣喘籲籲。她看見爹在織笸籮。爹的名字叫屈細改。當地人叫“狗”為“改”,實際上叫他“細狗”,這是他外號。他上學時,老師把細狗換成同音字改。屈細改的腦殼箍條大花手巾,腰上披著厚帆布圍裙,把笸籮放在那條左腿上,神情專注。他織的笸籮有的一頭圓一頭方,像個小筲箕(這裏指淘米洗菜用的工具);有的全是圓圓的,像個小米篩。他織得很過細,用頭發絲一樣的細篾麻利地織著。這些笸籮要賣到城裏去,一個笸籮除去本錢,可以純賺三、五塊錢。屈細改如今是鳳凰山出名的篾匠,他刀破的篾又細又均勻,像蠶吐出的絲。如果破好篾,有時從清早到晚上點燈,一天要織20多個。屈細改望見蓮兒,依舊用幾個長滿老繭的手指快速地織著笸籮。蓮兒拉長了臉,嘴巴翹翹的。
屈細改說,寶寶,幫我過過數兒。他向蓮兒咧咧嘴,露出笑牙。蓮兒看見他的笑牙之外,全是韭菜一樣的胡子。
堂屋裏堆滿了小笸籮,碼得整整齊齊。那是昨晚屈細改點燈做的。蓮兒沒理會爹。她的肚裏話還沒倒出,不會幫爹數笸籮。屈細改此時看出蓮兒的異樣,他抬起頭,企圖從她的臉上破出她的心思。她長得太像她娘了,大大的圓眼睛,長著秀長柳葉眉,細細的雙眼皮。當初他與她娘雪花相親,他立刻讓她娘大大的鳴鳳眼所吸引。古人老話:七盡之身不如一尺之麵,一尺之麵不如一寸之眼。要曉得人的八字命運如何,不能不看雙眼。如今的蓮兒與雪花一個模子,長大一定水蛇腰兒迷死人。
他沒有工夫理睬蓮兒。他要把這批笸籮交給二道販子,換取現錢。存進信用社,她娘雪花向他放出話兒,等咱家存的錢與屠夫屈老庚一樣多,她就回鳳凰山。屈老庚是個有名的老屠夫,非常奸猾,一場工夫,他殺豬都能賺上幾百塊。現在豬肉每斤漲過了10塊。他把豬肉更當個寶,拚命算計別人。人比人氣死人。屈細改常常歎息自己的二兩小命如同屋後蟲蛀的桃樹,自身難保,哪能長出新杈。
看見爹不理不睬,蓮兒撅著嘴巴說,爹,我望見桃子哭了。屈細改沒有聽明白女兒的話意,他瞟一眼蓮兒,把剛剛織好的笸籮碼起來,伸手拍了拍鋪在腿上帆布上的灰末,睜大眼睛看她。蓮兒又說,我望見小桃子哭了,它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屈細改明白了女兒的話意,她是看見小桃子上掛有水珠,那一定是老師或者她娘教她的話。
三年前,村裏桃子成熟的時候,鳳凰山開進一輛解放牌卡車,人們以為是來收購鬆樹杉樹的,沒想到是來收購桃子。有販子進村收桃子,價錢雖然開得低,而且很挑剔,個小的不要,紅透的不要,但不用挑到鎮裏去賣,省心省力,很多村民紛紛摘了桃子,送給販子過磅。雪花怕桃子爛在樹上,把屋前屋後的桃子摘了一半,送給販子。在過磅的時候,她認識了販子茼蒿,茼蒿是他的外號,人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不是本地人,長得人高馬大。雪花聽信了茼蒿的話,到城裏去做副業,跟他去了省城。她臨走的時候,舍不得蓮兒,她對蓮兒說,等來年桃子紅了,媽媽回家來。第二年,桃子還沒有紅的時候,蓮兒想媽媽,她把青嘴巴的桃子摘下來,放在床頭放在桌上,希望桃子快快紅透,讓媽媽回家。大人們就告訴蓮兒,桃子要自然紅才行,要不,媽媽回不來。
