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3 / 3)

因為不想在離開之前再留下悔恨,不想在分手之後再歎息遺憾,他藉由這一吻釋放了冰封在心底的多年熱情。

“因為愛你,”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美眸,鄭重宣布,“所以不能原諒你,更不能原諒自己——你明白嗎?”

大滴的淚珠濺在他托著她下頜的手心上,瑤裏千珠哽咽著點頭,在淚靨上綻開了一朵淒豔如夢的笑容,那笑容溫柔甜蜜得恍如沉浸在皎潔月色中的潔白曇花,清雅絕倫卻又虛幻恍惚:“太好了!你終於愛上我了!”

她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袒露真心的愛人,含淚笑道:“無論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反悔了,絕對不讓哦。”

赫連嶽深邃的黑眸卻愈加深暗:“我愛你,但我要娶的是申屠蘭。”

出乎意料地,她並沒有激烈的反應,她還是含著笑開口:“嶽,告訴我理由。”

“樓蘭需要的是溫柔嫻淑,能母儀天下的王後。”他斟酌著開口。

“溫柔嫻淑嗎?”瑤裏千珠靨上的微笑更加甜美,“但是,我想告訴你真相,聽我說好嗎?”

“真相我已經聽到、已經看到了!”他粗暴地打斷她,放開她的手,退到了門邊,黑眸中是深深的痛苦和無奈,“不要再騙我了!我已經承認愛你了!你還想怎樣?”

“愛我,卻不相信我嗎?”她喃喃低語,滿眼迷離,“想怎樣?我想、我想做你的新娘啊!做你的樓蘭新娘啊!”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毫不留情地粉碎少女所有的憧憬、夢想和希望,“我決不可能娶你!即使——我愛你。”

不能繼續支持下去,在粉碎了兩個人的心之後——她的以及自己的,他慌張地奪門而出,逃避這痛苦的漩渦,遠離她悲傷的低泣。

“帶我到忠親王那裏去,我有話問他。”隨手揪住第一個見到的侍衛,他吩咐。

不能再讓蘭受傷了,不能再讓蘭痛苦了。從此以後,他要保護纖弱純真的她不受任何傷害……這是他欠她的!

為什麼叔父赫連盛和瑤裏千珠都視她為眼中釘?千珠的心,他大致可以揣測,嫉妒和獨占欲,她為了強烈的愛情會鏟除一切阻礙者;但是,赫連盛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蘭無意中窺破了他的秘密?

是關於複的死……抑或墓室冰棺的事?甚至是墓室秘道的秘密?

蘭是複最親近的人,應該知道某些他所不知道的秘密,知道某些足以令赫連盛想殺人滅口的秘密吧?

他真的不適合生在王室中呢,在撲朔迷離的陰謀和權力鬥爭的漩渦中,他茫然失措,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隻是看著,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親人從身邊消失,既無力挽留,也無力改變什麼。

先是複,再來是紋麗,接下來是叔父……他不要、不想,也絕不讓蘭再從他身邊失去!即使要舍棄他對瑤裏千珠的愛!

他在牢門前停下腳步,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門。

赫連盛似是早料到他的到來,擁被而坐,失血過多的蒼白臉龐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來了。”他語調平靜,聽不出絲毫感情起伏,既無驚懼亦無內疚。

赫連嶽定定地看著他,單純直爽的心實在無法看透麵前正以微笑以對的叔父,他沉重地吐字開聲:“為什麼?”

受了重傷的忠親王咳嗽了一聲,裹在被子中的身軀猛烈顫抖了一下,他仍笑著回答:“你看到霜的墓室了?”

“是的。”

“霜,原是我的愛人。”赫連盛抬起頭,深邃的目光仿佛要透過天頂回到遙遠的過去,“我作為匈奴質子赴匈奴的那兩年間,赫連榮強行奪走了她,讓她成了王妃。我那時和你一樣,盲目信仰著親情和血緣,因此我退讓容忍了。但是,赫連榮從來沒珍惜過她!他以霜出身低下為由,立了新的王後,並冷落她,另尋新歡。”

“但……”赫連嶽無力地爭辯。

“沒錯,我和霜舊情複燃,並被宮女撞見,告訴了赫連榮。”忠親王打斷他徑自侃侃而談,“他不去尋思自身的錯,反而……”語聲沉寂下去,他的眼神淩厲而怨毒,“他親手殺了霜。這一幕,你看到了,是吧?”

