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沉默……
氣氛安靜得怕人……
半天都沒有聽到寶振答話。
美眷不知道此刻寶振會用怎樣的一種眼光看待這樣的自己,她死心地閉上雙眼,索性把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都說出來。
“那個程家小姐,我討厭她……雖然……雖然她有你們所說的新思想,性格也開朗乖巧,可我就是沒有辦法喜歡她,一看到她跟你這麼親近,可以聊共同的東西我就靜不下心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就算她沒有什麼不好,我也討厭她,我還討厭……討厭……”討厭她叫你寶振。
美眷緊閉著雙眼,所以她不知道寶振的表情是怎樣的從愕然到驚異再到欣喜。
這是寶振第一次看到美眷發泄情緒。
他隻覺得心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美眷……”
在美眷聽來依舊低沉的嗓音,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是怨。
她隻悲觀地想自己會被討厭……
寶振撫摸著她的手接著說:“你是在嫉妒嗎?”
嫉妒,那種可以毀滅一切的不良情緒?
美眷惶惶地辯解:“不是,不是……明知道這樣很無理取鬧,很不應該,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我沒有理由幹涉你的生活啊……”
“為什麼沒有理由?”
“因為……因為你已經不是少不經事的孩子,你可以飛得更高,可是我卻隻會阻礙你的前路,我完全沒有立場過問你的事情……”
美眷越說越激動,不住地說著,長長的眼睫上凝結著淚珠……
寶振急急打斷她,他雙手緊緊抓住她細瘦的肩頭,搖撼著,“什麼叫沒有立場,你是我的結發妻子,而且早在之前我就說過喜歡你,為什麼你還會這麼傷心不安?”
“寶振……”
美眷睜開眼睛,果然眼眶全是濕潤的。
寶振愛憐地一把將她擁進溫暖的懷中,聲音又輕又緩:“美眷,你不要哭……不要哭。”
“你不會阻礙什麼,如果沒有你,我就永遠也飛不高。”
“……騙人……”美眷不由得像孩子一樣鬧氣別扭,“你總是這麼從容,怎麼會……”
“從容那種東西一點都沒有,真的。”寶振把美眷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在心口處,說,“麵對你,我怎麼可能從容……”
清晰地感受到寶振心髒密密地鼓噪著,直敲入自己內心深處,美眷忽然覺得很安心。
對,就像那個雷雨夜裏,兩個人牽著手一起入睡,感受著對方的溫暖。
“美眷,你確確實實是在嫉妒對不對?因為我和程少淑這麼熟,所以你不想見到她……你……也是喜歡我的。”
美眷不語,低頭沉默,沒有人告訴她這個時候可以說些什麼,她的臉又紅了。
“我可以吻你嗎?”
“你又說這種話,上次主動放棄的不是……不是你嗎?”
寶振驚喜道:“那就是可以了,對不對?”
話音剛落,溫熱的唇已經貼上美眷還帶著淚水的眼睛,汲取仙露一般輕輕吮吸。
過了良久,寶振的唇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美眷猶自沉迷在熱吻時,聽到他在耳邊說:“從小到大我看見你哭就會手足無措……對不起,我讓你覺得不安……我再也不會和女同學這樣親近的,我隻有美眷你,所以不要哭泣。”
“嗯。”
“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哭我又覺得很安心……美眷你總是沒有喜怒哀樂一般淡淡地微笑著,可這一次我看到了你的內心。”想要確認一樣又問了一句,“其實早已經不是姐姐對弟弟的感情,你喜歡我對不對?”
“我……”美眷羞澀地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地回答,“喜歡你。”
寶振捧起她的臉,說:“剛才的吻,還可以繼續嗎?”
