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字字句句唯恐害人不死。一口鮮血衝到朱砂口中,她硬生生咽了下去,隻覺滿嘴甜腥,“劉大官人,請務必好好保重,好自為之。畢竟有人時時刻刻記掛著你呢。”說完,轉身離去。
直到朱砂換好衣服回到隔雲樓後才發現後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濕。該問的都問了出來,線索卻也斷了,這該如何是好?
三天後的晚上。
屋內雲母屏風、金獸爐、瑞腦香伴著月色,淒楚迷離。
不點一燈,暗處有人靜坐,猶如鬼魅。他腳邊跪著一個人。
“主上,我已探得朱砂身份。”跪著的女人說。
暗處那雙眼眸中的光芒閃動了一下,接著眼簾垂下,道:“我並沒有命你這麼做,更不希望你這麼做。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自作主張、賣弄聰明的部下。”
“想不想查是主上的任性,要不要查卻是屬下的職責。若您身邊有什麼圖謀不軌的危險人物而屬下沒能及時把他揪出來致使您受傷,那就是屬下的失職了。請主上見諒。”
靜默了一會兒,陰影中的男人疲憊地說:“你回吧,我不想聽。現在的我已經不夠資格當暗星了,你不須繼續對我的安全負責。”
“你在害怕對不對?你猜到了我要說什麼對嗎?”那女人頂撞道。
“夠了,你逾越了!給我出去!”暗星低吼。
女人語速極快,一溜子說道:“影部派出四人去金州查證,結果發現所謂被休之類的說法是朱砂事前花重金買通套好的說辭。她最早出現在楚國的時間是兩年前的秋天,聯想到她的晴國口音,影部開始在晴國範圍內查朱砂此人,全無所獲,這說明她極有可能改過姓名換過身份。於是我讓影部的人從特征上去篩查,舉止優雅有禮,氣質典雅端莊,非高門大戶之女不可得,琴技天下罕有可匹,再加上年齡,晴國之內最符合的莫過於相國之女——練詠凝了,但這說不通,她幾年前就死了。”
暗星轉身離開,那女人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讓他走,口中不停:“於是我換了個方向從朱砂的目的上去考慮,能讓這樣一個女人隻能在並且甘心在青樓裏待兩年,她所圖的絕不小。而朱砂喜與軍人交遊,或許她的目的與軍事有關。關鍵是她出現的時間太讓人在意了。就在楚國定遠將軍雲渡被殺這件震驚朝野的大事發生後不久。我順著這條線查了下去,結果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雲渡生平隻有一位正妻,練詠凝死的時間和雲渡成親時間幾乎重合,而雲渡死的時間和朱砂在楚國出現的時間也很接近。如果假設練詠凝沒死而是嫁給了雲渡,雲渡死後她化名朱砂而來的話一切就都可以解釋了,兩條線也並了起來。”
暗星悵然跌回原來的座位,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說:“你去看著朱砂,不要讓她和知道我暗星身份的人接觸。此外,劉籍等與雲渡之事有關的人馬上遷出鄴城。”
“劉籍就不必了,他已經成了個時時看到有鬼來勾他魂的瘋子,怕也沒幾天好活了。主上,你以前不是會直接下令殺掉麻煩人物嗎?你心變軟了。”
“是啊,所以我說我已經沒有資格當暗星了……”
“小姐,靖王他都五天沒來了。”水佩絮絮叨叨地念著。
“嗯,他大概被我氣跑了。”
“哎……小姐,你這是……”水佩氣得直跺腳,“以前雲將軍怎麼待您我沒看見,但靖王我可看得清清的。那次在船上遇了刺客,靖王可是想都沒想一下就把小姐護在懷裏,自己的背對著刺客的刀。小姐,這樣待你的男人你怎麼就不珍惜一點!”
“是啊……”她聲音輕如絨花,指尖翻來覆去把玩著晏宵征那天送來的詩箋,“所以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今天天黑前他出現在了我眼前,我就把他想知道的告訴他。”
水佩驚訝地睜大眼看著朱砂。
“我……太累了,心累,本來沒有感覺,但被人當麵說穿後,竟然覺得再難忍受了,而暗星的線索也斷了,我……也希望有個肩膀能讓我依靠一下,這條路我一個人走不下去,有人陪著,或許能到達終點。”
當餘霞散成綺的時候,他來了……
自那一夜一擲千金的壯舉後,人們儼然將朱砂看成了靖王的人,因此晏宵征一路暢通無阻,直達朱砂房間。
推開前幾天還差點拍到他鼻子上的那扇門,門內朱砂正對他微笑,他回以微笑,小心將手中的琴放到了桌上。
“賠你的琴,看看可合心意。”晏宵征說。
琴的造型是鳳勢式,方正雅致,木質絕佳,最難得的是琴上有非百年以上古琴不能生的梅花斷紋。泠泠琴弦如飽吸日精月魄般卓有靈氣,手輕落在上麵就有涼意沁入心房。手指輕挑,琴音透澈有下沉感,通透不散而韻味悠長。
毫無疑問,這是張極品好琴,就像伯樂之遇良馬,一種令靈魂都為之欣喜戰栗的火光從朱砂心頭躥起。
朱砂起身施禮相謝,“有心了,此琴可有名字?”
晏宵征搖頭,“沒有。”
“你幫我取一個吧。”突然像是什麼想起了什麼似的,朱砂臉色有點發黑,揚了揚手中詩箋道:“別取這種風格的就好。”
晏宵征朗聲大笑,細想了一會兒,他說:“就叫‘恕’吧。”
“‘恕’?”朱砂不解。
“對,恕,此琴奏的是大正之音,孔孟之學是大正之道,其中有言‘恕,仁也’,正合了此琴特征。再說……”他用指蘸了杯中茶水,輕輕巧巧在桌上寫了個“恕”字,其間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道:“你看這個字,上‘如’下‘心’,我盼著你亦是萬事如心順意。還有……”
朱砂聽得入神,急急追問:“還有?”
晏宵征邁著碎步,唱起了戲來:“請小姐寬恕小生則個吧!”唱完他一揖及地,手臂一動,似甩起了水袖。
好生沒有道理,朱砂想,她已經不是十六歲的懷春少女了,現在卻如此容易地被這個男人鬧得一會兒感慨萬千,一會兒哭笑不得。
“五天前,有個浮浪無禮的小生在這間屋子裏要我將待在隔雲樓的目的告訴他,不知他現在還想聽嗎?”
“啊?”那個長揖至地的人猛地站直了身子,眉尖上挑,詫異地看著她。
“我身受晴國定遠將軍大恩,他被奸人所害含冤而死,我來隔雲樓就是為了查明仇人,為他洗冤。”朱砂再不遲疑,利落說出。
接著她看到晏宵征臉上血色褪盡,身子不穩,神情呆滯。她心沉了下去,一分分變涼,眼前的鮮活色彩全被黑灰慘白取代。
朱砂澀聲道:“如果你覺得為難,就什麼也不必做,但請務必幫我保守好這個秘密。”
“不!”晏宵征像是突然被驚醒一樣,上前幾步,拉起朱砂右手和自己的十指相扣,“我們約定,我必徹查雲渡之事,但這之後你必須離開隔雲樓。”
朱砂感到他手心滿是冷汗,忍不住緊了緊相握的手,低頭答道:“嗯,約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