這些事情屈細改最清楚。他懷疑茼蒿看中了雪花的秀美,把她騙到城裏去。這不能怪雪花,誰讓自己是一個殘廢人呢?幾年前,他和村裏人一起去幫山那邊的水泥廠開采石頭。中午放炮的時候,出現一個啞炮,大家等了很久,沒有響。以為不會再響,便進了采石場清理現場,發現那個啞炮是他裝的藥,屈細改上前察看,不想炮竟炸響了,一塊石頭砸斷了他的右腿,傷勢嚴重。工友將他急送到水泥廠醫院,醫生二話不說切除了他的右腿。他喪失一個家庭的好勞動力。一家的擔子從此落在雪花的身上。每日早上起床,雪花第一件事,沿著屋後的青石路,首先把水缸挑滿水,然後出工做事。屈細改出院後,他不能做工,不得不拜師學篾匠,坐在屋裏做手藝。
屈細改聰明能幹,大半年工夫,不僅學會了篾匠,而且精通了打漁鼓,能自編自唱,道出古人悲喜事。他傳承民間的說唱,融入屈氏哦嗬唱腔,成為方圓幾十裏最會唱的漁鼓手。哪怕是農忙的時節,大家坐下來,都喜歡聽他唱漁鼓擺龍門陣。
屈細改朝蓮兒咧咧嘴:那是別人謔謊,隻有人會哭呢。
蓮兒顯然不滿爹的回答。她是讀三年級的學生。她說,我曉得桃子與人一樣,它會長大,它會哭,它要媽媽喲。
對於蓮兒的話,細改不知道怎麼解釋。他外甥打燈籠照舅(舊)老調重彈:等桃子紅了,媽媽回來看寶寶。
你莫謔我。蓮兒說話很老氣,丟下這句話,她又返回屋前的桃樹下。這是一棵老桃樹,比屋簷還要高,樹杈很粗,夏天的時候,把稻草搓成繩,綁在樹杈上,能夠蕩秋千。這時,蓮兒望見桃樹杈有一個小洞,邊上長出了桃油,黑嫩的桃油結成了小塊兒。在桃油之上,一隻麻雀跳來跳去。它停下之後,在樹上磨一下左尖嘴,又磨一下右嘴巴,竟朝蓮兒嘰嘰地叫。蓮兒不知道它說什麼,可能在唱歌,可能在找媽媽。它像住在自己屋簷裏的那隻麻雀,似乎對自己蠻親近。蓮兒朝它哎地叫了一聲。那隻麻雀一驚,撲地飛過桃樹,落在不遠處稻田邊的李子樹上,李樹間,還有兩隻畫眉唱著歌,旁若無人。
蓮兒偏著腦袋往田壟裏望,她看見奶奶田惠子手抱一捆新鮮桑葉和嫩麻葉,往屋裏走。桑葉養蠶。麻葉剁爛煮熟可以喂豬。奶奶身子像老桃樹,皮膚像桃樹皮,不怕山刺。她走到蓮兒的身邊,蓮兒看見她的額頭冒出細汗珠,順著深深的皺紋流下來。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喝斥道,慪氣包,莫忘吃飯上秀(學)啊!奶奶有一點偏心,她隻喜歡蓮兒大伯的兩個兒子峰峰和小海,常常責怪她為“慪氣包”。聽見奶奶一吼,蓮兒拔腿往屋裏跑。她跑回灶屋,他看見峰峰和小海背著書包在玩木風車,峰峰用力搖風車,小海傻乎乎的眯起眼睛把腦殼伸到出風口,讓風吹到臉孔上。奶奶見了,罵道,兩個癲子,想挨打啊?峰峰並不怕奶奶,他嘟噥地罵了一句地主老財。
蓮兒背著書包來到鳳凰山小學,班上的同學基本提前到了,大家搖著黑腦殼在齊聲朗讀課文。班主任李紅老師站在講台前,眼睛一閃一閃的,像把每一個同學裝進眼仁裏去。她看見蓮兒,仍是那句現話,屈蓮兒,以後來早點啊!
