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一切的傳說裏
我們從來沒能知道
那被時光它謹慎收藏的秘密
星空中有深不可測的黑洞
吞食盡周遭所有的生命並且
使空間變形
歲月裏也有著黑暗的角落
逐日逐夜
在吞食著我們曾經那樣渴望
並且相信會擁有的幸福與快樂
——(台)席慕蓉《夏夜的傳說》
推開沉重的石門,驟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處奇幻綺麗的冰窟。
四周白霧茫茫,猶如神話中的瓊殿仙宇,霧鎖雲轉。洞窟四壁都是水晶般的冰岩冰壁,宛如千百麵明鏡,層層反射。赫連嶽踏進冰窟,他的影子在冰壁上幻化作千千萬萬透明的幻象,重疊幻現,恍惚若夢。
洞窟頂部鑲嵌著十二粒傳說中的夜明珠,發出清泠的幽幽光華,從洞頂倒掛下來的冰柱,遍布在晶瑩潔白的水晶洞頂。由於明珠光輝的折射和反射,整個冰層都變成淺藍色的透明晶體,宛若空明澄淨的翡翠,在雪光珠暈之下,泛出美奐美侖的霞輝麗彩。
樓蘭地處朔漠,水尤為難得,此處卻貯冰為窟,極盡奢華。因為,這是樓蘭王赫連榮昔日的藏屍冰窟。前任樓蘭王赫連榮、赫連複及赫連榮妃嬪的棺木都停放在這裏。
赫連嶽負手而行,腳下是堅硬黝黑已成化石的萬載玄冰,寒意淩人且不易融化。他向右轉去,到了主墓室,他生父赫連榮的棺木就停在此處。
說是棺木,其實並未以木製棺材裝殮。赫連榮的屍身是以一具水晶冰棺盛放,置於冰台之上,顏色栩栩如生。他虯髯如鐵,闊口豹鼻,一派霸主豪氣。許是在冰棺中放久了,臉色微微泛出鐵青色來。
赫連嶽呆呆地在父王的冰棺前站了半晌,劍眉深蹙,如罹重憂。
他沉默了半晌,開口說:“父王,我已答應了堯熬爾族的聯姻要求。漢室的兵馬就要攻來了,為了保住樓蘭,我隻能這麼做!然而,我卻不知該怎樣對複弟交待……”他長歎了一口氣,又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耳畔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像是石門開闔聲,赫連嶽由怔忡中驚醒。他疾步走出,向門口望去,隻見左側墓室石門有移動痕跡,追過去看時,冰窟石門剛剛閉上。來人顯然才走。他微微納悶,向守墓的侍衛詢問:“剛才誰來過?”
守墓侍衛年紀還輕,驚訝地問:“王沒看見嗎?是忠親王呀,他剛走。”
“哦?”赫連嶽臉色稍變,“是叔叔?”
“是呀。忠親王說,他是來看老王的。”年輕侍衛恭聲答道。
見到侍衛臉上已露出好奇之色,赫連嶽不再追問,一轉身又回去墓室中。他疾步而行,不一會就到了左側的小墓室。遲疑了一下,他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這裏,是他生母——先為宮女,後被他父王納為嬪妃的納合霜的墓室。
以納合霜的身份,本不配擁有單獨的墓室。但赫連嶽正式繼位以後,母憑子貴,納合霜的屍身也被安置在單獨的小墓室中了。
赫連嶽進了墓室,不由大吃一驚。
眼前光芒閃爍,寶氣珠光,竟比主墓室的布置還要華麗!墓室四壁各有一盞以夜明寶珠攢成的珠燈,每顆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映照著晶瑩澄淨的冰壁,幻出千重麗彩,此情此景,如幻如夢。
而墓室中央有一個冰台,也是由萬載玄冰所化,黑黝黝的並不起眼。然而冰台上卻有一具透明的水晶冰棺,棺中正是他生母納合霜的屍身。
但見她臉色晶瑩,膚光如雪,秀眉櫻唇,星眸緊閉,顏色栩栩如生,仿佛沉睡未醒。她的長發散落在肩頭,雖被冰封未免僵硬,但在澄明的冰棺中卻顯得黑亮如緞,反射出幽幽的亮光。她身上一襲白衣,被冰凍著也已失去了飄逸靈動的風姿,但依舊皎白如雪,纖塵不染。她頸中懸掛著一串夜明珠,珠暈映著她白玉似的臉龐,更是秀美絕俗、風華絕代,其餘玉鐲環佩,都是素淨清雅,雍容華貴。
赫連嶽怔怔地看了半晌,心頭疑雲迭起。
這水晶冰棺價值連城,樓蘭城傾國之力,也不過備了一具,用在老王赫連榮的葬禮上。就連赫連複,也因為英年猝亡,沒有準備冰棺,隻是停放在普通棺木中。而納合霜一介宮女,當初裝殮時不過是一般棺木,現在怎麼會……
而這夜明珠串成的宮燈,任一盞都是稀世之寶,這裏竟有四盞!還有納合霜身上的首飾,珠鏈玉鐲,無一不是罕見的珍寶……
赫連嶽怔怔地走上前去以手撫棺,思忖不已。
——而且,叔父赫連盛為什麼進他母親的墓室?!