美眷沉默著,可已經脫下淡然的麵具,她羞紅的臉已經騙不了人。
“既然你沒有說不行,那我就當你是在放縱我的任性嘍……”
“……傻瓜。”美眷笑意濃濃的輕罵被熱烈的唇堵住,殘留的餘音飄散在溫暖的房間內。
軒窗未關,涼涼夜風吹過,將庭院裏魅人的花香帶進二人中間。
夜,正長著呢……
緣定三世之外(梁曉尋)
第一世 當他的愛情遭遇冷漠
秦家是我們這座城裏最富有的人家,聽說如果把秦家的金子打成薄薄的片,可以鋪滿我們這附近幾十甚至幾百座城的街道。
她是秦家唯一的女兒,有著富人家的小姐所有的一切不可饒恕的缺點,但是她的美麗卻使她的這一切缺點猶如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全國上下來到這裏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傾盡財禮的目的都是相同的:隻不過為了一睹她那傾國傾城的容顏;美侖美奐的笑靨;以及她那如蝶如幻的舞姿。蝶幻這便是她的名字——一個有著驚天動地的美麗,目空一切的驕傲以及驚世駭俗的冷漠的女孩子。
我的名字叫做哲,是秦家的馬夫。我仰慕她的美麗,接受她的驕傲,卻始終看不透她的冷漠。後來我聽說她的笑容有一種攝人心魂的魔力,所有見過她笑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瘋掉。她冷漠是因為不想害人。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不是別人,是我的嫂嫂,我的哥哥便是見過她的笑後瘋掉的。然而即使如此,我仍在見到她的第一眼不可救藥地被她深深吸引。她那豔若桃花的臉龐,她那冷如寒星的眼眸,她那豐盈如櫻桃的嘴唇都會讓我產生一種恍惚的夢境。在夢裏,她是光輝跳躍的火,我是撲向她的飛蛾,執著地傾盡生命換來粉身碎骨,卻依然無怨無悔。
聽說她要嫁人的時候是秋天。他們門當戶對,美女才子,我想會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傳為佳話。而我的夢境也是在那個時候變成現實的。
那場火是怎麼著起來的沒有人知道,我隻知道那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大的火,整個秦家籠罩在這衝天的熊熊火光裏。炙熱的火光與淒清的月光相互輝映,說不出的詭異讓人毛骨悚然。叫喊聲連成一片,我在逃命的人群裏擠到她的房前。她拿著火把坐在那裏,安靜而又乖巧,我僵住,她抬起頭來,火光在她的眼睛裏折射出怨恨而又冷漠的光芒。她的眼神似乎在對我說她對這樁婚事是多麼的不滿而又無奈。我的心被她的眼神撕裂,一個如此美麗女孩卻被剝奪了最基本的表達方式,無法笑,慢慢地也不會哭,最後失去一切的喜怒哀樂,甚至語言。我慢慢地走向她,我不忍看她,我的蝶幻,可憐的小女孩,竟會抗爭得如此慘烈。一個如此柔弱的女孩竟會有勇氣點燃秦家大院,心裏的痛苦和絕望一定到了頂點。
我拉起她向門口走去。她忽然停住,我看著她,她抬起頭向上望去。我甚至沒有抬頭就反射性地把她向外推去,然後我聽到自己骨頭被壓碎的聲音。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她坐在屋外,月光在她的眼睛裏折射出驚奇和冷漠的光芒。然後驚奇迅速地變淡,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冷漠充斥著她那如寒星一樣的雙眼。她站起來,優雅地轉身,如舞蹈一樣美麗,我如蝶如幻的蝶幻消失在月光下。
我閉上眼睛,聽到周圍的火苗“噝噝”的燃燒聲,我終如飛蛾一樣死在火焰裏。我不會怪蝶幻,她是無力救我的,即使她呼救,周圍的人一定也無暇顧及我。我隻希望蝶幻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嫁給一個愛她的人,嫁給一個可以打破她冷漠的人。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我可以有好的出身,我希望我可以再次遇到她,我希望她也會喜歡我。
