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望著她發黑的眉宇和流著毒血的右手,感覺到空氣都沉滯起來。“這一定是一場夢。”他忽而自言自語起來,“成名刺客以劍為榮,怎可能在劍上淬毒?她那麼聰明狡黠,一定又是和我耍手段——還有……”
熱淚滴在少女蒼白的玉靨上,他忽而哽咽難言,空氣中流動著沁入骨髓的寒意,他怔怔地抱起瑤裏千珠漸欲僵冷的身體,蹣跚地向前走去。火折子摔落在地上,火焰搖擺了幾下終於熄滅了,地道中又恢複了一片無邊無涯的黑暗,渾然一體,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寂靜得可怕。
赫連嶽卻對這一切恍若未覺,隻是麻木地向前走著,走著……
空氣中的寒意愈來愈重,似乎不僅是他心情上的變化,地道中著實越來越冷了。正在此時,赫連嶽忽而感到懷中少女輕輕瑟縮了一下,他的心被狂喜充溢,想要大聲歡呼,終強行抑下,輕聲問道:“千珠,你怎麼樣了?”
她沒有回答,隻是吐出幾句含混不清的囈語,再度哆嗦了一下。
他不忍再問,怕驚擾了她,小心翼翼地脫下肩上披風給她裹上,動作輕柔,一如當初在山洞表白心跡後。
少女卻又再哆嗦了一下,含糊地囈語著。他側耳去聽,卻辨不清晰,心中惶急,隻得連聲問:“千珠,你怎麼了?”
“她很僥幸,目前死不了。”黑暗中有人冷冷地接道。
“誰?”赫連嶽站定腳步,防備著,大聲喝問。
“嶽,是我。”火折子的光亮了起來,地道中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忠親王——赫連盛,他神色凝重,眉目深鎖,如罹重憂。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這樣的蠢話,赫連嶽並沒有問出口。這個叔父身上有太多的疑團,千絲萬縷決不是一時可以理得清的,現在也決非追究這些事的好時機。他的當前要務是挽救懷中少女瑤裏千珠的性命,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叔父,你懂得解她身上的毒嗎?”他張口吐出這樣的問話,亦很聰明地沒有去追問赫連盛為何知曉瑤裏千珠中毒的事。
赫連盛走了過來,淡淡地說:“她中的是車師王室常用的‘火蜃毒’,本是見血封喉、無藥可解的。中毒者會全身燥熱,如被烈火焚身,產生幻覺,痛苦地死去。但她很幸運,這地道中的千年寒氣令毒性延緩發作,目前毒尚未運行全身,她還可以支撐一些時候。”
“那麼可有解藥?”赫連嶽急切地追問。
“要現成的解藥是沒有。但這毒卻並非解不得。”赫連盛淡淡地說。
“此話怎講?”
赫連盛卻轉過身去,領先向前走,一邊侃侃而談,偏離了話題:“你知道嗎?這地道已接近出口了。”
赫連嶽隻得抱著千珠疾步跟上,急切道:“叔父!”
赫連盛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火折子的亮光映在他臉上,皺紋縱橫,不似四十來歲,倒像已年過半百:“這地道的出口,就是王室冰窟!”
“寒氣——你是說寒氣來自藏屍冰窟,而解毒之法也源於此?!”
“不錯。”赫連盛頷首微笑,眉宇間似是欣慰,卻又掠過一絲感傷,“你很聰明。要想解‘火蜃毒’,隻有利用我國冰窟裏的萬載玄冰!”