赫連嶽茫然地睜大了眼睛,童年時不堪的記憶又浮現腦海,他痛苦地抱住頭,大叫:“別說了!我不想……”

“你不想回想,是嗎?”赫連盛的語調冷靜得近乎冷酷,在那一瞬間,他的眸子裏閃動著冰冷的寒光,“我卻在此後的每一天中,每時每刻都回想起這一幕——霜冰冷的身體躺在地上,白皙的脖子那圈青紫瘀痕鮮明得刺目!從那一刻,我活著的目的隻有一個,複仇!”

一十九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滿了油彩的麵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台)席慕蓉《戲子》

赫連嶽緩緩走近叔父的床邊,深深地凝視著他,心底有一股濃重的悲哀油然而生,他沉重地吐字;“因此,你作為內應,殺了複?甚至,要殺我?”

傷重的忠親王因詫異而笑了,咳嗽著開口:“你隻想到這些嗎?你真是個傻孩子呢。赫連複對你極盡利用之能事,你不知道嗎?還這麼維護他?”

“別說了!”赫連嶽猛地搖頭,“不要中傷複!”

“你還真像我呢。”赫連盛“嗬嗬”地笑開了,又因牽到傷口而抽搐了一下,“我年輕的時候,也把赫連榮當作最重要的人。但,他搶了我心愛的女人不說,還把我送到匈奴去當質子!”他喘著氣,卻不停口,“他最錯的是,在害死霜時沒殺了我,我才能報仇……”

“你是說——父王他也是?”赫連嶽失聲驚呼。

赫連盛沒有回答,詭異而陰沉地笑了:“嶽,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申屠蘭都沒說嗎?”

蘭知道的秘密,是父王的死因!赫連嶽一念至此,感到全身發冷。難怪叔父三番兩次要置她於死地……

“還有,你的千珠郡主,她的那個手下大有問題啊。”赫連盛咳嗽著說道,“‘影子殺手’,原車師貴族,在車師亡國後投靠了匈奴三王子斛律襄,他真的是為瑤裏千珠效命嗎?”

“你是說……”

“不管在三百匹誘敵良馬上作手腳的是瑤裏千珠還是仆散亮,他們這麼做的原因,你不覺得可疑嗎?”赫連盛含笑問道,“而且,申屠蘭不管對哪方而言,都是障礙吧?”

“……”

赫連盛卻不再說,想是覺得疲倦了,掀起被子躺了下去。

赫連嶽怔怔地望著地上,腦海中亂作一團,千絲萬縷理不出個頭緒。

仆散亮“死而複活”,應是與瑤裏千珠作戲,但冰地上怎會泄露出他慢性中毒的跡象?

瑤裏千珠,她、她……她先前中“火蜃毒”是千真萬確,但她怎知叔父一定有解藥救她?除非——她早有解藥!那麼,仆散亮身上的慢性火蜃毒是她……

她連手下也信不過,也可以辣手加害,那麼她的下一個目標……

“阻礙我的人,都必須死!”少女斬釘截鐵的懾人話語在耳際回想,他竦然一驚,不寒而栗!

——他不能再失去蘭!即使是,犧牲他的愛情亦然。

他發瘋般地向珠光苑狂奔而去。

應該還趕得及。他這樣安慰自己。仆散亮的動作沒那麼快的……

“王,請你停步。”幾個宮女著急地阻擋著疾衝而來的赫連嶽,“匈奴將軍仆散亮正進見蘭郡主,吩咐不要打擾。”

“讓開!”赫連嶽心急如焚,粗暴地揮開她們。

仆散亮已經到了!無論他是出於自身意願,還是奉瑤裏千珠之命,蘭,她——

他閃過那幾個仍在試圖攔阻他的宮女,終於推開了內室宮門。

“宮門重地,我命你等退下!”他回過身來,冷冷地吩咐,氣勢懾人。

幾個忠心為主的宮女被他的表情震懾,終於呐呐地退下了。

他腳步凝固,停留在門檻邊卻怎麼也跨不過去。

熾熱的氣息,曖昧的呻吟……

不用看見寢宮中的真實一幕,他亦可了解一切了吧?