時光流逝,淘盡生命,留下愛。
第二世 當她的愛情遭遇虛無
父王常說我是個不吉祥的小東西。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臉堆笑,充滿幸福,似乎我的不吉祥是他一輩子的驕傲。我叫尋,是藍溪國最受寵愛的公主。從我出生的那一年開始,邊疆開始戰事不絕,國家災害連年。我們藍溪國的內憂外患就這樣以我這個小公主的出生拉開了帷幕,持續了十六年,直到崔隕昊的出現。
他似乎是上天派來解救我們這個國家的神。我不斷地聽到人們對他的談論,說他英勇無敵,戰無不勝;說他是我們藍溪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軍,創造了最輝煌的戰績;說他取得奇跡一樣以少勝多的戰役。我看到公主和嬪妃在談到他時那種崇拜而又向往的炙熱眼神,我看到父王越來越舒展的額頭和越來越多的微笑。“崔隕昊”這個謎一樣的名字植入我的心裏。
他終於班師回朝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但嚴寒的天氣無法阻擋人們對他的仰慕。我擠在歡迎他的人潮裏站也站不住。人們在一起歡呼,我也被感染得很快樂。
當他終於從人群中出現的時候,我的心激動得似要裂開。他騎在一匹白馬上,風將他黃色的卷發和藍色的戰袍吹得輕輕飄動。他深邃的眼眸裏藏著淺淺的笑意,他上揚的嘴角使他宛如一個稚氣的孩童:天真而略帶邪氣,英俊而稍有不羈。那一刻我忽然給了我的名字一個詮釋:尋,尋著他的啼哭聲來到這個世界,尋著他的足跡,尋找我的愛情。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他麵對的都是沒完沒了的慶典,而我隻有等待。等待著父王把藍溪國最美麗、尊貴的公主許配給最驍勇、英俊的將軍。然而我等到的卻是他入獄的消息。寒冷的空氣並沒有凍結流言的傳播,它夾雜在冬天的第一場雪裏在整個國家飛得紛紛揚揚。
我聽到大臣向父王進言說什麼“功高蓋主”;我聽到占卜師說什麼“藍溪國的星宿前所未有地暗淡無光”;我還聽到“隕是墜落,昊是廣大的天,崔隕昊意欲顛覆國家”。一時間人心惶惶,整個藍溪國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籠罩。
邊疆又起戰火,我看到父王重新又皺起眉頭。我來到父王的桌前,“父王……”我輕輕地叫道。他抬起頭來,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流下來,我忽然發現歲月已經不知不覺地在父王臉上留下深深的印痕。此刻他並不是那堅強的國王——在惡劣的環境下,捍衛著自己的國土,保護著自己的人民,而隻是一個無奈的老人——無力拯救自己最喜歡的將軍,也無法給予自己最寵愛的女兒幸福。
我是知道那個已經流傳了一千多年的預言的。偉大的戰神將會降生在我們藍溪國,他會結束一場戰爭,然後再開始另一場更大的戰爭。如果不把他殺死,那他一生就會永遠活在殺戮中,所過之處,民不聊生。我衝父王淡然一笑,然後轉身,有淚劃落下來,晶瑩地破碎。
我要去鄰國和親的那天,正是他行刑的日子。停了兩天的雪又開始紛紛飄落。我看到他的囚車緩緩駛過街道,他茫然朝我馬車的方向回首,我的心被刺疼,眼淚不能自製地湧出。今生我已愛不到他,我隻希望如果有來生,我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們仍然會相遇,會相愛,會在一起。
時光流逝,淘盡生命,留下愛。
第三世 當他們的愛情遭遇死亡
他們是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認識的。她站在橋頭,他驅船而過,如血的殘陽把他們的相遇渲染成了春天裏最美麗的一幅畫。
當他的雙腳把他及對她的所有愛戀帶到她身邊時,她笑了。風輕輕地吹起漫天的櫻花瓣,以及她如絲的長發,有淡淡的香味。他陶醉,單腿著地跪了下來,“櫻粉,嫁給我。”她沒有回答,隻是笑得更開心。笑聲蕩出去,彌散在空氣裏,一直傳向那個叫淩空的男孩子。
