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3 / 3)

“那兩日我在屋裏布下幻術,讓李甲瞧見自己受盡煉獄之苦,嚐遍切膚之痛,生生世世被我這惡鬼糾纏不得解脫!李甲受不住,很快就精神崩潰,眼看挨下去便要死了,可就算要死也不能髒了我的手!可惜,就差這麼一步……”

春嬌道:“同為女子,我也希望你夙願得償,隻是職責所在,李甲的命還是不能給你。”

“……我明白,大人想必也觀望許久,又放任我懲戒這負心人,這份心意,十娘心領。”

“這麼說,你已願意隨我回地府?我自會與上頭說好話,減輕刑罰。你走人間這一遭想必也圓了些許心願,再靜心修養些時日投胎轉生指日可待。隻要喝下孟婆湯,或者你想方便一些,到我部門來Delete鍵一按,什麼李甲、什麼愛恨情仇都成前塵往事,你自可清清爽爽去做人。”

“愛恨情仇?”杜十娘突地一笑,“這些東西,早就散了!這些年我已忘卻當初投身惡鬼的心情,更不明白自己為何不願再做人。我隻知一事,找到這負心人,殺他,或不殺他,這便是我身為惡鬼的全部意義。大人說的話十娘並非不明白,隻是失去這唯一意義,十娘還有何存活理由?”

“我這些年的鬼獄生活倒也有些收獲,裏頭同我相似境遇的姐妹教我一個毒咒,隻是太過狠厲,需以自身魂魄為餌,眼下倒是用它的時候。”她不緊不慢地說著,突地裙裾飛揚,濃密血霧從周身彌漫出來,很快便罩住她人影。

春嬌在她語氣不對時早已做了準備,見狀仍是臉色一變,她叱聲:“疾!”銀鏈便憑空冒出,像條長蛇般照血霧飛去。

誌明隻見那鏈子交橫串結,化作籠狀將血霧籠住,任無形的血氣怎樣左衝右突,就是出不了銀鏈禁錮。春嬌不敢鬆懈,十指翻飛連連結出數個手印,口中也是念念有詞,銀鏈隨血霧幾次驟漲,最終仍是成功遏製其去勢。

血霧順著鏈籠疾旋,顏色越發濃烈,誌明在一旁看春嬌麵色慎重,也不由緊張起來。接下便見鏈籠一寸一寸縮減,將籠中血光逼至一人大小,遠遠看去就如一個紅色巨繭在掙紮扭動。突地,巨繭周身裂開無數口子,紅色碎片紛紛化蝶飄落,於中露出杜十娘的麵容。春嬌也不為難,喝聲“收”將銀鏈收回。杜十娘踉蹌幾下,頹然倒地,麵容如死木般枯槁,不複先前妖氣逼人。

“怎會,怎會未成……”她雙目無神地喃喃。

春嬌反手抹去額上細汗,走至十娘麵前蹲下與她平視,她說:“是誰教你如此歹毒的咒術?回去我宰了那王八蛋!”

十娘呆呆怔怔,恍若未聞。春嬌見狀歎一口氣:“十娘,你很奇怪血咒為何做不出來?”

杜十娘這才看她。

“很簡單,下這血咒必是恨某人至極,恨到不惜拋棄自我、拋棄全世界也要將那人拉下十八層煉獄。誰若想阻這血咒,下咒之人必將遇神殺神,遇佛戳佛,可是,你做不到。”

“你心中並非隻有恨意,”春嬌一指昏迷在地的愛咪,“你憐惜這女孩,不願讓李甲死在她手給她遭來災禍,你也不怨我阻你複仇,然而最重要的是,你對李甲其實已無恨。”十娘渾身一震,抬頭看她。

“正如你所說,你已忘卻愛恨滋味,你知李甲並不值得你愛,之所以執著於他是因為你不願否定自己過去所作所為。這意味著什麼,十娘?這意味著你愛自己甚於愛他。你瞧,這些年在鬼獄的靜思並非全無作用。”

“是這樣嗎?”杜十娘喃喃。

春嬌見狀又道:“我知你仍有些許不甘,這樣吧,我與你做個約定,等這一世李甲陽壽終盡,我一定親手擒他魂魄,令他十世不得為人,這樣如何?你在地府待過,該知道這是多重的刑罰。”

“這是為何?”杜十娘微微動容,“你這樣做,就算是鬼差也逃不了懲戒,你何必為我一個小小惡鬼做至這份上?”