“那麼,具體方法是——”赫連嶽搶著問道。
“出口到了,上去再說吧。”不知赫連盛在道壁按了什麼機關,“吱呀”一聲,石壁戛然分開,天光照進黑暗的地道,令人眼眩。
“你現在急也沒有用。”赫連嶽領先上了樓階,“千珠郡主的情況暫時不會再惡化的。”
映著新照進來的光線,赫連嶽低下頭去,仔細端詳懷中少女的憔悴顏容,一種悔恨惆悵的情愫浮上心頭。他沉重地點了點頭,抱著千珠上了樓階。
淒清的寒意彌漫了整個墓室,視野中仿佛氤氳著白蒙蒙的霧氣。赫連嶽跟在叔父身後,進到了地道所通的墓室中。
這座墓室位於冰窟左麵盡頭,是個空置的貯冰室,寒氣凜人。也正因如此,相通的地道才會氣溫寒冷,令瑤裏千珠挽回一條命。地道出口設計得很隱蔽,黝黑的玄冰石門一閉合幾乎看不見接合的縫隙,特製的敲擊傳音開鎖法更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那仆散亮是怎麼進入地道的?
踏進室中,赫連嶽情不自禁地借著室頂明珠的光亮遊目四顧,想找出這詭異事件的蛛絲馬跡。赫連盛卻似乎查知了他的想法,搶先一步發言:“阿嶽,你看地上。”
赫連嶽一愕低頭,發現堅固的玄冰地麵上竟有幾個淺淺的腳步!這玄冰凝結千年以上,緊硬堅固,連顏色都化作黝黑,但怎會被人的足步留下融化的痕跡?!
“火蜃毒!”他失聲驚呼,“這是中了火蜃毒的人留下的痕跡!”
“不錯。”赫連盛冷冷地頷首,“假設火蜃毒的熱力擴張,連足印都能留下痕跡,僅解釋為仆散亮手握毒劍是行不通的。”
赫連嶽一驚,遲疑道:“叔父是說……仆散亮自己也中了火蜃毒?”
赫連盛沒有答話,徑自說下去:“而且,你留心足印的位置。”
赫連嶽依言定睛看去,不由神色一凝:“他還有同夥!而且,那同夥是知道地道秘密的人!”
原來,玄冰地麵上足印雖淺,卻仍清晰入目,明白地顯示著足印的主人並未停留在機關樞紐處,隻是停頓在門畔,待門一開就入內的。在門畔的兩個足印稍稍深一些,可見他在此站立了一會,等待同伴為他開鎖……
可是,樓蘭王室才可入內的藏屍冰窟,加上這通道的秘密,有誰能辦到這一點呢?難道是……
赫連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叔父,眸光閃爍不定。不是他多疑,但眼下最有嫌疑的人,確是赫連盛啊!至於他為何對此事詳加剖析,不厭其煩地解說,究竟是心中坦蕩還是故布疑陣,就不得而知了。
赫連盛似乎對侄兒的猜測毫無覺察,忽然回過頭來,道:“阿嶽,你把千珠郡主放在冰地上。”
“嗯?”赫連嶽吃了一驚,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瑤裏千珠,警惕地說,“幹什麼?”
赫連盛微微地笑了,笑意中隱含了幾分淡淡的苦澀:“放心,不會有事的。她中了火蜃毒,這樣做對她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赫連嶽有些赧然,呐呐地走到冰室中央,小心翼翼地把瑤裏千珠放在玄冰地麵上,緊張地注視著她臉色的變化。
奇跡般地,她蒼白的臉色反因逼人的寒氣而漲紅了,額頭沁出汗珠。赫連嶽不解地回頭,問道:“叔父,這是怎麼回事?”
赫連盛鎮靜地點頭道:“放心,她身體吸收了萬載玄冰的寒氣,把火蜃毒從內腑中逼了出來,正通過流汗排出體外。”
“太好了。”赫連嶽不動聲色的俊臉也喜上眉梢,“這麼說,她很快就會沒事了?”
赫連盛用一種很古怪的神情凝視著他,唇邊聚集了帶點揶揄的笑意:“阿嶽,你很緊張她呢!”
赫連嶽一下子沉默下來,劍眉緊蹙,思忖良久終於從齒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話來:“我關心她是因為愧疚,隻因為愧疚而已——我決不會愛上她的!”