在櫻粉的記憶裏,淩空是最早向她說這話的人。那時他們都隻是小孩子。如今十年過去了,櫻粉還是那個如粉色一樣可愛,溫和,惹人喜歡的女孩,而淩空卻變成了一個深藍色的男孩,那麼深的藍,那麼濃得化不開的憂鬱,那麼沉默低調的男孩子。
如果人可以像用顏色來形容,那現在她麵前這個叫飛鳥的男孩子則是那種在一盆清水中滴入一兩滴墨水的顏色。藍色溶解在水裏,若有若無,清澈見底,就如同這個和煦溫暖的季節,可以映出明亮和幹淨的天空。櫻粉點點頭,飛鳥臉上立刻映出一種淩空從來都沒有的感情——快樂。是因為這種感情,櫻粉愛上了飛鳥。
成親的那天晚上,櫻粉穿著粉色的嫁衣站在櫻花樹下,月光照來,她愈發的美麗。她說她出生的那天漫天都飛舞著粉色的櫻花瓣,美麗至極,所以她的名字叫櫻粉姬,但人們都喜歡叫她櫻粉。飛鳥隻是笑,那種簡單,快樂清澈而又幹淨的笑使他很迷人。
櫻粉望著他,忽然她移向他的身後,那種幻影移形的輕功是淩空教給她的。他轉過身,笑容僵住,他看到那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後刺進她的身體,她慢慢地倒下去,如同一片飄落的櫻花瓣,在她的對麵是淩空那張驚愕的臉。劍落在地上發出宛如一顆心碎的聲音。飛鳥蹲下來,抱起櫻粉。血迅速地湧出來,染紅了他的白襯衣和滿地的櫻花瓣。這劍是世間少有的絕世好劍。小時侯櫻粉總愛撫摸著它的花紋說,這把劍做得這麼精致,我就是死在它的劍鋒下也值得。淩空總會打一下她的頭,憐愛地叫她一聲傻瓜。如今這真的變成了現實。
她不怪淩空,她知道他愛她。她看向飛鳥,希望他也不要怪他。然而她卻看到他的眼神中有憤怒的火,再也不見那快樂幹淨的微笑。她伸出手,想要去觸摸他的臉,她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臉上滑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想給他擦去眼淚,卻怎麼也夠不到他。他的臉在她的眼中越來越模糊,如同水中化開的墨水。閉上眼睛,她仿佛看到第一世他期待的眼神,她冷漠的離開;第二世他茫然的回首,她絕望的等待。她看到淩空,那個與她相守兩世,卻從來沒有得到她愛的人。她笑了,眼角有淚。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有來世,來世她會是傾國傾城的秦蝶幻,還是美麗高貴的公主尋,抑或是可愛溫順的櫻粉姬。或者是再也沒有來世,或者……
時光流逝,淘盡生命,留下……
阿 修 羅(安康祺禎)
佛陀講法,妙口生蓮,梵樂四起。
佛前,我脫下袈裟,取下念珠放在蒲團的旁邊。
佛問,緣起緣滅,皆來自於癡妄。執著於物則欲念叢生。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我雙手合十答,弟子甘願和她共承劫難。
佛搖頭,歎息。
天地間,隻有那除妖台上桀驁寒冷的白狐一雙楚楚可憐的眸子在動。所有的聲音俱都遠去,殿外的經幡在動,穿堂的風在動,我的心,在動。
一念之間,我墮入凡塵。
……
第一世,我托生為江南大戶人家的女兒。杏臉桃腮,好似牡丹初綻蕊,霓裳擺動,繡帶飄揚;輕輕裙帶不沾塵,腰肢風折柳。朱唇似櫻桃逢雨濕,歌韻輕柔猶如月中仙音;尖纖十指,恍如春筍。不到十五,便已香名遠播,王侯公子紛紛前來求婚,絡繹不絕。而父親總是含笑,婉言謝絕。
每次出門,行人都為我放下擔子捋髭須,少年為我脫了帽子著緋頭,耕作鋤禾的農家為我都停下手裏的動作,他們都說,我是瓊瑤玉宇神仙降,不亞嫦娥下世間。
冬走春追,櫻花又滿一樹。一個騎著高大的白馬,英俊瀟灑的男子徑直走進父親的書房,出來時,父親含笑地宣布將我許配給他。
清晨的濕重露氣拔地而起,我披著朵朵蓮花綻放的卷卷絲帛登上了花車,光華流轉,鼓樂聲中,我被八抬大轎迎進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她們說,我的夫家是豪門世家,我的夫婿是人中之龍。