難道……
長達數十丈的青石禦道上全鋪了光鮮的紅氈,道兩側立滿了手捧鮮花的宮女,正在緩緩地灑落芬芳的花瓣。
赫連嶽滿麵陰沉,領頭站在紅氈盡頭,恭候堯熬爾王室代表的到來,他身後分別站著赫連盛和申屠蘭,以及其他王公大臣。赫連盛麵帶微笑,從容鎮靜,顯見對此事心中高興。而申屠蘭玉容靜如止水,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麼。
鑾鈴聲響,一騎白馬踏著碎步,沿紅氈到了近前。瑤裏千珠一身戎裝,鮮紅如火,襯得她膚光如雪、英姿颯爽,騎在白馬上真可稱得上神采飛揚,嫵媚動人!跟在她馬後的,是仆散亮等一幹手下將領。
瑤裏千珠到了近前,踩蹬下馬,幹脆利落,鮮紅的披風隨風飄揚,與她如花的笑靨相映襯,更顯出絕色容光。
赫連盛看在眼中,麵露欣慰之色,含笑點頭,瑤裏千珠察覺了這位樓蘭老臣微妙的神情變化,知道自己博得了他的好感,心中一喜,也點頭示意。
她下了白馬,隨手把韁繩交給仆散亮,上前見禮:“堯熬爾族瑤裏千珠,叩見樓蘭王陛下。”言畢悄悄抬頭抿唇一笑,向赫連嶽招呼。
赫連嶽淡淡點了點頭,也回禮道:“千珠郡主遠來勞頓,小王在此謝過援手之恩,請入迎賓樓安歇。”
瑤裏千珠笑吟吟地還禮謝過,美眸流盼,慧黠的眸光悄悄投射到赫連嶽身後的申屠蘭身上。但見她衣裳素淨,纖瘦伶俜,嬌怯怯如欲乘風而去。長發如緞,隨意挽了個髻;釵環清雅,並不如何華貴。皓腕如玉,明眸似水,縱然不塗脂粉也容光清麗,風華絕代。隻是她眸中微露驚愕之色,雖是一閃即過,也被瑤裏千珠收入眼底。
瑤裏千珠暗暗點頭。她從前不是沒有見過申屠蘭,但從來沒有像今天一般仔細打量過她。一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她風姿綽約,淡雅如仙,難怪赫連複和嶽都對她情有獨鍾,她這般絕世容光,曠絕當代,是所有男人夢中的情人、心中的女神。她瑤裏千珠,真的能勝過她嗎?