蘭,申屠蘭,纖塵不染、清雅脫俗的申屠蘭……

他有嘔吐的衝動。

不過,不會了呢。再也不會那麼易於激動和驚異了呢。他已被瑤裏千珠“訓練”過太多次了,再被蘭擺一道,不算什麼了。

他異乎尋常地平靜,悄然走到寢宮旁,他以超脫事外的冷然態度冷冷睥睨著室內。

淩亂的長發,糾纏的肢體,破碎的呼吸——申屠蘭和仆散亮——蘭也隻不過是凡夫俗世裏的庸俗女子而已。

忽然,慘叫不協調地雜入這一幕,其突兀連冷眼旁觀的赫連嶽也吃了一驚。

“你、你……你!”仆散亮捂著喉嚨從床上滾落,一雙眼瞳怨毒刻骨,“你!”

“是的,是我。”申屠蘭挽起長發輕盈地由床上跳下,赤裸美麗的身體仿佛依舊純潔無垢,她輕柔傾訴,“我受夠了。我不願再繼續忍下去了。”

“你這個賤婢!”仆散亮刻毒地罵著,手在地上徒勞無功地摸索著隨身長劍,臉色已漸漸烏青。“要找劍是嗎?”她自淩亂甩落在地的一堆衣物中翻找出來,體貼地遞到他手上,“給你。要拿好了哦。”

手無力地垂下,劍“啷”地落下,仆散亮的眼神也漸漸渙散:“你!”

美麗的仙子依舊優雅純真地微笑著,如緞的烏發長長垂到雪白的小腿,她的一笑一顰都充滿奇異的誘惑力:“我在劍上所塗的,是火蜃毒與冰蜃毒的混合劇毒,縱有萬載玄冰也無藥可解。你吃了赫連盛所給的火蜃毒解藥,表麵上壓下了毒性,實則中毒更深……而剛才,你又與我同床,毒性發作更快。亮表哥,你怨不得我!”

“你,你……”他隻餘下急促喘息的力氣。

申屠蘭俯身拾起劍,美麗的仙子臉龐第一次出現了迷惘和深思的神色,旋即,她笑了,以悲天憫人的語調宣布:“亮表哥,你可以瞑目了。”她雙手持劍插進仆散亮的胸膛,血噴濺而出,與她赤裸美麗的潔白身體形成鮮明對照。

“畢竟,前二任樓蘭國王也是死在這種毒藥之下。你一個車師亡國貴族,也享有了國王的待遇呢!”她平靜的語調宛如晴天霹靂炸響在赫連嶽耳畔。

他終忍不住,推開寢宮大門,出現在她眼前。

是怎樣一種清雅脫俗、纖塵不染的絕世風華,是怎樣一對濃情蜜意、生死相許的佳侶璧人!而她卻是這般汙濁不堪,這般絕情斷意!

——複,竟是死在蘭的手中!

她抬頭望向他,以那雙同樣澄明清澈的美眸靜靜凝視他,既無羞愧亦無恐懼。即使身處於鮮血和屍體之旁,即使身無寸縷淫亂放蕩,她仍給人以純潔無瑕、清雅出塵的感覺。

怔怔地望著自己心目中的天上飛花、無瑕仙子,赫連嶽說不出話來。

“請坐下吧。”她率先開口,挽起長發披上了一件外衣,“我有我的理由,你要聽嗎?”

“……”

“我是十一歲到樓蘭來的,原因是車師覆滅,我的父母在戰亂中身亡。因為家母赫連琴是樓蘭的公主,我因為姻親關係才逃到樓蘭。”

“這些我都知道!”他大聲叫道,心中滿是苦澀和狂亂。是的,他都知道,他都記得,他甚至連那一夜,在紅柳白楊間,她雪白的衣裳飄飛的方向他都記得!

“可是,你知道我在十一歲時,就在車師宮內被強迫著和那些男人交合嗎?”她語調平靜地敘說,聽不出感情波動。

“……”

“到了樓蘭也一樣。”她淡淡地補了一句。

他終忍不住驚呼出聲:“你是說?!”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她竟淡淡地笑了起來,“赫連複就比你聰明多了。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才會殺他。”

“你……”

“別瞪著我,你看得最重的寶貝弟弟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她揚揚秀眉,“赫連榮病重的時候,誰也不信,侍奉湯藥的都是複,我要下毒根本沒機會。”

“你是說……”

“沒錯。複知道赫連榮和我的事之後,再也忍受不了。毒藥是我給的,可下手的是他哦。”她甜甜地笑著,“赫連榮這老頭無恥卑鄙,卻死在最寵愛的親生兒子手上,也真是報應不爽呢。”

“就算如此,你有什麼理由要殺複?”好半晌,他從口中擠出話來,語調悲憤。

“你真是個孩子。”她輕盈地笑了,清麗絕俗的美麗臉龐流光溢彩,看在他眼中卻那麼醜惡。“沒錯,赫連複是很愛我,但卻不僅愛我啊。他還愛王權,還愛江山,他太聰明太有企圖,決不是一個為了心愛的女人可以舍棄一切的男人哪。”

“你——”他狂吼出聲,“你就因為這個!”

