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上)(1 / 3)

連以數日陰雨延綿,整座郢都,前所未有的清滌。城中百姓亦因多日不見陽光而略顯蒼晄,無澤的雙瞳裸露出迷茫和絕然,一座城池在大雨的浸泡下,失去了往日的生機。

七月十一,是遣送尹文衍澤入江州的日子。王府前一片蕭索。

辰時,簡陋的車馬便已備屬府外。兩道跪了一地下人,皆是顫著雙肩哭泣。

病中的尹文衍澤由藍馳摻出,他麵是青白的,連日雨重,骨頭更似要痛裂。兩側侍衛攜刀佇立,圓潤的雨水順著他們鐵色冷盔滑成珠玉無聲落下。

“再去東宮傳個口信,接夫人回來。”冷雨散去尹文衍澤的聲音,無人敢應。

風,擺起寬大的衣袖。透著雨霧,他的身子在顫,蒼白的雙唇張了又闔,努力喘息,平複下心緒。

“王爺,夫人不會回來了。”薑元釧貼在朱色漆門後,緊緊攥著袖口,目是紅腫的。她身後是漸漸步上的薑夫人,這一去,生也好,死也罷。無論如何,她會來送他一程。

月白的梨花裙蕩在風裏,她的步子極輕,她為他撐起一把傘,卻掃不盡他滿眼陰霾。

“我不信。”他輕吸了口氣,低聲咳著。

自袖中抖出那鳳簪置在他手中,薑夫人極盡殘忍地笑:“我也不想信。隻她說了,就不得不信。”

那一日清晨,她跪在自己身前,交出這一枚簪,道出一個真相。

而後再無言,她甚以驚得說不出一個字。

唯有那清脆的一掌,震在耳旁,她隻給了她一摑,再沒有其他。

一切美好,戛然而止,俱是蒼白的恐懼。

那一摑之後,她們之間都無比清醒,情分便是如此斷了。

她至今仍記得那女人堅定的目光,在她言出真相前,便已決心如此。她可以選擇欺瞞,但凡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曹嬤媽如何亡逝。她應當帶著那個秘密與他離開,而後一世謹守那幾個字。他們會攜手老去,彼此眼中都寫滿了對愛情的忠誠,然後再死去,將所有不能說的能說的秘密守入墳墓。她不是最擅長忍耐嗎?隻不過是幾個字,咬牙緊住便是天長地久。

尹文衍澤搖頭,滿目荒夷,他至今還未等到她一個字,不過是薑夫人的代言。他是要親口聽她說,才會信。鳳簪含著紅玉血珠,似金鳳啼血,沁著清冷,闔緊於手中,淒豔的血滲出指縫,蜿蜒轉下。

逃不開的,到底是真相,還是命運。

薑夫人遲疑地擁緊他,瞬時淚如雨下,紮進他胸口的冷刃,如今便疼在她心底,清晰的疼痛撕裂她強行支撐的一絲意誌。

她有多少年沒有抱過他了。十年,或以二十年。他出生那一日,她便是將他裹在懷中,嬰孩的溫度,暖過她心口最軟的地方。他是屬於自己的生命,延著自己的血脈,她如此愛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愛著他。

便是這一座危機四伏的皇家別院,讓自己愛得如此艱難,逼得一步退過一步。

鮮活的欲望和無止境的權力充斥在本已無比美好的天倫親情之間。

她漸漸忘卻,漸漸放棄。

先是放棄去愛自己的丈夫,再是強行遺忘疼愛骨肉的權利。

她要親手拔去周身每一寸愛的鋒芒,才能活下去,也才能助他活下去。身為一個女人,怎麼能夠放棄那麼多,隻她做到了,痛至麻木後,是放棄了二十餘年。

“我求你,”無盡的淚水,單薄的言語,話不出蒼涼與無奈,“走啊。”

寧願無愛無欲,寧願一無所有,強撐意念的自己,是孤獨的,卻也比任何人都堅強。

她絕不會放過一絲活的希望,隻要一吸尚存,她便要親眼目睹著他離開,遠離這一座嗜血殘忍的皇都。她的兒子,絕不能掙紮沉溺於其中,她所有的愛,更不該卑賤如螻蟻,殘喘於蒼白的野心之中。

××

萬丈高築的百敕尋星台,巍峨大氣,雍容風華,它曾經是天下最美最高的殿宇,如今卻也是最寂寞的。

一座尋星台上,有一個朝代的盛世崢嶸,一個朝代的風雨飄搖,再一個朝代的更迭,血濺於無聲無息中。它老了,如此疲憊,如此無奈。它的基下,是白骨累累,是愴然悲涼,是永無止盡的哀鳴和哭泣。幾世的悲腸離歌,皆書在日夜繚繞的嗚咽之中,聲聲無衰,音音不絕。

以野心築基,權力為粱架,欲望是廊柱,鮮血化朱漆。這便是俯仰天下的至高點,皇權的極峰。

如今她便扶欄站立於此,高台萬丈,在足以睥睨天下的高度垂望最繁榮的盛世,眼前卻是模糊的。

是誰說的,最盛的極點,也是最後的輝煌。極盛便是極危。當年她亦是看著夏宮的傾國盛世由盛入危,往昔的輝煌如倏然而逝的煙花,她尚未看清她的美姿,便一瞬熄滅。

失去了才知道擁有,是第一宗罪孽。

雨霧中緩緩而來的身影,拖著疲憊,雨水澆淋了一身。

第一次,她見他如此狼狽。

倦淡的笑容,依然掛在他唇邊。

撞入目中,心如割裂,痛得呼吸一輕。如此景況,他又是如何能扯出笑意,如何能不痛不倦。

世事浮沉,無常無情,隻命運對他們二人尤其艱難殘忍。

他登上仙台,便立在她麵前,笑意一層層鈍開,如同穿刺雲霧明媚耀出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