赫連盛怔怔地看著他,眼神中又浮現出那種帶著淡淡苦澀的笑意,像個慈愛的父親在凝視著頑劣的愛子,無奈而又疼惜:“是嗎?決不會愛上她……”他喃喃重複了幾遍,神色一凝,“她所中的火蜃毒極深,決非如此即可奏功。這樣做,至多不過減輕她體內毒素,延緩發作而已。想要令她康複,還得從長計議。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可以抱她起來了——你看!”
赫連嶽依言抱起瑤裏千珠,驚駭地發現她所臥之處堅固的玄冰已出現了一圈融化的痕跡,明晰得叫人吃驚。
“火蜃毒好厲害。”他訥訥地說,忽而腦際靈光一閃,“但仆散亮留下的腳印要淺得多……”
“不錯。你可以明白了嗎?其中的緣故——”
赫連嶽思忖著,答道:“他所中的毒並不重,很可能慢性發作,他自己也未察覺。這樣的話,有可能是塗在劍上的毒緩緩滲透,多日後令他也中了此毒。”
“對。火蜃毒的毒性見血後發作奇快,反之則極慢。”赫連盛緩緩道,“也可能是有人每天在飲食中下極微分量的毒藥,令他慢性中毒。但同你以上推測一樣,要在他這樣的高手隨身寶劍上塗毒或在他飲食中下毒,必得要他很親近的人才能辦到!”
“你是說——仆散亮身邊的人?”赫連嶽吃了一驚,“他是匈奴王的手下,隨瑤裏千珠來增援的,難道毒害他的人,是匈奴那邊的……?”
“不,你忘了,還有一個可能。”赫連盛冷冷地說道,“‘影子殺手’雖然年紀不大,但十年前就已成名。他,可是車師國的王室貴族!”
赫連嶽腦際轟然一響,驚道:“蘭——申屠蘭表妹,她是……”
“對。”赫連盛冷冷地替他接下去,“申屠蘭十年前可是車師國的公主!”
“蘭,蘭,她是這一幹事件的……主謀?!”赫連嶽腦中一陣暈眩。
一十七
所有的痕跡都已被湮滅
所有的線索也早已鏽蝕
仍舊停留在最後一頁的
隻有那一本航海日誌
——(台)席慕蓉《迷航》
珠光苑是整個樓蘭王室建築中最為漢化的一座宮閣,目前是由郡主申屠蘭居住。因為先王赫連複對她一往情深,有意立她為後,這座宮閣也裝飾得甚為華美,鏤花窗扇,灑金飛簷,依稀可以看出漢風建築的影子。整座宮閣如其名“珠光苑”一樣,清雅秀麗,美奐美侖,同它的女主人一樣明豔動人。據說,這也是再前任先王赫連榮寵妃納合霜的寢宮,而納合霜也同申屠蘭一樣,是草原著名的絕世佳人。
赫連嶽沿著走廊緩緩向宮室中心走去,心底一股淡淡的苦澀在流動著。他幾乎已不能適應這令人窒息、權力鬥爭激烈的王室生活了。
首先是小表妹閻紋麗,這次輪到申屠蘭,他亦不能完全信任叔父赫連盛。這權力漩渦的中心太急促太複雜,令他茫然失措,無所適從。他不知道還有誰可以信任!難道生為王室子弟,就必須失去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和信任嗎?他貌似冷淡疏離,實則情深義重,實在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因此他才會對清純高雅的蘭一見鍾情,對心機深沉的瑤裏千珠一再抗拒。他潔白清澈的心如一張白紙,纖塵不染,見不得絲毫汙垢塵埃。然而……
蘭,申屠蘭,是否如赫連盛所說,隻是一個徒具清純外表、內心卻更深沉惡毒的女人呢?
整個珠光苑內庭都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和腳步聲。申屠蘭一向喜靜,不愛許多人服侍,身邊隻有一兩個宮女,使得偌大的宮閣空蕩蕩的。他一念至此,心又忍不住一痛:若連這平時細節也是偽裝的話,她是怎麼樣一個深沉狡詐的女人!