老師們都喜歡蓮兒,不僅因為她長得漂亮可愛,而且異常聰明乖巧,能唱會道,每次考試成績呱呱叫。老師都曉得蓮兒的特殊家庭情況,橫豎對她疼愛有加。
鳳凰山小學,蓮兒非常喜歡,學校不但有商店,有洋貨,有電話,也有老式碾房和水車,村裏碾米不需要柴油機打米,用碾房的磨盤就能把穀子碾出米來。中午放學沒事的時候,她和同學就去看碾米,看石輪子被水衝得團團轉,發出巨大的轟隆聲。
更重要的是,在學校裏蓮兒還能獲得媽媽的信息。雪花以前每次寄信寄物寄錢回家,郵差都會送到學校來,再讓學生帶回家。遇到貴重的物品,就讓大人們帶著。雪花讀的書不多,她會說可不會寫,她總共寫了三封信,有兩封寫錯了地址。她還寄回兩次衣服,一次給蓮兒寄回一件新裙子和一雙運動鞋,穿起來挺漂亮。一次給屈細改寄了一套毛料醬色西服,西服有一點大,屈細改穿在身上,不太合身,鬆鬆垮垮的,衣角吊到屁股下,像個鬆了箍的甑子,似乎能發出空蕩蕩的響聲。但屈細改十分喜歡,自從他結婚生娃後,第一回穿新西服。如今,蓮兒的運動鞋已被磨穿了底,仍沒有媽媽的新消息。
一年前,蓮兒爹屈細改省下200塊錢購買一部二手手機,告訴有電話的村民,如果雪花打電話回村,一定叫她打自己的手機。但他從沒接到過雪花的電話。
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李紅把屈蓮兒叫到辦公室。她不曉得老師叫她做什麼。老師有時候叫她,是讓她幫忙掃地抹桌子,然後給她酸話梅吃,有時候給她巧克力——隻有城裏孩子才能吃到的東西。她發現老師叫她做事,就是想給她吃零食。老師長著一副標致的瓜子臉,平常和顏悅色,從沒見她在課堂裏罵過學生,最憤怒的時候,就是瞪眼睛,然後罰站。
李紅老師的辦公室小小的,卻很整潔,桌子擺著一盆吊蘭。蓮兒進去的時候,看見老師緊鎖蛾眉捧著厚厚的一本書看,那本書比美術書還要大。她筆直地站在門口,發現西邊的太陽正好曬進老師桌上的吊蘭,吊蘭剛澆過水,葉子上還留有水珠子。在吊蘭的旁邊,擺著一串香焦,黃燦燦的。老師看見蓮兒,把看過的書折了一個角,再合上書,招手叫她進屋。她掰了一根香焦,遞給蓮兒。蓮兒忽然想起媽媽掰苞穀的情景。
大約在蓮兒6歲那年,有一次,雪花帶著蓮兒來到自留地裏,把泛黃的苞穀掰下來,遞給她,讓她回家燒著吃,然後用砍柴的刀砍倒青青的苞穀樹,剔去青苞穀葉子,用嘴咬了一口苞穀樹,點點頭。她的意思說這棵苞穀樹像甘蔗一樣甜。她又砍掉苞穀尖尖,把它遞給蓮兒。蓮兒接過苞穀樹,她不會吃,先從尖尖那頭咬。雪花見了笑道,傻寶寶,苞穀沒有兩頭甜,尖尖不能吃。蓮兒便調過頭,咬了一口,輕輕地嚼,發現苞穀汁像冰糖一樣甜。此時,她剛好看見一隻布穀鳥從茶油樹林裏呼呼地飛過頭頂,落在對麵的老板栗樹上,發出“苞穀——苞穀——”的叫聲。她對媽媽說,媽,布穀在打苞穀的主意呢。雪花笑笑,像音樂老師教大家唱歌一樣,打著手勢說,鳥貴有翅,人貴有誌嘛。蓮兒似懂非懂地問,為什麼野雞比布穀漂亮呢?雪花說,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勤勞呢。
蓮兒腦裏貯存著這段零零星星的記憶。她記得媽媽的臉龐像早春三月泡(三月泡:山莓的一種,老曆三月前後成熟),紅撲撲的。她睜大圓眼睛,對李紅說,老師,你和我媽媽一樣美。李紅故意問,為什麼呢?蓮兒揀來媽媽的話: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勤勞呀。李紅老師一聽,十分感動,一下子將她抱在懷裏,喃喃地說,你真是個小人精呢,老師喜歡!蓮兒把臉貼到老師的身上,忽然,心裏湧出一股酸楚——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她的淚珠子湧出了眼眶。