“那是我的事,”春嬌說:“你若真感到我的心意,就該早早忘了李甲,好好投胎做人才對。”

“十娘仍是不解……”

“沒什麼難解的,再說——”春嬌一頓,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杜十娘美目微睜:“原來你是……”

“可明白了?我與你際遇相似,見你就如見我,雖然我運氣稍好,可是定會幫你出氣。”

杜十娘凝視她許久,緩緩福身:“到此份上,十娘再不領情,便是不知好歹了,十娘在此多謝大人心意。”

“無需客氣,你這就回地府吧,我已關照手下接你,以後的事你莫管,安心靜養便是。”

“十娘就此別過。”杜十娘又是深深一福,再起身時,身影已由濃轉淡,最終化作一陣清風消弭無蹤。

春嬌目送她離去,轉目瞥見誌明神情,不由一怔:“你這是什麼眼神?”

誌明一言不發地將眼鏡遞還與她,眼角眉梢似上了層霜,神情陌生得像另一個人。

“王誌明,我問你做什麼這副表情?”

誌明說:“你故意的。”

“故意什麼?”

“你早知道杜十娘已找到李甲,知道她附身在甄小姐和愛咪身上,卻故意放任她那麼做。”

春嬌看他許久,道:“是,那又怎樣?”

“怎樣?”誌明反問,“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若晚了片刻出手救人,李甲早就被害死了。”

“王誌明,你夠了沒?”春嬌勃然大怒,“整日李甲李甲,他是你親爹還是怎的,你這麼關心他?”

“我不是關心他!”誌明也難得大聲,“若李甲死了,杜十娘罪無可赦,你呢?你將落個利用職權縱鬼殺人的罪名!你根本就想過後果!還有,為什麼要應諾杜十娘讓李甲十世不得為人?同情她也該有個限度吧,做什麼連自己也牽扯進去?”

春嬌氣得粉麵煞白,“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用得著你指手畫腳?別忘了我與同你還有一筆賬沒清呢!”

“那為何不現在清?”誌明說,“你對杜十娘說得好聽,自己呢?女人為何都這樣,罵傷了她們心的男人為瘋狗,卻偏要與瘋狗計較,十足作繭自縛!”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誌明愣住了,春嬌自己也愣住了,她略顯無措地瞧瞧自己的手,又看著誌明白淨麵龐上迅速浮起的紅印,雙唇微啟,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誌明沉默下來,他看著春嬌,黑幽的眸子瞧得她莫名心戰。

良久,他移開目光,俯身將兀自昏迷不醒的愛咪抱了起來。

“你要去哪?”春嬌不由脫口而出。

“……送她回去。”誌明頭也不回。

春嬌呆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氣惱、不甘、懊悔……千百滋味紛紛湧上心頭,然而最深切的還是不安。不安……擔心他就此離去,不再回頭,衝動得想用拘魂索再次將他捆住,卻莫名下不了手。

她已習慣他乖順地跟在她身邊,竟不知當他的背影變得如此陌生時,自己會如此不安。

“王誌明!”她終於忍不住出聲。

誌明停步,回頭疑惑看她。春嬌心頭大石驀地落地,那道歉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小心你抱的人,若跌傷了她我可不饒你!”她胡亂說著,快步跟上前。

誌明觀察203室這些日子,今日卻是頭一回踏進。

略嫌狹窄的二室一廳,家什雖少卻收拾得整整齊齊,可見屋子的女主人用上了心。假以時日,這裏也許會成為一個三口之家的安樂窩。

隻是一念之差。

誌明把愛咪放在沙發上,凝視那張平凡中略帶憔悴的麵龐半晌,問:“他們以後會怎樣?”

春嬌說:“誰知道?要麼分手,要麼複合,隻是即便是後者,兩人的感情定也回不了從前。”

兩人都不說話了。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開口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