他心情黯淡,步履沉重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間竟轉到了珠光苑內進的一座廢殿。殿旁有一座長得亂糟糟的樹林,很久沒有修剪過了,瘋狂抽枝的藤蔓長得到處都是。而殿閣匾額破敗,蛛網糾結,明漆脫落,似乎已經廢棄了很久。
腦海深處一種恍惚朦朧的記憶驅使著他,他緩緩踏上破敗的石階,“吱呀”一聲推開了殿門。一陣塵土和著黴味撲麵而來,他定睛看清了殿中陳設,心底深處倏地一驚。
積存了厚厚蛛網塵垢的帳幔淩亂地垂落在窗畔,雖已陳舊不堪,仍能依稀辨出質料的名貴。落滿了灰土的漢風矮幾上放著一尊鎏金香爐,仿佛還可以想象當年點著黑沉香木,散發嫋嫋暗香的光景。鋪地的紅氈是用上好的羊毛染織而成,不是王室顯貴萬難用得起。角落的梁上還懸垂著一盞宮燈,以紗為籠、金絲繡就,顯然也是漢室貢物。
他怔怔地佇立在廳室前,記憶深處一些零亂的碎片呼之欲出,心中莫名地恐懼傷痛起來。他強行壓下這種不祥的預感,轉過前廳,推開了內室的門。
比起前廳的奢華擺飾,這裏也毫不遜色。但,同樣是多年未曾使用,內室淩亂得多了。打翻在地的玉石雕像,碎成片片晶瑩,即使在塵土中也難掩光華。倒翻的檀木矮幾,散落一地的枯敗花葉,撕裂的簾幔……
他腦際轟然一響,情不自禁以雙手扶住了頭,一幕幕急促而淩亂的片段影像飛快地從腦海中掠過,他感到心底深處升起了恐懼……
發生了什麼?許多年以前,在這裏發生了什麼?
心底那股強烈的探知欲和潛意識中莫名的危機感相互交織,他頭痛欲裂。
“嘻嘻……哈哈……我去摘花去……”一陣斷斷續續有如小女孩的笑聲傳了過來,還雜著清脆的鈴聲。
“誰?”赫連嶽沉聲喝問,一騰身掠向發聲之處。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個衣衫襤褸的宮女。
她頭發都花白了,一張臉上卻沒什麼皺紋,滿是油汙黑跡,也看不出多大年紀。她身上依稀還辨得出是宮衣,但撕成條條縷縷,外麵裹了些不知從哪裏扯來的布巾,胡亂在腰間打了個結,左手挽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花籃,右手提著一串鈴鐺,正在“叮叮當當”地晃來晃去。她聽得赫連嶽的喝聲,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驚訝地看著他,卻不再說話了。
“你是誰?”赫連嶽皺眉問道,不明白生性愛潔的申屠蘭苑中為何有這樣的人。
那宮女愕然看了他半晌,也不行禮,卻把又髒又破的衣袖湊到麵前,掩口吃吃地笑了起來,一邊還斷斷續續地說:“嘻……我不說……我去摘花去……”
赫連嶽疑雲迭起,不祥之感也更加濃重,不由急躁起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大聲問道:“別給我裝瘋賣傻!”
他獰惡之色才顯,那宮女便一臉懼色,整張臉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結結巴巴、抖抖嗦嗦地哭叫道:“我不會說的!我不會說的!我去摘花去,我去摘花去,我沒看見,我不說……我不會說的!放過我!”
赫連嶽心中一涼,知道她是真的瘋了,問不出什麼線索,頹然放開了手,低下頭去。
那宮女一待他放手,忙不迭地逃開了,把大半個身子藏到柱子後,怯怯地露出臉來,小聲說:“我不會說的。真的。我不說哦!”
赫連嶽緩緩抬起頭來,童年時代陰暗的記憶忽然鮮明得近乎可怕地在心底複蘇,他語音哽咽,啞聲道:“你看到了什麼?”