李紅看見蓮兒無故流淚,眼睛撲閃一番,幫她擦掉眼淚兒,向她做一個鬼臉,瞪了她一下眼。她的意思叫她不能哭,要學會堅強。蓮兒從老師的懷裏掙開,不好意思地低頭瞅著手裏的那根香焦。李紅問,屈蓮兒,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麼嗎?蓮兒眨動著眼睛,搖搖頭。李紅說,今天想讓你給老師唱一段鳳凰山漁鼓。蓮兒心裏想,沒有漁鼓伴奏,怎麼唱呢。嘴裏卻一聲不響。
這是蓮兒的特征,在她不高興的時候,她不喜歡與別人說話。李紅見狀,幫她剝開香焦,輕輕塞到她的嘴邊,蓮兒嗅到香焦味兒,她先咽了一點口水,再張開嘴,輕咬一口,然後慢慢地咀嚼。李紅於是故意逗她:屈蓮兒,今日看你怎麼像反芻動物的小牛吃東西呢。蓮兒聞言,害羞地轉過頭。李紅嘻嘻地笑道,不要發脾氣嗬,我現在想聽你唱一段漁鼓呢。蓮兒吃完香焦,對老師說,老師真的想聽,我就唱一段。李紅偏著頭說,當然,我想聽聽咚咚匡、咚咚匡。蓮兒點點頭,帶著湘黔人的口音,唱起《牛搓癢·男兒誌》:
咚咚匡,咚咚匡!
萱草女兒花,
不解壯士愁。
亭亭玉樹臨風立,
苒苒香蓮帶露開。
哦——嗬,
水蛇腰兒迷死人——
仙女下凡尋牛郎!
……
還未待蓮兒唱完,李紅老師已經咯咯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叫蓮兒停下來,輕聲問,這是你跟你爸學的?真是白布掉進了染缸裏!蓮兒應道,從我爹那裏揀來的,不好聽嗎?李紅咯咯笑道,換一個。蓮兒不得不換唱《風入鬆·季節歌》:
咚咚匡,咚咚匡!
正月甘蔗節節長,
哦嗬家家戶戶拜年忙;
二月橄欖兩頭黃,
哦嗬犁耙水響搶春光;
三月泡兒粒粒紅,
哦嗬桃樹李樹花兒香;
四月枇杷如蜜糖,
哦嗬養好春蠶多采桑;
五月楊梅紅上崗,
哦嗬嫩竹成材挑千磅;
六月蓮子滿池塘,
哦嗬十指連心疼爹娘;
……
一曲唱罷,李紅的瓜子臉露出桃花般的笑容,她拉起蓮兒的小手,認真地問,全從你爹爹那裏學的?蓮兒點點頭。李紅說,那我們一起看看你爹?蓮兒不解地望著老師。李紅沒對她說原因,她準備著手完成碩士畢業論文,她想從鳳凰山漁鼓入手,研究民間非物質文化的保護與傳承的重要性。她想多了解鳳凰山獨特的民間文化。
鳳凰山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是個兩省相擁的千年古村落,一頭是湘,另一頭是黔。這一方混住漢族、瑤族、土家族、苗族和侗族的村民。附近鄉村保存很多原始的東西,像水車、油坊、碾坊。不需要任何機器,就能抽水、榨油、碾米。這裏峰巒疊嶂,山色清明,水色秀麗。這裏的生產習俗,村寨民俗,民俗服飾,民俗文化,以及古樸民風,都深深地吸引了這位來自杭州的大學生。5年前,她響應學校號召,支援中西部農村教育,來到鳳凰山小學。而他的大學男友卻考進了中央機關,他們因此勞燕分飛,她於是決定一輩子留在風凰山,做一朵纏繞鄉村籬笆上的一朵默默無聞的毫不起眼的小喇叭花。
從學校到蓮兒的家不遠,大約隻有兩裏路。隔著一座山坳,頗像一個睡美人隔在中間,那山坳是睡美人的肚皮。李紅牽著蓮兒的手,走出學校,紅紅的大如簸箕的太陽已經貼在睡美人的臉頰上,使睡美人的臉龐湧起一股潮紅。夕陽似乎十分靦腆守著鳳凰山,讓山野變得異常靜宓,聽不見鳥鳴,聽不見狗吠,聽不見莊稼漢的吆喝聲。一陣輕微的南風吹過,也聽不見樹葉兒的舞蹈聲。