瑤裏千珠忽然情緒低落下來,不再多話。一揮手,她跟在赫連嶽身後,帶著一幹手下往迎賓樓而去。
樓蘭前來迎賓的眾臣子紛紛退去,隻有赫連盛和申屠蘭還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堯熬爾一族人離去。
漸漸地,赫連嶽領著他們轉過岔路,再也看不清了,兩人才緩緩回過頭來。赫連盛目光冷峻,威嚇般地盯了申屠蘭半晌,拂袖而去。
申屠蘭卻恍若末覺,重把眸光投向迎賓樓方向。她秀眉微顰,櫻唇緊抿,明亮的眸子裏目光閃爍不定,陰晴難測。
夜幕已經降臨,樹木亭閣的輪廓在夜色中模糊起來,仿佛淡墨渲染的水墨畫,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赫連嶽踏上林間小徑,一眼就看見了叔父赫連盛。他負手立於月下,微仰臉孔望向廣袤的夜空,一雙眼眸中深情無限,唏噓歎息之色溢於臉上。
赫連嶽微微吃了一驚,踏上一步,到了叔父身後,輕輕咳嗽一聲,將他從沉思追憶中喚醒過來。赫連盛如夢初醒,緩緩回過頭來,看清了是侄兒赫連嶽,眼中露出欣慰和慈愛的神色。他淡淡一笑,開口道:“阿嶽,是你。”
赫連嶽神色一動,想起昨日在冰墓中遇見他的情形,終忍不住開口發問:“叔叔,你在想什麼?”赫連盛稍一躊躇,不答反問道:“阿嶽,你為什麼不喜歡瑤裏千珠?”
赫連嶽猝不及防,被這麼一問,支支吾吾地答道:“她……她,她害死了複弟……”
赫連盛回過頭來,深深凝視侄兒的眼,眸光中若有深意:“瑤裏千珠對你情深似海,難道——還抵不過一個複嗎?”
赫連嶽心中疑感,脫口問道:“叔叔,你何出此言?”
赫連盛掩飾地別過頭去,眸光流露出沉痛追憶之色,他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阿嶽,你要想清楚,誰對你是真心,誰對你是假意。現在擁有的東西,如果不珍惜,失去時就會追悔莫及啊!赫連複和申屠蘭,對你而言真的那麼重要嗎?”
赫連嶽眸中首次流露迷惘和脆弱的神情,他宛如做夢般凝視遙遠的天際,緩緩吐露心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他仿佛幻夢初醒,激動地嚷起來,“瑤裏千珠,她刁蠻、潑辣、有心計、獨立、堅強,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而我,已習慣了把複看得比誰都重要!”
赫連盛苦澀一笑,歎道:“嶽,你還是看不清。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愛一個人是以類型來決定的嗎?愛,是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的!你太古板太墨守成規,你事事循規蹈矩還不夠,就連感情上也這樣嗎?”他不待侄兒回答,歎息一聲,雙眼凝視星空,接道,“一時選錯了,是沒有機會讓你後悔的。永遠沒有機會!”
赫連嶽怔怔地注視叔父,忽然體味到潛藏在他心底的一股深沉的痛楚,縱有千言萬語也都問不出口,不由癡了。他凝視月下的叔父,發現他雖隻四十出頭年紀,卻麵容憔悴,鬢白腰彎,蒼老之形一如過了五十的老人。月光均勻地暈染在他花白的雙鬢上,泛出微微白光來;蒼老憔悴的臉上,是一雙蘊藏了刻骨傷痛和無盡悔恨的黯淡眼眸。
過往的歲月中,赫連盛究竟經曆了什麼樣的風霜和滄桑?赫連嶽張口欲問,卻忽然停下了。他想起生母納合霜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墓室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緩緩流遍全身。時光的過往中有多少秘密和晦暗,仿佛流沙陷落的漩渦,稍一碰觸就會全盤塌陷。他真的有勇氣去揭開一切嗎?