感受到他陡然降低的語調,瘋宮女不再害怕,轉了轉眼珠,低聲說:“我不說哦!我不會說的!我不說王妃和男人在寢宮裏哦!”她又“嘻嘻”地笑起來,搖著鈴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赫連嶽渾身冰冷,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抱頭,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狂亂的吼叫,聲嘶力竭的哭喊,器皿碎裂的聲響,還有……自己恐懼顫抖的啜泣聲……仿佛回到了七歲那年,就在這座珠光苑中……
“說!是誰?!是誰?!”那時父親赫連榮才三十來歲,滿臉虯髯漆黑如墨,卻因憤怒而直豎起來,望之令人生懼。
“我”當時還是七歲的孩子,因恐懼而駭白了小臉,瑟縮在牆角不住發抖,一件件名貴玉器、瓷像在眼前化為碎片。
年輕而美麗的母親納合霜麵容異常模糊,連神情也記不清晰了。她沉默地跌坐在裝飾華美的床上,以緘默不語對抗父親的憤怒。
“是誰?”父親的怒吼清晰得恍如近在耳畔,“你背著我同哪個奸夫鬼混?”他因憤怒而扭曲的麵容猙獰可怖。在一陣難堪的沉默後,他忽而仰起頭笑出聲來,那是一種歇斯底裏的獰笑。
“你不說?好,你不說……”他一步步走近童年的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刻意放柔和了的一種偽飾的陰笑,“我讓你不說!”他向著母親說話,卻一把揪起了幼年的“我”,近乎殘虐地把“我”的頭向床柱撞去,“你向著那個奸夫,這個小雜種也是他的吧?”
“我”慘呼一聲,血從額頭泉湧而出……拚命咬緊上唇,不讓淚流下來,隻是定定地看著母親無表情的眼。記不清楚了!好像就是血從“我”額上流下的那一瞬間,她冰封的美麗黑眸忽而有了痛惜、愛憐、悲傷種種的感情……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用身子護住“我”,以一種聲嘶力竭的聲調尖叫出聲:“他是你的兒子!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之後是一片混亂,爭執、悲鳴、狂吼、痛哭……最後的記憶是倒在地上的母親,美麗的麵容即使了無生氣也那麼動人,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她身邊,聽著來來往往收殮屍身的宮女們議論紛紛。
“不潔的女人!”
“肮髒的身體,下賤的心……”
“這個孩子不是王的兒子!”
不是王的兒子!不是!!不是!!!
“啊!!!”赫連嶽痛苦地狂吼一聲,從記憶中抽身出來,“不會是這樣的!”
“王,你怎麼了?”那個熟悉的優雅聲音傳入耳中,赫連嶽倏地一驚。
是申屠蘭!
她翩然出現於林中,纖塵不染的輕衫潔白如雪,一雙含愁美眸幽黑得宛如兩泓深潭,纖秀伶俜、楚楚動人。
是的,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潔白無瑕,纖塵不染……而他卻是地上的塵垢,汙穢混濁,肮髒不堪!
他冷冷地睥睨著她,既似孤傲又似自卑自嘲,良久不曾開口。
“王。”她怯生生地再喚一聲,踏上了一步,如夢的黑眸裏滿是焦慮和關切,“你,還好吧?遇到什麼事了?”
他索性仍不開口,倒要冷眼旁觀她做戲能做到什麼程度。
申屠蘭見他仍不回答,十分憂心,走到他身前,靜靜地打量他,幽幽地開口:“王,我聽說了千珠郡主的事,你亦不必憂心。‘吉人自有天相’,千珠郡主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看著她秀美絕俗的顏容以這樣嚴肅的神情述說安慰言語,他忍不住啞然失笑起來。真是她太會作戲還是她太純真?他想他是無法分辨的了……
鈴聲又清脆地由遠及近,瘋宮女蹦蹦跳跳地繞了過來,她看到站在廢宮回廊裏的赫連嶽和申屠蘭,忽而條件反射般地反手掩住眼,掉頭就跑,一邊還嘟囔著:“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不會說的!我不會說王妃和誰在寢宮裏……”
王妃、和、誰、在……
他頭痛欲裂,那不堪的記憶又再次掠過腦海……
是的,那個時候,他看見了的,雖然父親再三拷打他也一再咬定沒有看見男人從母親寢宮中出來……他其實是看見了的!