“就為了這個呀。”她若無其事地笑著,“我從小在王宮的權勢漩渦中長大,我見過太多失敗了就一無所有的人。我不怕呢。要不就成就功業,手握重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叱吒風雲好不威風;否則就身敗名裂,一事無成。我賭的就是這個!”

被她強烈的野心震撼,赫連嶽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看著她。

感覺到他的注視,她嫵媚地笑了,微偏螓首讓滿頭長發如雲瀉下,美麗的黑眸氤氳著情欲:“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忍受平凡庸碌地過一生呢?”

好一張明豔照人、風華絕代的美貌姿容,好一雙清瀅澄澈、楚楚動人的美麗眼眸!這樣的絕世美女,是絕對無法忍受平凡過一生的!那雙美眸中,氤氳著的不僅是情欲,還有野心!對權力的強烈渴望和野心!

那時候,他怎麼會認為她是清雅絕俗、纖塵不染、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呢?

他忽然強烈想念起瑤裏千珠直爽率真、坦白激烈的愛憎情感來。目光掠過僵斃在地的仆散亮,他心中猛地一驚:“仆散亮的劍上塗的是兩種毒?!”

“是呀。”申屠蘭言笑晏晏。

千珠!

千珠她?!

仿佛心上創口被狠狠撕裂,他感到渾身徹骨地寒冷。仆散亮隻是慢性中毒也……那麼中毒更深的千珠……

他踏前一步,粗暴地揪住了申屠蘭,瘋狂搖晃:“拿解藥來!拿解藥來啊!”

纖弱的身子被他的猛烈搖撼著,她的語調卻平靜得近乎冷酷:“太遲了。王,你想到的太遲了。”“不!”他瘋狂地搖頭,不知在說服對方還是說服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你給我拿解藥出來啊!”

“沒有解藥。”她輕輕撥開他的手,一句淡漠的話就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這種毒是無藥可解的。”

他頹然放手,無力地坐倒在地,呆呆地看著仆散亮的屍體。

像是不忍,又像是嘲弄,申屠蘭彎下腰來,娓娓地說來:“亮表哥在車師時就是我的愛人之一。這次他奉匈奴王之命跟瑤裏千珠來樓蘭,本是奉斛律襄之命要來刺殺你。他來找我幫忙,在那三百匹馬上也做了手腳,我就帶他進了地道。可是,我早就厭惡他了。他和赫連榮那個無恥老頭一樣,都隻是玩弄我的身體罷了。”

“因此,你在他劍上塗了毒?”

“對啊。”她笑得無辜又甜蜜,“我知道你不會中劍的。那個瑤裏千珠也真是個傻孩子,被亮表哥出賣了也不知道,還以為是排好的劇本。”

“那赫連盛呢?”他低吼出聲:“他又是什麼角色?”

“啊,說到赫連盛,我真的還得多謝那千珠妹妹呢。”她眨了眨天真的美眸,“赫連盛是我最顧忌的人,他不僅參與了我和紋麗引敵誘殺赫連複的事,而且也知道赫連榮之死的秘密;更糟的是,他還很維護你,老是警告我不要招惹你。哼,他倒像你的老爸似的呢。好在瑤裏千珠幫了我大忙。”

赫連嶽沉默下來,一般苦澀的感覺湧過心底。

他完全沒有識人之明嗬。他信任的、他重視的,全是背棄他、算計他的人;他傷害的,卻都是關心他、愛護他的人!

“王。”她的叫聲把他從痛苦的冥思中喚醒,那張豔麗嫵媚的絕色臉龐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她吐氣如蘭,星眸流波,“我不好嗎?”