他戰栗了,膽怯了,茫然無措了……
大軍前行之處,煙塵滾滾,浩浩蕩蕩一如大江水勢,奔湧不息。漢室大軍有五萬之眾,均戎裝佩甲,裝備整齊,一路朝樓蘭行來。
領軍者是從票侯趙破奴及前任漢使王恢,趙破奴身高八尺,滿臉虯須,鼻直口方,一派男兒豪氣。他全副盔甲,腰挎長刀,雙目炯炯有神,大約四十來歲年紀,正當壯年。緊挨他馬旁的是前漢使王恢。與趙破奴相比,他大不相同。儒雅微笑的麵孔,睿智狡譎的眼神,年紀還不到三十歲,風度自若,看來倒像個書生。他穿了普通的騎裝,腰間佩劍,氣度瀟灑不凡。
王恢微提韁繩,令座下馬匹慢下來,朗聲開口:“趙將軍,據探子報,樓蘭向堯熬爾族求援,堯熬爾援軍甚至已到了揄泥城,我們當初的計劃,可能要有所變更。”
趙破奴濃眉緊蹙,問道:“王副將,你有何意見?”
王恢悠閑一笑:“依我之見,趙將軍何不領輕騎七百人先至揄泥城,攻其不備?小將隨後策應,封死匈奴援兵,再逐步增援,甕中捉鱉,拿下樓蘭,到時哪怕匈奴大軍再多,也徒呼奈何了!”
趙破奴頷首道:“王副將說的是。隻是,”他抬頭沉吟道,“若匈奴王斛律襄用兵神速,不待合圍之勢完成便率兵來援,我們便很難應付了!”
王恢微微一笑,那笑容從唇角緩緩擴散到他犀利的黑眸中,透出一絲詭譎得意的光芒來:“斛律襄是真心要增援樓蘭嗎?樓蘭的援兵,隻有一個堯熬爾族罷了,匈奴騎兵隻要不扯他的後腿便好了,全力赴援那是癡人說夢!”
趙破奴疑道:“王副將此言何指?”
王恢含笑道:“我有探子潛伏匈奴,他已將樓蘭、堯熬爾和匈奴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打聽得一清二楚。此次,我大漢兵馬有勝無敗!”
趙破奴心中一動,壓低了聲音,湊近問道:“王副將說的可是那……”語音漸低,聽不清了。
王恢朗聲一笑:“趙將軍果然厲害,小將寥寥數語,就被你猜了出來。”
趙破奴豪邁點頭道:“王副將竟能籠絡到大名鼎鼎的‘影子殺手’,某家甘拜下風!”
兩人在馬上相視而笑,豪氣幹雲。
一十五
要深深地相信啊不然
還能有些什麼意義初雪已降下
當謊騙已經習慣於自身優雅細致的形態
當生活已經變成了一處精心設計的舞台
——(台)席慕蓉《留言》
樓蘭揄泥城內,校軍場上旌旗招展,樓蘭與堯熬爾族軍隊全部集結於此。瑤裏千珠全副戎裝,麵如寒霜,極目遠眺。晴空萬裏無雲,遠處卻有一個小黑點,漸漸向這邊移動,仔細看時,卻是一隻蒼鷹,向這邊振翅飛下。
瑤裏千珠伸開手臂,讓蒼鷹停在自己的肩上,取下了密書。她迎風抖開字條,乍一看便神色沉重起來。
赫連盛湊過頭去,問道:“敵軍有何動靜?”
瑤裏千珠沉吟不語,隨手把字條遞給他。赫連嶽見狀,也探過身去和叔父一起看那字條,兩人臉色均隨之而變。
“王恢此計果然毒辣。”赫連盛沉吟道,“他率大軍封鎖要道,既可截擊匈奴大軍,又封鎖我軍出路。而趙破奴先率精兵攻城……”
瑤裏千珠麵凝寒霜,自言自語道:“最可慮的是,三表哥對樓蘭增援一事的確包含私心,而王恢合圍之勢一成,揄泥城就危在旦夕了!”
赫連嶽劍眉深鎖,問道:“漢軍完成合圍之勢,要多少時日?如不及早設法,等趙破奴的輕騎前來攻城時,我們就進退兩難了!”
赫連盛頷首道:“阿嶽說得是。怎麼才能破這合圍之計?”
瑤裏千珠緘默半晌,忽而緩緩開口說:“將計就計,引蛇出洞。”
赫連嶽雙眼一亮,恍然大悟:“趙破奴孤身犯險,我們大可以擒賊先擒王!”
赫連盛思忖著,皺眉道:“漢軍龍虎騎驍勇無敵,要擒拿主帥,談何容易!”