她倆爬上山坳,遇上村民趕著一群肚子圓鼓鼓的羊回家,它們的脖子都掛著鈴子,不斷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如同補鍋匠進村一樣,把鈴子搖得響當當。
躲避羊群時,李紅發現眼前的楓樹、檀樹和青崗樹都長得鬱鬱蔥蔥,連那矮矮的檵木,都冒出嫩黃的葉子,似乎在一個勁兒貪婪地吸吮新鮮的空氣。很多雜木李紅叫不出名字,但它們不同形狀的葉子讓她充滿了好奇。在她沉思中,蓮兒在路邊扯了一根青箱子,舉到她的眼前,她說,老師,它叫青箱子,是種草藥呢。李紅嗬嗬而笑,心想,農村的孩子這點比城裏孩子強,至少認識了很多植物。
沒見李紅老師回話,蓮兒用普通話問,你知道它有什麼用嗎?李紅搖搖頭。蓮兒說,到了秋天,我奶奶采集青箱子,可以賣銅錢。李紅應道,老師出生在大城裏,大學學中文,很多植物不認識嘛,以後向你學習,好嗎?蓮兒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扔掉青箱子,又從路邊扯出一把鵝腸草(學名繁縷),問,老師,你知道這是什麼草嗎?李紅想了想說,這是豬草。蓮兒聽了嘿嘿一笑。
這時,李紅望見這邊鄉村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微風把炊煙卷在一起,纏繞在半山腰上,像給鳳凰山上披上一條潔白的哈達。這種神奇的景色,讓李紅驚歎不已,她睜大了明媚的眼睛。
走到蓮兒家,蓮兒奶奶田惠子正在灶屋燒火做晚飯。她用半幹半濕的檵木往灶膛裏塞,然後拿竹火筒“撲哧撲哧”地吹風。蓮兒見狀,急忙跑過去,說,奶奶,我來幫你燒火。田惠子扭過頭,斥責道,說話老氣,讓你來燒黑心火!
田惠子老人盤著髻子的頭發上粘著幾片小檵木葉子,樣子很疲憊。她與很多老年農婦不一樣的是,她聰明能幹,能識字會算賬,以往當過生產隊的出納。田惠子燒燃柴火後,她發現了李紅,她連忙站起來,走到門檻邊說,李老師,您稀客啊,是不是我的孫子孫女犯事了?李紅嗬嗬地笑道,奶奶您多慮了,他們都很聽話,我隨便來看一看。田惠子說,我可是明眼人,娃娃們我管得嚴呢。她拍了拍袖子上的黑灶灰說,晚上在家吃餐飯啊!李紅嗬嗬笑道,不用客氣,我想聽聽蓮兒的爸爸的漁鼓呢。田惠子轉身叫蓮兒帶老師去堂屋找屈細改。
兩人走進堂屋,看見屈細改仍在織笸籮,他的身後碼著幾排散發著青篾香的小笸籮。他看見李紅老師,沒有立即認出來,木了片刻,咧起嘴問,您是李老師?李紅笑笑:是屈蓮兒的班主任李紅。屈細改一聽,放下手中織了一半的笸籮,收攏那條左腿準備站起來。李紅急忙製止他不要動。她仔細打量著屈細改,發現他胡子拉碴,未加修飾,但臉孔清瘦,鼻子高挺,一雙有神的眼睛流露出幾分憂鬱。李紅心想,如果不是瘸子,在鳳凰山算條漢子呢。
三個人擺了一會龍門陣。屈細改一個勁兒地誇屈蓮兒,說她這個不滿9歲的女娃娃,像個大人,經常放學回家幫忙洗衣做飯,有時還要砍柴、扯豬草。隻有晚上,才有空閑點燈看書寫字。李紅聽了很感動,自己讀初中讀高中都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城裏的學生沒法與她比。誇完蓮兒後,屈細改歎口氣道,沒辦法,添個蛤蟆四兩力!李紅老師感慨地問,那她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屈細改搖搖頭應道,還沒有端上金邊碗,就忘了討飯棍,鬼曉得呢!