“呃?”他還神思恍惚。

“我——比不上瑤裏千珠嗎?”她輕啟朱唇,柔聲吐字,“她還隻不過是個孩子呢。”她柔軟的身體貼緊了他,“而且,漢室大軍已攻到城下,堯熬爾援兵毫無作為,我卻有退敵良策呢。亮表哥不僅是匈奴的探子,也是漢軍的奸細,我……”

赫連嶽忽然用盡渾身力氣,奮力推開了她,幽深的黑眸中毫不掩飾地寫滿了厭惡和不屑:“你永遠也比不上她!”

是的,沒有人比得上千珠!

那個無數次以生命捍衛他的率真無邪的女孩,紅得像火,紅得像鮮血一樣激烈的愛情——他怎麼能錯過她呢?他怎麼會苛責她呢?

當複利用他、麗背叛他、蘭輕視他時,隻有她一人真心對他!不惜一切,執著熱烈地愛著、努力著、爭取著,縱使受傷也決不退卻!

坐倒在地的申屠蘭仍在低語:“我有什麼錯?你本來就是個毫無企圖心、消極孤僻的人,你坐上王位能有什麼作為?要是我做了你的王後,我你都能各取所需……”

她仍在不死心地遊說,滔滔不絕的言語卻再也無法讓他聽進。

是的,他是這麼一個消極、怯懦的無能君王,但千珠卻一往情深,不悔不怨!

心底一種強烈的衝動油然而生。“滿足她的心願!”這強烈的心聲終於透過胸臆上升至唇齒之間,化作一聲絕望而悲淒的呐喊。

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要讓她成為他的——

樓、蘭、新、娘!

他轉身,向千珠所在的後宮跑去。

二十

我的愛人曾含淚

將我埋葬

用珠玉用乳香

將我光滑的身軀包裹

再用顫抖的手將鳥羽

插在我如緞的發上

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

知道他是我眼中

最後的形象

把鮮花灑滿在我胸前

同時灑落的

還有他的愛和憂傷

——(台)席慕蓉《樓蘭新娘》

赫連嶽輕輕踏進門檻,看到躺在床上、蒼白憔悴的瑤裏千珠時,心底忽而漾滿了一種淒楚而溫柔的情愫。

她靜靜地躺著,一向活力四射、生氣勃勃的緋紅笑靨蒼白憔悴,那雙緊緊闔著的美麗黑眸再也不像往常一樣深情地凝視他了。垂放在胸前的一雙手纖瘦小巧,令他無法想象之前她揮舞長鞭時的颯爽風姿。

惟一令他稍覺欣慰的是,她的胸口還在微弱地起伏著,唇齒間亦殘存著細微的氣息……這樣一個身中劇毒,纖弱伶俜的少女,是以怎樣的一種生命力支持著活到現在?!

“你,來了?”宛如奇妙的心有靈犀,處於彌留狀態的少女費力地睜開了眼眸,無力地問道,靨上滿是欣喜。

“是,我,來了。”他答,驚覺聲音已哽咽,淚水竟不受控製地滑下臉頰。

她笑了,美麗璀璨的笑意宛如陽光照亮她的眉梢眼角,蒼白的玉靨猶如一朵盛開綻放的玫瑰,忽然充滿了生氣,她輕啟朱唇,含笑吐字:“嶽……你原是愛著我的呢。”盛開的玫瑰在瞬間凋謝了,笑容凝結在蒼白的靨上,那雙深情的美眸亦在同時無力闔上,她一偏螓首,陷入了永遠的長眠之中……

就像一團燃燒得最烈最熾熱的紅色火焰在瞬間熄滅!

就像一朵盛開得最豔最激情的緋色玫瑰在刹那枯萎!

就像一顆閃耀著最明亮光芒的璀璨流星在眼前殞落……

愛得最執著、最激烈!

愛得最勇敢、最主動!

毫不顧慮後果,不惜一切地揮霍所有激情!

毫不在意受傷,無悔無怨地付出全部愛意……

生命像一朵火紅的玫瑰,像一團熾熱的火焰,甚至像是淋漓的鮮血一樣,是最濃烈最明亮最豔麗的緋紅,純粹得毫無雜質,就像是,愛情的原色。

赫連嶽顫抖著伸出手去,在撫上她瑩潔玉靨的同時,驚覺自己已泣不成聲——生命從未如此刻般空虛和迷茫,他任大滴的淚濺碎在胸前,心痛有如刀割……

是的,從此以後,再沒有那雙在黑暗中也緊緊追隨他的清亮美眸,再沒有那顆受傷碰壁也一往無前的深情真心,再沒有那宛如銀鈴般清朗悅耳的笑聲,再沒有那真摯深情的愛意告白,再沒有——

那個巧笑嫣然、淚眼婆娑、堅強固執、淒婉無助的瑤裏千珠了!