我也曾偷偷問娘親。她慈愛地捏捏我的麵頰,笑說:“傻丫頭!”於是,我再也沒有疑惑過。
洞房裏,紅燭高燒,正是春宵夜暖的時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等待著那一下揭開蓋頭的手勢,以我所有的青春與美豔。之子於歸,益其室家。我靜聽著腳步聲的走近,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終於,他揭開了那方紅巾。
我嬌羞地抬頭,看到他,我的夫君,我要托付終身的人。眼含秋水,暈生雙頰,我嫣然對他一笑。也許是酒酣了,也許是我的容光,他怔了一怔。然後,他激動地用手抬起我的臉在紅燭的光下細細打量,說:死生契括,與子成說……持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曾經以為,我的一生就會是這樣的幸福。新婚燕爾,蜜月情濃,我們何嚐沒有過舉案齊眉,誓同塵灰。他的目光流連在我的眼角眉梢,他會輕輕地歎:“你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夠……”
我隻是呼吸急促地垂著眼睫,根本不敢看他。他先是除去我的鳳冠,再打來一盆溫水,將我臉上紅紅白白的胭脂全部洗掉,“簾開是明月,清水出芙蓉。”他沉醉道。
流雲帳裏,羅裳輕解,沐浴後的肌膚如凝脂,掩映的是青澀的春色。他俯身而下的,是鬆弛的皮膚,如狼似虎的眼睛和絕對威嚴高高在上的神情。流雲帳裏,結束了我痛苦的呻吟和青春年華;夜夜春宵,紅燭燃盡了雙目盛滿的對自由的渴求。夜夜笙歌,卻沒有讓我失落的魂魄歸來,隻留下一枕歡愛後的涼和冷,骨髓的深處有寂寞蔓延。“輕燭盞裏燈火燼,朝攬雲鬢霧痕濕。”
我總是習慣飲盡一杯蓮花的清露,踮著腳尖,舞低楊柳,翩躚地旋轉,歌盡桃花,霓裳廣帶,虛步淩波,仿佛又回到了霧氣環繞的秋千上。剪不去的輕愁,在一切狂妄的恩賜裏回響,回響在空空的大殿裏。撫不平眉尖的微蹙,卻總能在嬌柔的輕聲軟語下讓不可一世的他孩子氣地給我承諾。
日子如流水般滑過,怎樣的美貌,他終於也厭倦了。
有人告訴我,他戀上了一個賣唱的女子;有人告訴我,他每日在歌榭流連,隻為見她一麵;有人告訴我,他一擲百金,隻為博她一笑;有人告訴我,他罔顧父母的責備,一定要明媒正娶迎她做如夫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一直到又一次聽到喜慶的鼓樂,看到又一頂大紅喜轎蕩進了門。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鴛鴦交頸,花開並蒂。他擁她入懷,解盡繡襖……雙燭良宵,鴛鴦枕被,直至纏綿到揉碎美玉銷冰磬,雪褥暈墨濺桃花。而我獨守空閨。我的指尖撫過銅鏡,麵如芙蓉,發似流泉,依舊有鏡中的容顏傾城,但是為什麼新人笑的時候,我卻在陪紅燭哭?
第二天她為我上茶的時候,他來了。她輕輕地抬頭,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裏的白玉黑晶,清波流灩。我的心鳴奏著森森古琴,接到手中的茶不小心撒了。滾燙的茶水潑在她的手上,她痛楚地呻吟。
他連忙上前看護,掂了她柔軟的小手端詳,用清澈的聲音詢問:“疼不疼?”他眼底落滿疼惜,迎麵示我,又陡然怒目。
我驚恐地直言:“我不是故意的啊。”
熱水燙向她的手的時候,也撒在我的手。難道我就不痛?但是我沒有辯白,隻是微微地咬住唇,低下頭。兩手交握,燙紅的手背有指甲走過。
我一天比一天沉默,他對我一天比一天冷落。我的屋子裏擺放著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綾羅綢緞,我依然裝扮著自己,眉拂橫煙黛,唇點萬金紅。但卻依舊難掩陰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結,竟讓人覺得做什麼動作都有點被粘凍扯著的僵。我所有的,隻不過衣鮮華耀,但是,他也厭了。對鏡梳妝,我會問自己,女為悅己者容,我的呢?
