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霧氣更重。
由他手中緩緩抽出冰涼的腕子,延陵易輕輕搖頭:“同我說不是。”
她所認識的尹文衍澤,應是傾城之上輕輕握緊她的手與她說忍耐的男子。十年之間,她隻知自己變了許多,直到有一天,發覺自己曾經相信的一切,全變了模樣。而後這個世界,再沒有一絲真實。
“能讓莊孟子出手殺人,隻會與一個人有關。你告訴莊孟子,是寧嬤嬤殺了延陵沛文。”
“是我。”他扶緊她雙肩,語氣淡定得便像念著平凡瑣事。
是他,深諳其中複雜糾葛的尹文衍澤隻需借來夏遠柔,稍施雕蟲小技即可輕易離間本就交互懷疑的寧嬤嬤與舒妃,而那一****與夏遠柔共膳,不過是為以後所要發生的一切鋪墊好道路。舒妃他們若有心除掉寧嬤嬤,怎會留她活口,除非…尹文衍澤暗中出力將半瘋半傻的寧嬤嬤由暾元寺接出。城隍寺,不過是一個幌子,差錯卻也出現在這個城隍寺!當日白蘇言,王府院後東街過十裏的城隍廟便是將寧嬤嬤遺棄之地,錯就錯在,寧嬤嬤既是由前府而過,偏偏不將送她至距前府不出幾步的懷仁寺,反要繞了遠道。因為自暾元寺而出,一路西下,便是那所城隍廟。寧嬤嬤根本就沒有來過昱瑾王府,更沒有開口提過要見秦宓。白蘇所言,皆是虛談,不過是引自己將寧嬤嬤的命交到莊孟子手中決斷,好一出借刀殺人。不愧為聖元帝最欣賞的兒子,是學得一點也不差。
“為什麼,為什麼不說是我,然後讓莊老頭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延陵沛文明明就是死在我麵前,兩手都染滿了他的血,我洗不淨,一百回也抵不清。”她看著他,漸覺得他的影子重起,恍惚得不真實,“不僅僅是寧嬤嬤,還有榮後,她隻是早走了一步,便來不及等你出手。”
他索性將她攬至胸前,由她聽緊自己的心跳,一聲盛過一聲,渾身癱軟無力,隻得悶在他懷中抽搐,因慌亂變了調的聲音圍繞在她周身,由耳廓鈍入心底。
“與你無關,這一切與你無關。還記不記得我在夏宮時給你講的那個姆媽,衍澤自懂事起便跟隨的宮嬤,她死了。死在尋星台的別殿,由鳳簪穿刺喉嚨斃命,別殿的小宮女在那一夜看見了寧嬤嬤,也親眼見到她將姆媽屍身投入未央湖。然父皇不曾查辦一個字,司監統領更草率論為失足落湖由池底利器刺喉。我等了八年,終能讓曹嬤媽瞑目。”
淚,困在雙睫,她怔怔轉眸,恰凝著他縮緊的瞳仁。
耳中嗡嗡轟鳴,似天旋地轉。
她搖了搖頭,迅速落了淚,啞聲道:“不是。”
“若有地獄,陪你下的那個人,定是我。她撫養我十七年,若沒有她,衍澤早已死過千百萬回。我本就念想以此送嬤媽最後一程。如今都結束了,衍澤半生心願已了,再沒有任何束縛。往後我們誰也不會傷人害人。然後…然後…”他漸也哽咽,冷淚滑出,摟緊她渾身發澀,“原諒我。衍澤隻殺一次人,便是這次。我知道寧嬤嬤對你很重要,可是曹嬤媽,嬤媽她對我來說的意思,便如同你一般。”
淚水,毫無預警地滾了滿麵,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得如此痛。每一次都強逼著自己不能再哭,隻愴然落淚時,方才明白自己脆弱的不堪一擊。她不怪他,若說之前還有怨懟,那麼此刻便是一絲也怪。隻淚滑過的地方,如此痛。
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哭昏過去是何時,越兒離開時,還是母後去時。
隻是如今,她顫抖在他懷中,哭了又睡,醒了又哭,直到哭幹了一雙眼,直到在昏黃的暖燈中,漸漸看清楚他同樣紅腫的雙目,他仍跪在自己床前,唇間一張一闔,他說著什麼,聲音卻是隔絕於外,一個字也聽不到。她見他麵上縱橫落淚,依是要自己原諒罷。可她,能有什麼可原諒,更有什麼資格說原諒。
再醒來時,他仍握緊她的腕子,沉沉眠在一側。他睡得極不安穩,眉是緊蹙的,淚痕風幹後,麵上緊澀。她側身凝著他的眉眼,抬手為他舒展皺眉。這一生,她都不想再見他蹙眉了,尤其是為自己。俯身吻了他,由眸角,延至唇,一路的鹹澀,皆是淚的味道。
自袖中取出求來的符囊,穿係紅線,捆縛於他腕中,牽著顧念。
誦念百遍的誠心必能感知上蒼,保他平安。
香爐中的竹香燃盡冷卻,素發留香纏繞在指中,螺細蓮葉的葵花紋鏡反射出輝光,對鏡梳鬢,配以冷釵,耀動的金色,是她發間難得的一抹色澤。
推門而出,天剛破曉,枝尖葉蕊顫抖著瑩潤的水珠。
雨停住,撲麵而來的濕氣,夾雜著晨曦花草的芬芳,潤了滿顏,似要將妝容模糊。
冷廊中,她長裙拖曳於低,卻無一絲聲響。一步接上一步地向前,不允許自己退卻,直到聽到湖心傳來的聲音。
縹緲空蕩,婉轉的女聲,蘊著天地靈氣。
白裳羽衣,幻現於氤氳濕氣間,便如流煙墮霧,浮在湖心正央,湧起的水霧簇擁著白衣女子的身影,勢如騰飛,珊珊搖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