那個男子是——
赫、連、盛!
他腦海中一陣暈眩,幾乎站不穩步子,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申屠蘭怯生生地伸手扶住了他,又抽回手去。
是叔父!母親的情郎是叔父!
他近乎昏昏沉沉地回想起叔父異樣的舉動,墓室的不期而遇,明珠燈飾和萬年水晶棺……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有了完美的解釋。
“你還好吧?”一旁的申屠蘭輕啟朱唇,低聲問道,明眸裏滿是擔憂和哀愁,纖秀的身子弱不禁衣,臨風欲舉。
這樣的真心,他還看不清嗎?他已經誤了瑤裏千珠,難道還要……他捫心自問,心中悚然一驚:如果叔父真是……那麼他之前推測的一段話……幕後主謀不該是蘭,而是——叔父!他恨著奪去自己情人的身體和生命的兄長赫連榮,遷怒於赫連榮的兒子,也是舊情人的兒子——“我”,而且對樓蘭王室不滿,所以他……他策劃了地道黑暗中的暗殺……
他腦際忽而又有靈光一閃,心底深處一痛一驚:那麼自己的弟弟赫連複的死也大有問題——閻紋麗雖為王室貴族,但亦無法帶領為數眾多的奸細通過把守森嚴的禁衛軍。複會無聲無息地死在內苑,應該還有一個內奸!
那麼,最可能的人就是,手握兵權的叔父——赫連盛!
他仰望天際,喟然長歎,有黯然落淚的衝動。
霞光暈染了半邊天空,雲層變成透明的紅琥珀色,很無奈的顏色……
他初次見複時,應也是這樣的天色吧。
複披著一身霞光,無比高貴又無比優雅,但他溫和地向“我”彎下腰來,伸出手笑著說:“你好,嶽哥哥。我是你的弟弟複,我比你小一歲,今年七歲。”
那是母親意外死亡一年後,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說話,而且是和藹笑著的未來儲君,身份高貴的王室嫡子複,他惟一的弟弟。
不知是否從那天起,他把全副的忠誠、愛戴、崇敬、傾慕、信賴、服從……全部交給複,把懷著灰暗記憶的過去塵封在腦海最深處,全心全意隻作為複的忠心臣下存在,他對複的感情是喜歡且接近於愛!隻因為,七歲的天使般的複在霞光映照下綻開的那朵天使般的和藹微笑……
童年的記憶如潮水般紛至遝來,開啟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寶庫。而那些一頁頁封存在黑暗之中的真相也逐漸揭開,他恍如幻夢初醒,踏進了現實中,冷汗淋漓,心頭戰栗。
他對複的感情,他對蘭的感情,他對叔父的感情,他對母親的感情,他對父親的感情……
愛、嫉妒、敬畏、憎惡、負疚感相互交織,他茫然無措。
因為愛產生嫉妒,因為愛產生憎惡,而又因為負疚產生敬畏,產生愛,所以一切的一切,才會如此紛繁嗎?
他是喜歡或者說是愛著母親的,但她做錯了,她做了對不起父親的事,所以他憎惡母親且憎惡自己了。因為這樣的自卑和負罪感,當複走向了他,對他綻開寬容微笑時,他才會受寵若驚,才會以全部身心去回報這一笑,才會喜歡甚至愛上複。也正因為這份錯綜複雜的情感,他對蘭的感情也一直曖昧不明,愛?嫉妒?又或兩者兼有?
但他讓嫉妒這份醜惡的情感占了上風,他聽信叔父去懷疑這樣純潔無垢的女孩。而現實是真實且殘酷的。髒的人是他自己,有罪的人亦是他自己。
複的死,瑤裏千珠的垂危都是因為那個人,因為他當年為了母親沒有說出且刻意忘掉的那個人——赫、連、盛!