瑤裏千珠嫣然一笑,道:“我聽聞大漠上有孤城一座,壁堅牆固,有‘人骨壘成’一說,不知是也不是?”
赫連嶽神色稍霽,點頭道:“叔叔但請寬心。我領兵主動出擊,詐敗逃遁,引趙破奴追趕。你可調度大軍在孤城埋伏,一旦趙破奴中計入城,哪怕他肋生雙翼,也難逃那天羅地網!”
赫連盛如罹重憂,猶豫道:“阿嶽你身為國主,怎可冒這麼大的險?”
瑤裏千珠淡淡一笑,上前插話:“王爺但請放心。引兵誘敵之計,必須有重要人物為餌,方能使老謀深算的趙破奴上當,千珠願和王一同擔當誘敵之責!”
赫連嶽神色一怔,欲言又止。
瑤裏千珠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續道:“誘敵成敗與否,關鍵是座下馬匹。請王爺一定精選一等一的良馬三百匹,給我們使用。若馬的腳力差了,不但誘敵不成,我們還會命喪沙漠。”
赫連盛點頭答應。
“還有,”瑤裏千珠側靨望向肩上蒼鷹,明眸中一片凝重,“此計若無匈奴大軍配合,仍難奏全功。”
赫連盛踏上一步,皺眉問道:“千珠郡主先前曾說匈奴王包含私心,不會全力增援。這……如何是好?”
瑤裏千珠靜靜凝視蒼鷹,唇邊浮現苦澀的笑意:“私心也罷,假意也罷,好歹總得一試。要沒有匈奴大軍牽製住王恢,我們的計謀不過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她怔忡半晌,明眸緩緩浮現出笑意,“好在他還有私心。雖則對不起三表哥,千珠也隻有利用他的私心了!”她唇邊的笑意加深,顯得既嫵媚又狡黠。
赫連嶽怔怔地看著她,黑眸中神情深邃難辨。
一眼望去,廣闊的朔漠之上煙塵滾滾,人馬湧動,戰旗飛揚,景色壯觀無比。
人聲馬嘶交織成一片。其中間或傳來兵刃砍進血肉的聲音,墜馬後骨頭碎裂的聲音,以及淒厲恐怖的臨死前的悲呼……
趙破奴率精騎七百緊緊追趕著樓蘭潰兵。他看到了樓蘭王的帥旗和堯熬爾的王旗,推知敵軍的首腦人物樓蘭王赫連嶽和堯熬爾郡主瑤裏千珠定在此隊潰兵中,因此加足馬力,緊追不舍。
瑤裏千珠所訂的誘敵之計,便是詐敗引敵來追。精選的三百匹良馬,都是日行千裏的上等寶馬,現下發力奔跑,即刻把漢兵拋下很遠,不必擔憂會被追上。但在廣闊無際的大漠中奔行了數個時辰,馬隊中突然起了一陣騷亂,將近半數的馬匹漸漸慢了下來,落後數丈、隨即有的馬匹竟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有的即使未死,也顯得搖搖晃晃、難以支持。漢軍趁此時機追了上來,樓蘭兵中有落後的即被漢軍趕上,斬殺落馬。
瑤裏千珠大驚失色,叫道:“有內奸!馬被動了手腳!”
赫連嶽怒吼一聲,叫道:“快馬加鞭,小孤城就在前方不遠處了!”諸士兵為了保命,果然聽話加速。但胯下馬匹漸漸不支,又倒斃了一大批,馬上騎士一落馬即被漢軍斬殺。
瑤裏千珠心膽欲裂,急催座下馬匹,向小孤城奔去。正在此時,忽聽到身邊赫連嶽一聲驚叫,她轉頭望去,赫然發現他那匹“烏雲蓋雪”竟也口吐白沫,倒斃當場!赫連嶽猝不及防,人被摔落在地,而身後,漢軍又已趕了上來!
瑤裏千珠不及細想,緞帶一揮,卷住了赫連嶽的手臂,倏地把他扯上了自己的座騎,兩人共乘一騎,向小孤城方向疾馳。
就在這段時間,樓蘭三百騎兵已死傷大半,餘者無幾,誘敵之計,全盤皆負!