春換冬顏,又滿一樹桃花。我常常倚窗而立,看枝上的黃鸝鳴叫跳躍。有的時候,他會從我住的房間經過。窗外,是春色無邊,窗內,是未老紅顏。我很希望,他會回頭看看我。但是一次一次,我隻送他穿花拂柳,後有庭院的轉角滿眼,背影是那樣的決絕,沒有停留下來過。
鴛鴦瓦冷,翡翠?寒,他的溫度不再溫暖我的房間。
桃花謝的時候,如夫人有喜了。他開心得像個孩子,每天都歡欣鼓舞地圍著她打轉。連老爺夫人都喜氣洋洋。是長孫啊,他們終於對那個女子另眼相看。每個人都簇擁著她,如夫人如今身價百倍。
我一如既往地寂寞,隻是,更加絕望。從此,他的眼中不會再有我。那個女子與她肚裏的孩子將是他所有的愛戀。曾經我還盼望有天他會厭倦她的歌聲,那麼他也許會想起我。如今才知道,那隻是奢望。
他們從我的窗前經過。他陪著他的如夫人在庭園裏散步。他小心地扶著她,溫柔嗬護。看向他的時候,那個女子平平常常的容顏竟然泛著聖潔的光華,她笑得是那樣燦爛。她的眸子中,盛滿愛戀,四目糾纏。有誰知道,很久以前,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也曾有過狂熱?
有一條蛇,在我心中噬咬,一點一絲,撕筋剝骨,血肉斑駁。我知道,那是嫉妒。我感到火,我感到痛,有一刻,我想毀滅這所有的一切,我荒謬的對手,我負心的夫郎,與我自己。那把火燃燒著,日日夜夜,炙烤著我。
一如既往地請安,如夫人對我款款下拜之後,我微笑著向邊上移了移,招手兒叫她過來,站在窗下的丫頭立即拿了個繡雲彩鳳的靠枕放著,如夫人含羞地坐了上去,我假意地笑著,拉了她的手兒笑道:“多水靈的美人兒,這孩子肯定是有福氣。”說著便托起她的手細細打量,如夫人被我的舉動弄得有些許害羞,輕輕用袖遮了臉兒。
待她離去之後,我屏退左右,悄悄地踱入廚房,悄悄兒從袖中拿了一包藥粉傾倒入如夫人的安胎藥中,心中的小蛇悄悄爬上心頭,生生咬了一口,讓我不禁哆嗦,眼裏竟緩緩淌下兩行淚來。
一屍兩命,我罪大惡極。其實,也好。引頸成一快,總好過這樣一夜夜無邊無際的寂寞,一天天無止無休的折磨。在牢中等待死亡的時候,我會想起他,但很少是後來他決絕的背影,而是常常想起新婚的時候。他也曾經那樣纏綿地留戀著我,對我說:“你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夠……”
夜涼如水,熠熠生輝的星子陪著我和衣而眠,我的手撫過自己的臉,依然是膚如凝脂,觸手滑膩。這樣的容顏,並沒有成全我與愛的人共偕白首,也不曾挽回變心的男人一次回眸,甚至,不能給我善終。我笑,那麼它有什麼用?留它做什麼?打碎了牢碗,我撿起碎片,在臉上狠狠地劃出錯縱的血痕。一道,兩道……我的恨。我恨他所有曾經的眷寵,恨他所有後來的冷漠。我恨他那些虛空的承諾,言猶在耳,隻是已換新顏。我恨我自己,那從來不曾死心的愛戀。我瘋狂地在臉上劃著,並不痛。滿臉的血披下來,我沒有再流淚。
行刑的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觀者如堵,因為傳說,今天要處死的是曾經豔名一時的美女。但是他們都失望了。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囚,臉上,盡是斑駁淋漓的傷疤。刑場上,跪的是不再美貌的我。
刀落下之前,我瞥見一張熟悉的臉。匆匆地低下頭,我不敢追究,他依舊風度翩翩,器宇軒昂,眼稍眉間還有沒有剩下一點點痛惜的溫柔。應該是沒有了。是我殺死了他心愛的女人,與那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我記得的隻是他目送我被官差帶走時怨毒的眼神,滿滿的盡是恨。
我笑了,淡淡地笑了,而他看不見。他已經離去。
我聽到刀劃過空中,我聽到血飛濺噴湧,像風一樣的聲音。你心平了嗎?你的恨可以抵償了嗎?那我的呢?