縱使他再用心忘記一切,事實仍留下蛛絲馬跡。廢宮、瘋宮女、樹林、墓室,還有沉睡在他記憶中十七年前的記憶……都一再地顯示:那一幹事件的幕後主謀,就是他最崇敬、最尊重的叔父赫連盛!
一十八
請讓花的靈魂死在離枝之前
讓我 暫時逗留在
時光從愛憐轉換到暴虐之間
這樣的轉換差別極微極細
也因此而極其鋒利
——(台)席慕蓉《菖蒲花》
“王,千珠郡主說……”
赫連嶽伸手揮開正欲稟報的侍女,徑直疾步向後宮走去,已聽不進任何言語。
是的,如果真凶真的是赫連盛,那麼他下個目標一定是——在地道中僥幸未死的瑤裏千珠!先前他的殷切關心,告知解毒方法不過是惺惺做作,在釋清了赫連嶽的懷疑後,他一定會再度對她動手!
赫連嶽心急如焚,完全不顧接二連三上前阻攔稟報的衛士和宮女,大踏步地向瑤裏千珠所在的後宮內殿跑去。
為什麼會這樣為她擔心?
在急速的奔跑中,赫連嶽不禁捫心自問起來。
難道……他眼前浮雲般掠過少女嫵媚狡黠的笑靨。
“我就是那樣愛人的,用手段也好,耍心計也好,我一定會讓你承認愛上我的!”那些清脆堅定的愛語也從記憶中浮現,他惶然發現,原來他對她的記憶如此鮮明深刻!
“我愛你啊!”微醺後少女甜美的睡臉,含淚的夢中的告白,“你隻要一點點愛我就好……”
“嶽……”歎息著,斷續的、低喑的吐訴,那雙清澈璀璨的明眸也在滿頭如緞發絲倏地瀉下之際緩緩闔上,“我愛你……”
笑靨如花,慧黠狡詐的她;
淚眼盈盈,纖秀無助的她;
淒豔如夢,哀婉清幽的她……
那樣強烈鮮明的性格,愛意熾熱如火焰,鮮紅的火焰,紅得就像是她的鮮血一樣……
在手觸上殿門的那一瞬,他驀然發現,自己確確實實愛上她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不知在什麼地方,他——愛上了她。或許是被那強烈的性格吸引,那強悍的生命力,墮落,或者超升,不顧一切地愛……或許是被那份執著的感情打動,被那不惜一切的愛意強行牽扯過去,或許是……
淚滴下來了,心底緩緩湧動著一股隱隱的疼痛和恐懼,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竟沒有勇氣去推開這扇門。
在手碰觸到門扉時,他感受到了愛,強烈地感受到愛,以及因愛而生的恐懼。恐懼再也無法見到她,恐懼經過這許多事之後她已不再愛他……
“我……”淚水濡濕了冷酷的容顏,他像個孩子般哭出了聲,“的確愛上了瑤裏千珠……”
“你知道的秘密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殿門中傳來的聲音十分熟悉。
“彼此彼此。”笑得很開心,清朗如銀鈴的聲音,是——瑤裏千珠!
赫連嶽驀地抬起頭來,心底是噴湧而上的苦澀。那個與她對話的人,是叔父赫連盛!
“多謝忠親王的妙手回春。”她的聲音聽來雖低弱,卻是一貫的強勢,“但是我也無須感激你吧?”
“郡主果然快人快語。”叔父竟然笑了。他以前何曾見到過叔父這樣爽朗的笑意啊!“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應該聯合作戰,不是嗎?”
“漢室大軍嗎?”又來了,狡黠的小女人,非要逼對手先攤牌不可呢。
“是與不是,你我心知肚明。”赫連盛也不是省油的燈,“可以問一下為何誘敵的三百匹良馬會突發狀況,郡主隨身愛馬卻安然無恙嗎?”
赫連嶽跌坐地上,緊緊握住了拳頭,手背上青筋賁張。
熟悉的嬌俏笑聲,仍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卻似萬千鋼針紮入他的心房。一再被她欺騙,一再告誡自己她的狡詐,心卻不可抑止地痛著。因為,現在已不同了,現在已不一樣了,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愛上她了啊!
