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聖元帝囑令凡與十八年京科殿考的官吏俱赴尚書台一一堂審。這日,延陵易辰時出府,三刻入尚書台。她抵達的算是晚的,金釘朱漆的府門早已敞開多時,府外幄轎車馬羅列。延陵易再一次遇見顧溪呈便是這日,熾熱的陽光下,她出轎迎向的第一抹人影,便是他。
相隔多月,即有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撲麵而來。顧溪呈如今已是禦令親賜的特命陪審之一,身份品階自不在話下。然四品青緞朝衣罩在他身上,仍透著幾分青澀的模樣。她從來以為,他周身清定的書卷氣定會與朝服不符,隻今日看,七分官匪氣他已經曆練出來,差著三分,隻缺在時日。
“王爺。”麵上一改往日之鄙夷憤恨,相識一笑間,更寒。頷腰側身揚了半臂,恭恭敬敬咬出個“請”字。
延陵易醞釀了許久,方緩緩念出:“顧大人。也請。”
一路過廊,延陵易先半步在前,顧溪呈極其體麵地言著細致過程。在提到皇上亦在正殿時,延陵易止了步,毫不掩詫異問聖上也在。顧溪呈不由得起了笑,眸中精光一閃而過,邁上半步與延陵易並列道:“此案主審,王爺以為又是誰能擔當呢?”
是聖元帝!心頭如同吃了一記猛錘,腳下愈顯遲疑。
顧溪呈更是大步走了前,停步間微轉了半身,躬身再請:“王爺,不能耽擱了。皇上的意思是一早提審王爺,不想提審院那邊消息去的遲了,您這會才至。”
他故意咬重了“提審”二字,隨之摻了莫名的情緒。
延陵易整了整衣襟,平視了眼門窗緊閉的大殿,稍一提氣,便是進步。
才入前殿,便聽內殿咣當一聲碎盞裂杯,求饒聲此起彼伏,延陵易倒也不知道狀況,牙根一緊,並著外殿重臣跪了地。手心攥出了冷汗,延陵易側眸瞥向身後顧溪呈一眼,但見他麵目也是蒼白如紙。但不知為何,他的不安,反叫她坦然。 “太子,你再給朕說一遍!”
喝聲逼出,這一聲太震,延陵易仿若覺得聖元帝便在眼前,怒目而視著。然再抬頭,不過見後殿的帳簾抖動了幾番,再無他物。可方才那一眼,便也要延陵易知道,尹文尚即早已先她一步入內。他若真想,便能推的一幹二淨,自保其身。延陵易陡然浮了一抹輕笑,握了握汗濕的手,頭再次壓下。到頭來總也有個死,如今反倒是種豁出去的痛快,酣暢淋漓。
靜下許久,又聽後殿模模糊糊的言聲傳來,粗啞的聲線摻了一絲顫抖——
“父皇。他應了。供認不諱,畫押於此。”
確是尹文尚即之音,一言驚出,呼吸緩了半拍,延陵易僵凝半身。
隔了許久,內殿中才有些微動靜,竟像是腳步聲,一步一步尤是沉。延陵易屏息數著,僅有七步!
“父皇,此案是否仍要一一提審細責。”尹文尚即之聲稍亮,啞音輕弱。
輕風過殿,簾帷搖擺,延陵易輕抬了眸,目光未有所懼的越過隔殿繡屏,帳帷浮落間隱約睨上那抹身影,直到聽聞一聲“回宮”才緊緊闔了眼,後襟已由汗染濕,涼涼的貼在背上。
延陵易勉力起身,似踩著浮萍般一步一軟地邁出前殿,豔陽高照,寸寸烈人的強光逼入廊壁之交,映著她鬟間雙珠素釵,髻垂釵重。胃下抽刺的疼痛猛地襲來,忙以扶緊廊欄,用力屏住痛至酸軟的上身,微微弓起身貼靠在廊上,一身冷汗淋漓。殿中朝臣接連步出,她忙返身背對以人潮,待到諸臣散去,才推臂勉強起身。酥軟著步子行至中庭,抱廈廊中轉出了兩人身影,一前一後,一個五龍爭輝,一個鴛鴦騰雲。
“顧大人是賢良,此番多般辛苦了。”尹文尚即垂首盯著自己步子,信步而來,直至睨了身前不遠處的長影綽綽,才止住聲息,額頭一緊,輕抬了眉。恰與延陵易目光交彙於瞬間,微涼的風隔在相對二人之間,如霧起雲嶺。
“蒙以太子賞識,乃顧某之幸。”顧溪呈仍行在其身後說念,全然未注意他霎時蒼白下的麵容。
空氣恰也凝住,延陵易斂了虛白之色,由他二人擦肩而過,經由尹文尚即肩側之時,笑意輕柔:“不過如此。”他所謂的對應之策,尚不過如此!
軟轎由尚書台直接抬回昱瑾王府,困於轎中時延陵易便覺周身似要裂開,昏悶更重。轎子一落地,便命人去請太醫過府。渾渾噩噩間便也強打精神回了室中,稍一挨榻,便困乏得再難起身。耳邊散亂著雜碎的人音,人便睡過去。待到醒轉時,便隱約可見帳簾外透著老太醫跪地請脈的身影。
那老太醫請了左手,又請右腕,雙眉時舒時蹙,闔目凝了許久,才收起醫匣,欲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