一縷魂魄飄飄蕩蕩,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卸下前世的情仇,忘卻前世的愛人,睜開眼,又是一生。
……
這一世,我是一個孤女,自小在風塵中打滾。磕磕絆絆,長成出落的雪膚花貌,雲鬢玉顏的歌女。被權貴們輾轉了幾次後,最後淪為一個王爺私蓄的舞伎,富貴榮華,蘇繡雲錦,蜜語甜言,趨之若鶩。
每每王爺來臨,我必聞簫聲,以箏相和,舞低楊柳,翩躚旋轉,歌盡桃花。霓裳廣帶,虛步淩波。
我從來沒有過任何選擇的權利,不能選擇我的出身,不能選擇歸處,不能選擇我必須陪之上床的男人。我唯一可以選擇的隻是保持冷漠,也是我唯一堅持著的。即使王爺對我專寵一時,我也不曾動過情,因為我明知王爺注重的僅僅是對於獵物的征服感。每一次他溫柔地看向我的時候,我都會聽到自己心中的冷笑。偽裝的溫柔背後,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隻是獸欲,隻是饑渴。不過是一個男人,與所有的男人一樣,要的隻是一時的纏綿,並沒有心。
他說,要讓我盡享富貴。他說,要與我長相廝守。他說的任何一句話,我都沒有相信。無論是怎樣的眷寵,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笑過。杯空盞盡,如預料中的那樣,王爺很快就厭倦了我。王爺的府中,除非是王爺命我為他的貴賓侍寢,我不必經常接客。在他不再頻頻召我以後,我可以過比較平靜的生活。其實我很喜歡單純地做一個舞伎,簡簡單單地跳舞,隻是這樣,就好。
從來不曾奢望會有奇跡,我非常安於現在的生活。也許有一天,王爺會把我配給一個家奴,也許不會,那麼我可以安靜地老去。這應該是我所能期望最好的結局。
但是我忘記了,我也不能夠選擇我的命運。
我是一個出色的舞姬。不論是低斟淺飲的小聚,或是飛盞酩酊的盛宴,都一定會有我。舞低楊柳,歌盡桃花。霓裳廣帶,虛步淩波。我翩躚地旋轉,長發飛散如鞭。那些時候,我並不知道,有一雙炙熱的眼眸,一直注視著我。
他是王爺最器重的門生。年少,才高,桀驁,不羈。但是他說,當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身上,他就再不能目空一切。他說他曾經徹夜默頌佛經,告訴自己紅顏白骨,色即是空。但是我站在他麵前,活色生香,滿滿的皆是誘惑。
瑤姬,我喜歡你。他的語氣裏滿是企求。
我略略抬起臉來,驚異地發覺他的眼眸坦蕩清澈,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愛戀,而不是欲火。我沒有回答,隻是笑,杏眸中卻濺出點點的淚。第一次,我有了心動的感覺。
我乖巧地把身子偎進他的懷裏,含笑不語,拉了他的辮子盤在自己的頸子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聲。他高興起來,一把抽離了自己的長辮,把我抱到床上解我的襟扣,一半的時候,躲在輕紗裏,望著腳尖繡的那朵豔麗的牡丹微微出神。為什麼不是蓮花,那如水脈脈的蓮花呢?我低問。恍惚之夕,望進了眉斜飛入鬢,眼戲弄含笑,我劇烈地扭起來,把整個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來,綾羅的小肚兜是水綠色的,一束桃花開得灼灼,直燒他的眼——他的欲望一下子高漲起來,三下兩下將我的衣服褪到床鋪上去,抬起我的一隻腳直鉤到了他的肩上,枕上的玉體已是烏雲半掩,雪膚花容……芙蓉帳暖,倒鳳顛鸞,他隻恨不得將全身的皮都剝下來一寸寸粘到我的身上,更漏夜磬,子時豔歌,廝磨到冰輪西墜,雲淡清宵,隻聽見遠遠的有雞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