瑤裏千珠催動座下紅鬃馬,放開四蹄如風馳電掣般向小孤城奔去。她的紅鬃馬本是從族中攜來的千裏寶馬,腳程迅捷無比,加上單獨喂養在迎賓樓的馬廄,糧草豐美、養精蓄銳,這時雖負了兩人,仍是疾步如飛,漢軍一時也趕它不上。
雙方追趕著向前方奔去,逐漸拉近了距離。但,眼前已是小孤城!
瑤裏千珠一聲歡呼,扯動馬韁就要進城,忽而一聲巨響,堅固的城樓竟崩塌了,碎石亂瓦雨點般砸落下來,紛亂的石粉如煙霧般迷蒙了視野。
眾馬受驚,均人立而嘶,止步不前。
瑤裏千珠雖也大吃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穩住馬匹。赫連嶽低低說了一句:“是炸藥!”
瑤裏千珠悚然一驚,轉首去看他。但見他神色肅穆,淡然道:“衝進去!”
瑤裏千珠一頷首,輕提馬韁,衝進亂石堆。漢軍正想跟上,忽地又是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亂石迸飛,城牆又塌了一片,在茫茫煙霧中,隻聽得瑤裏千珠一聲尖叫,淒厲尖銳,旋即歸於寂靜。等煙霧散盡,但見一片斷瓦殘垣,哪裏還有他們兩人的身影!漢軍勒馬不前,靜候主帥吩咐。
趙破奴跳下馬來,指揮手下分頭到廢墟殘壁中擒敵。
視野裏是一片溫柔的墨黑,四周靜寂,仿佛身處在宇宙中最遙遠空茫的角落,一種孤寂無比的感覺油然浮現心頭。
瑤裏千珠輕輕呻吟一聲,支撐著坐起身來,本能地向四周搜尋赫連嶽的蹤跡,即使明知,這裏沒有一絲光亮。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低沉的,清泠的,帶著種悅耳的磁性。
從來沒有這樣注意聽過他的聲音,瑤裏千珠怔忡在黑暗中,一時忘了答話。
四下裏一片寂靜,一絲雜音也沒有,仿佛連心跳聲也隱隱可以聽到。
“你沒事吧?”聲音提高了,語速仿佛也因擔憂而加快。接著,瑤裏千珠感到他湊過身來,一隻溫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碰觸在她的臉頰上。
“你怎麼了?”他的聲音中有難以掩飾的憂心。
“啊。沒事……”她受寵若驚,訥訥地答道,情不自禁探出手去,握住了他撫在自己頰上的那隻手掌。
那隻溫熱的大手明顯顫抖了一下,顯示出主人的遲疑。然而,他終究硬起心腸,抽回手去,冷冷地說:“沒事就好。”
瑤裏千珠黯然問道:“這是哪兒?”
“大約是我國前朝修築的古秘道。”赫連嶽躊躇著答道,“具體的情形我也不清楚。”
“那你是怎麼知道它的?”瑤裏千珠訝然問道,“之前你似乎對它早有所知,才叫我向前,才會進這地道啊。”
“是叔父告訴我的。”他遲疑著答道。
“叔父?”瑤裏千珠沉吟道,“你是說赫連盛、忠親王?”