淚越流越多,潤濕了視野,他漸漸哭出了聲。起初是小聲的、低微的啜泣,他寬闊的肩頭也因無法控製而輕輕顫動起來,再後來,他像個孩子般大哭起來……

“千、千珠……”在哭泣中,夾雜著他破碎的呼喚。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沒什麼可恐懼的了——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被他的哭聲驚動了的宮女、侍衛站滿四周,呆呆地看著他們冷靜淡漠的王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他還是恍若未見。

不知什麼時候,支撐著重傷的身體,忠親王赫連盛也出現在這裏。與此同時,換了一襲華麗宮裝的申屠蘭也來了。

“嶽,”赫連盛踏上一步,艱難地勸慰道,“不要再哭了。”

像溺水的人突然看見了浮木,赫連嶽轉過身來,殷切地懇求道:“叔父,你有解藥吧?拿解藥出來救她啊!”

“嶽,她已經死了。”赫連盛不忍地吐出殘忍的事實,“就像霜一樣,瑤裏千珠已經死了!”

“不——”他淒厲地否決,轉首望向了申屠蘭,黑眸鷹隼般銳利,“你有解藥的,對不對?拿解藥來!”他一把揪住她,粗暴地搖晃著。

被他凜人的氣勢嚇倒,申屠蘭玉容慘淡,說不出話來,一雙美眸隻是直勾勾地望著他。

“漢室大軍兵臨城下,等待你下決策。你該負起責任了!”赫連盛咳嗽著,冷冷地說。

“……”沉默半晌,依舊背對他們的赫連嶽似乎冷靜下來,“叔父,納合……不,是媽媽,她愛你嗎?”

“……是的。她愛我亦如我愛她一樣。”

“那麼,你失去她時,是不是——痛苦得像要死去一樣?”輕輕理順瑤裏千珠的長發,赫連嶽平靜地問道。

“其實,瑤裏千珠刺傷我時,我是很開心的。”赫連盛思忖半晌,換了話題,“我知道,嶽你終於遇上了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女子。因此,我一點也沒怪她害我受了重傷。”他咳嗽了數聲,繼續道,“比起王室中權勢的爭鬥,稀薄的親情,這是惟一能讓幼年時遭遇劇變的你冷酷冰封的心融化的力量吧?嶽,你終於明白什麼叫愛了呢。”

撫摸著瑤裏千珠冰冷的玉靨,赫連嶽沒有答話。

“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權利……”赫連盛咳嗽著續道,“很顯然,你對幸福的定義和赫連榮、赫連複完全不一樣。榮華富貴、權力王位對你來說已毫無意義了,這個死去的女子以生命點醒了你,你應該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嗎?”

依舊沒有回過身來,赫連嶽背對著叔父沉重地點了點頭。

“什麼意思?”一直插不進話的申屠蘭終於忍不住尖叫出聲,“難道那樣庸庸碌碌、平凡無為地活著是幸福嗎?那樣的人生有意義嗎?”

“對我來說,你那樣的人生才毫無意義。”冷冷地擱下這句話,赫連嶽小心翼翼地橫抱著心愛的人站起身來,“我把你要的給你。從此後,樓蘭的下任國王由你指定。”

他抱著心愛的人,向宮門外走去,穿過層層圍觀的宮女和侍衛,穿過聞訊趕來的貴族大臣,向王室冰墓走去,再沒回頭。

若我早知就此無法把你忘記

我將不再大意我要盡力鏤刻

那個初識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緩慢刻出一張

繁複精致的銅版

每一劃刻痕我都將珍惜

若我早知就此終生都無法忘記

——(台)席慕蓉《銅版畫》

親手用內力劈開萬載玄冰,用最美麗澄明的水晶冰棺盛放她長眠的身體,把綴飾著銀鈴的純白頭紗披在她身上,顫抖著手為她在如緞的發間插上鳥羽,再把如雨的香花,輕輕灑落在她的胸前……