見屈細改悶悶不樂,李紅就引開話題,詢問屈氏哦嗬漁鼓。提到漁鼓,屈細改憂鬱的眼睛頓時變得冏亮。他說,我的爹爹以前是個好漁鼓手,可惜去世早,以前娃娃時代,常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學唱漁鼓呢。自從斷了腿,苦悶的時候,我就看書學唱和研究屈氏哦嗬漁鼓。
李紅提出想聽聽他的漁鼓,屈細改當即滿口答應,趕緊叫蓮兒拿出漁鼓和簡板。蓮兒抱來被桐油油得亮汪汪的漁鼓,遞給屈細改。他接過漁鼓,左手抱漁鼓,右手拿簡板。
這個漁鼓是屈細改自己用大楠竹製做的,一頭是空的,一頭封著黃牛皮。他怕蟲子蛀了漁鼓,每年夏日在漁鼓內外用桐油反複油了幾遍,現在變得亮汪汪的。
屈細改把漁鼓橫放在左腿上,右手擊打漁鼓,發出低沉的“咚咚”聲,而拇指夾擊簡板,兩塊竹板發出“匡匡”聲。屈細改先不唱曲,而是“咚咚匡,咚咚匡”、“咚咚匡,咚咚咚咚咚咚匡”打了一陣漁鼓。李紅聽見這種古樸的漁鼓聲覺得異常新鮮。屈細改打了一陣,便用渾厚深沉的男中音唱起《牛搓癢·男兒誌》:
萱草女兒花,
不解壯士愁。
亭亭玉樹臨風立,
苒苒香蓮帶露開。
哦——嗬,
水蛇腰兒迷死人——
仙女下凡尋牛郎!
……
他的原生態唱腔立馬震憾了她的思維。那種聲音如同來自天籟之聲,又像出自山村原始的送喪歌,更像一馬平川的草原飄來的千古呐喊。這種聲音頗有金屬般的質感,豪放而粗獷,能與那些流行歌手相媲美。李紅沒想到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村子,竟然有這麼一位鄉村音樂天才。她聽過其他漁鼓手的演唱,遠遠沒有他的嗓子好。他隨意唱出的聲音,就成了原始音樂。她再察看他的麵部表情,發現他全陶醉在自己的漁鼓聲,他把古詩以及古人的話,搬進了自己的哦嗬漁鼓調裏。山村裏恐怕沒有幾個村民能全聽得懂,然而難不倒她。
一段漁鼓唱罷,餘音繞梁。
漁鼓聲吸引了幾位看熱鬧的村民。蓮兒的大伯屈新才來到李紅身邊,認出李紅老師後,露出憨厚地笑容說,我還因為細改一人在屋裏窮開心呢!村裏的卷子說話卷舌,他接腔道,我……因為……細改……堂……堂客……回家了!一位青年後生挖苦道,卷著個舌頭莫來丟醜。卷子毫不示弱道,改(狗)、改(狗)……日的,我看……花……花了眼……屈細改生怕他們吵嘴,打斷兩人的話:你倆莫吵紅眼啊,影響我打漁鼓!屈新才嘿嘿笑道,不會黑臉。
正在這時,田惠子老人走攏來,她接過話說,阿彌陀佛,你們快回家吃飯!
看見田惠子發了牢騷,幾位村民一窩蜂地散了。隻剩下屈新才,他對李紅說,李老師,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屈峰峰的爹。李紅是不太認得屈新才,她教過屈峰峰,但學校每學期開家長會,都是田惠子老人參加。屈新才又說,我是蓮兒的伯伯,我66年生的,細改72年,我比他大6歲。李紅點點頭,問,那你會打漁鼓嗎?屈新才說,我的記性不好,不大會唱。不像細改,我老弟相當會唱,能把《水滸》唱到底!方圓幾十裏的漁鼓手都不如我老弟!真是十個指頭有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