“是。”
兩個人忽而都陷入了沉默,像是無話可說,但心中都開始猜疑。
連現任樓蘭王也不知的秘道,一頭的出口竟在這大漠之上的孤城地下,若說沒有目的,何必費心建這偌大工程?若說真有重大意義,為什麼宮中重要工程文件中沒有注明?赫連盛究竟在這詭異事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令人頗費思量。
而且,城門處的兩次爆炸,很明顯是人力控製、早有預謀,否則時機不會如此恰到好處,事件逐漸向撲朔迷離的深處發展。
“走吧,向前走。”他清朗悅耳的聲音在黑暗中仿佛溫柔了許多,“我不知另一邊的出口在哪裏,但我們隻能向前走。”
瑤裏千珠情不自禁循聲尋去,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攥著,再也不肯放手,一種不祥的預感隱隱浮上心頭,就仿佛是真實的噩夢忽而籠罩了周身,一旦踏出腳步就無從退縮也無從回避。而她能做的,也隻有緊緊牽住他的手而已。
赫連嶽沒有再甩開她的手。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兩人向前走,向前走……
雪亮的劍光匹練也似的在黑暗中揚起,森冷的劍氣沁入骨髓,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然和狠辣,向黑暗中疲累的兩人遞出……
這是無從閃避的一劍,也是天衣無縫的一劍,淩厲無匹、無法招架。瑤裏千珠忽而一咬貝齒,閃身擋在了赫連嶽的身前——
鮮紅的血花飛濺在空中,在雪亮的劍光映照下,即使在這樣的黑暗中也鮮明清晰得叫人戰栗。赫連嶽感覺到血滴濺在臉頰上的輕微觸覺,在那一刹那卻遲鈍得完全沒有了反應,隻是怔怔地凝視著瑤裏千珠中劍、倒下……
她的發帶也為這淩厲的劍氣削斷,滿頭如緞的長發倏地灑落下來,飛揚如一匹瀑布,伴隨她慢慢軟倒的身子漸漸下落。
在這樣的黑暗中,她的容顏完全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她的神情,那雙流光溢彩的明眸也在墨色中緩緩闔上,這世上惟一真心對他的光芒消失了。
時間凝止了,每一個動作都在他眼前凝止、拉長,顯得冗長、虛幻、無法置信……
最後,他下意識地彎下腰去,挽住了她即將觸地的身子,感受到留在她身體中的劍鋒,銳利的、冰冷的……
他從未仔細聆聽過她的聲音,然而,這句話,他知道,在今後十年、二十年,甚至終生,亦難以忘懷。
“嶽……”少女歎息著的、斷續的、低喑的吐訴,“我愛你……”
黑暗中的殺手一擊得手,立即退走。地道中隻有一片空茫的黑暗。多了的,隻有她心口上那柄斷劍,和一地鮮血……
空、寂、無聲。
“啊……”赫連嶽忽地在黑暗中狂吼起來,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整個湮沒了他。
他知道的,他知道在心底最深處,一種悔恨和歉疚已如蔓藤瘋狂地抽枝生長起來,纏繞盤踞在他心底的每個角落,也將糾纏住他今後的人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至,他死——
因為,他從沒有說,從沒有麵對,從沒有承認——那份本已是無庸置疑、真真切切的感情,卻讓一個少女搶著用生命驗證了!
他感到灼熱的淚滴滾下麵頰,再難開口。一鼓作氣,他抱起少女漸漸變冷的身體,竭盡全力向前跑了起來。
他不能讓她就這麼死去。
決不能啊!
以手掌抵住她的後心,他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護住她心頭一股生機。他瘋狂地向前跑著,完全不顧暗中可能潛伏著的危險……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地道仍幽深暗黑得不見一絲亮光,寒意卻逐漸濃重起來,瑤裏千珠的身體也在急劇變化的氣溫中起了陣陣抖栗。赫連嶽心頭一緊,知道時間已所剩無幾,如果他不趕快找到救治的大夫和解藥的話——
殺意在黑暗中悄然滋生,赫連嶽在狂亂中仍敏銳地感覺到了。
劍光再度亮起。刺客仿佛針對弱點般以劍直刺他懷中的瑤裏千珠。又是那來去無痕的劍法!赫連嶽無法迎擊,隻有抱著瑤裏千珠錯身躲過,錯過了還擊的好機會。
劍光再閃,仍精確無比地直取他懷中傷者。淩厲得如霹靂一般的劍光!
赫連嶽無法再躲,一咬牙,側左肋去擋此劍,感到森冷劍氣已到了左肋!
懷中暈迷未醒的瑤裏千珠卻在最不可能的時機驟然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體內的斷劍,格住了那一劍……
“你!”刺客驚呼,眼見那斷劍趁勢進擊,釘進了自己的左胸!