淚又滴落下來。

一生中到底能有幾次的相遇

想但丁初見貝德麗采

並不知道她從此是他詩中

千年的話題並不知道

從此隻能遙遙相望

隔著幽暗的地獄也隔著天堂

——(台)席慕蓉《夏夜的傳說》

一生中終於首次有了自我的抉擇,逃避也好,無責任感也好,消極也好,他不去管了——樓蘭舉國的安危、王室的延續、治國的政策……

他隻要守在她身邊。

守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身邊。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疚恨總是深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盡管他們說

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

——(台)席慕蓉《送別》

申屠蘭與王室旁支宗親赫連謙成婚,謙即樓蘭王位。樓蘭與漢軍對峙於城外朔漠。漢軍大將趙破奴擒獲赫連謙,樓蘭敗降。

申屠蘭與趙破奴訂盟城下,約定樓蘭降服進貢,且遣王室子弟赴漢朝為質子。兩朝遂相安無事。匈奴王斛律襄怒,發兵來攻。申屠蘭遂再遣一王室子弟赴匈奴為質,進貢降服。

樓蘭得享數年太平。不久又複起波瀾,申屠蘭掌權在手,翻雲覆雨、春風得意,已不在本故事敘述之列。

隻是,在湮沒於千年風沙裏的樓蘭古城中,美麗冰棺中頭插鳥羽的新娘和癡心守候在她身旁的守墓人的故事,就在亙古的歌謠中反複被後人詠唱。

尾 聲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問我結果如何

我恐怕就無法回答

我隻知道

所有的線索也許就此斷落

也許還會

在星座與星座之間伸延漂泊

在夏天的夜晚也許

還會有生命重新前來

和我們此刻一樣靜靜聆聽

那從星空中傳來的

極輕極遙遠的回音

——(台)席慕蓉《夏夜的傳說》

仿佛經曆了一個長長的悠遠的夢境,她緩緩睜開眼來,悠悠地長吐了口氣。

眼前白霧茫茫,煙鎖雲封,仙氣氤氳,儼然似神話中仙居洞府之貌。冰寒的涼意徹骨而來,令人神清氣爽。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但覺心頭突如其來湧上一種刻骨銘心的痛。不知不覺間,淚,已潸然而下……

“小芹,怎麼了?”

伴隨話聲,慌慌張張跑進來的,是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他一步就衝到了近前,關切地詢問。

少女緩緩搖了搖頭:“沒,沒什麼……”

清澈的淚滴,宛如珍珠般緩緩滑下玉靨。她微仰下頜,如水的眼波中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惆悵。“隻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很悲傷,很悲傷……悲傷到,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

青年愕然,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隻得愣在原地。

沉默良久,忽地傳來一聲巨響,兩人身處的洞窟劇烈地震蕩起來。

“不好!”青年大驚失色,“爆破出問題了!”轉身欲奔出門外,卻又停下步子,“小芹,別呆著!”朝她伸出手來。

郭小芹呆了一下,正要過去,一陣更劇烈的震蕩陡然又起,兩人雙雙倒地。洞窟頂部,千百塊碎石轟地墜落下來。

青年見事不妙,一個打滾到了少女身畔,舍身將她抱住,以自身為她擋蔽碎石。

在千百碎石下墜的轟然巨響中,少女心中,那似曾相識的一幕幕記憶中的碎片,猶如潮水般紛至遝來……她的眼中,再沒有憂慮與恐懼,仿佛是回到了,許久許久以前,那個已經難以記憶起的遙遠年代……

過了好久好久,巨響終於停止下來。

兩人驚魂乍定,凝神望去,忽覺眼前一亮。

這洞窟內壁塌陷之後,竟然別有洞天:極目望去,內裏深邃悠遠,竟是曲徑通幽。

他們見後路已絕,隻得相互扶持,向那條小徑走去。

淒清的寒意沿途繚繞在身畔,少女心中,那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也愈來愈鮮明,就像是,所有的謎底,已到了即將揭曉的那一刻……

小徑已走到了盡頭,但見眼前霧氣氤氳,寒意凜然,赫然是一處藏屍冰窟!

再也抑製不了心中那種呼之欲出的強烈衝動,郭小芹搶上前去,頓時被眼前景象震懾:

這是一具通體澄明的水晶冰棺,棺中躺著一位年輕少女。但見她衣飾華美,頭插鳥羽,竟是古樓蘭的新娘打扮!

……嶽,你原是愛著我的呢……

那亙古之前的囈語,宛若回音般,再度撞入耳際。

她熱淚盈盈,緩緩回過頭去,眼中所見,是身後青年的淳樸麵容。

……這一次,一定要成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