“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他人的生死。但,申屠蘭的存在是個障礙。”淡漠卻堅定的聲音,“是個必須清除的障礙!”
“難得你我意見如此一致。”她又在笑了,天使般無邪的笑聲,卻吐出惡魔的詛咒,“她必須死!但是,你也一樣!”
刀刃砍在血肉上的聲音,突如其來的慘叫,還有,她的笑聲,無邪的笑聲。
“你不夠聰明呢!”她的語聲悅耳清冷,“忠親王,我說過,阻礙我所愛的人與阻礙我是一樣的!無論是誰,都必須死!”
微弱的呻吟著,赫連盛已無勇反駁。
就在此刻,不知哪裏來了力氣,赫連嶽站起身來,推開門走進了內殿。
時間仿佛在此時凝固了,一切都變得寂靜無聲。
他漠然佇立在門扇處,冷冷睥睨著眼前的一切。
背心中刀、倒在血泊中呻吟的赫連盛,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既無痛苦亦無驚懼,反倒是一副愉悅欣慰的笑臉。
“來人!”赫連嶽麵無表情地回頭吩咐,“替忠親王止血療傷,等他傷好後關到黑牢裏去!”
應聲上來的侍衛和宮女雖覺奇怪,仍默然照做了。
地上那灘血跡仍刺目地紅。他冷冷的目光再掠過侍立在瑤裏千珠床畔的仆散亮,唇角竟彎成微笑的弧形:“死而複活了?‘影子殺手’。”
“王……”他看來十分驚愕,很難接上話。
赫連嶽並不期待他答話,含著冷酷的微笑,他幽深的眸光終於停駐在瑤裏千珠身上。
是他一生中第一個愛上的女人呢!
等到他意識到愛上她,心痛、惶惑、恐懼的滋味紛紛嚐過後,才知道之前無論對蘭的感情是什麼,都絕不是愛。
可是,就是這個惟一心愛的女子……
她毒傷初愈,玉容憔悴,如緞烏發瀉落肩上,愈顯出她纖瘦伶俜、弱不禁風,平增了幾分楚楚的風韻。纖秀的手緊攥著披在肩頭的外衣,竟在微微顫動。
“害怕嗎?”他淡淡地冷冷地笑著,問出了口,滿意地欣賞她更加蒼白的臉色。
“仆散亮,你可以出去了。”他隨口吩咐,踏上幾步,坐到了她的床沿上。
她愈加驚恐,明澈的美眸閃動著猶疑不定的光芒。
他笑意更濃,把她的神情的每一分細微變化都收入眼底,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注意觀察過她呢。
聽到仆散亮出宮後關上殿門的聲音,雖然低小也嚇了她一跳,雙肩輕輕聳動了一下,有如受到驚嚇的孩子,蒼白的小臉那麼無助和惶惑。她,也有這麼脆弱的表情呢。
愛和被愛,原都是這樣脆弱和痛苦啊。
他俯下身來,輕輕捧住她驚恐無助的臉龐,深深凝視她迷惑的美麗黑眸:“來,說句話聽聽。”他柔聲誘哄。
“呃?”她澄明美眸中迷霧氤氳。
“說句話啊。”他不厭其煩地再次重複,“說你最愛說的那句話。讓我知道你已經安然無恙,讓我知道你還是保持一樣的心情,始終未變。”
“……我愛你……”猶如受到催眠,淪陷在他專注一如深邃潭水的黑眸中,她夢囈般地吐訴。
“對。就是這句話。”他在她麵前微笑,燦爛如陽光般的溫柔笑容,“我也是。”他俯下臉來,吻上她瑩潤的紅唇。
“我也愛你。”他再次明確吐露愛意,在她清芬的芳唇上輾轉流連,從未如此地溫柔……
為了不再後悔,不再遺憾,不再在未來未知的變故中喪失機會,他把所有的愛意在此刻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