瑤裏千珠已經站定,笑吟吟點亮了火折子。火光下她笑靨如花,臉色嬌媚,哪有半絲重傷之象?!
赫連嶽怔在當地,臉色鐵青。
偏偏瑤裏千珠頭也不回,冷冷地盯著刺客,道:“拿下麵罩!”
刺客高瘦身材,露出麵罩的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右手捂住左胸,鮮血泉湧而出。他沉默了良久,終於長歎道:“好,好,你比我更狠!郡主!”頹然倒斃地上。
瑤裏千珠上前揭下他的麵罩,赫然是——仆散亮!
匈奴王斛律襄推薦給她的仆散亮!
——因此,也該是傳說中的車師流亡貴族,王室的“影子殺手”!
一十六
可是黎明從來沒有真正蘇醒
當黑夜從來沒有真正來臨
這身後走過的荒漠是太遼闊與沉默了吧
為什麼即使已經是結伴同行
每一個人依然不肯說出自己真正的姓名
——(台)席慕蓉《留言》
“影子殺手嗎?”赫連嶽行若無事地走到仆散亮的屍體旁,仿佛自言自語地說著。
瑤裏千珠卻一下子沉下來。久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她的心越發惴惴不安。
“為什麼不斥責我呢?”她終於忍不住,這樣問他,“你應該非常生氣,不是嗎?”
他回頭,沒有特別的神情,淡淡地說:“我為什麼要斥責你呢?你做得很對,否則,我們倆都會死在影子殺手劍下。”
“……”千珠沉默不語,隱隱有一種做錯事的負疚和困惑感。
“你早知道這條秘道了?”他主動轉換了話題,“誰告訴你的?”
“忠親王。”
“哦,是叔叔……”他沉吟,“他吩咐你準備火折子和護心鏡的?”
“可以這麼說。他隻暗示我提防刺客和內奸。”瑤裏千珠點頭道。
“是嗎?”赫連嶽略微猜疑著,仔細思忖起來,不再問話。
黑暗的地道又是一片靜謐,死寂得可怕。
“你——生氣了?”千珠輕輕地試探著問道。
“沒有。”悶了半晌,他低低地答道,仿佛喟歎,“我隻是不明白,真的是不明白,你行事的風格與我相差太多了……”
首次如此接近地聽到他傾吐心聲,瑤裏千珠本該喜悅的心卻疼惜得微微有些疼痛了起來,就仿佛是,首次醒悟了兩人之間的巨大鴻溝。
她惶惑不安,顫聲道:“你、你的意思是……”
赫連嶽緩緩搖了搖頭,不發一言,當先向地道前方走去。
看著他孤寂的背影越走越遠,瑤裏千珠忽而醒悟過來,疾步跟了上去。
火折子幽幽的亮光在整片黑暗中顯得單薄而柔和,空寂中又因此而添了份說不出的詭異味道,淒清蕭瑟的感覺彌漫了兩人身周。
雖是結伴而行,心的距離又更加遠了吧?
瑤裏千珠向前走著,跟在他的身後,腳步卻慢慢沉重下來。溫柔的墨色在逐步蠶食視野,她感到暈眩,黑暗將她罩了進去。
接著,她輕噫了一聲,向側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仿佛突如其來,身側的瑤裏千珠忽而倒了下去,將他自沉思中驚醒。
猶豫未決、小心提防地,他的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終沒有扶住她軟倒在地的身體。害怕再次被騙,害怕正視自己心底的情感,又或是害怕由行動泄露出真心,他終還是沒有扶住她。
然而,他這次真的錯了。他再也沒有伸手扶她的機會了!
赫連嶽俯下身去,撿起她掉落在地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她蒼白的麵,這是一張中了劇毒的臉孔!
她雙眸緊閉,眼圈烏青,嘴唇發白,渾身起了一陣急促的戰栗,暈迷不醒。
他的心悚然一驚,湊近前去,用火折子照亮她的胸口。先前詐中的一劍全刺在護心鏡上,而濺起的血花是她事前準備好的血囊袋流出來的,她並沒有受傷。可是,她目前卻顯然中了劇毒——
他憂思如焚,腦海中卻忽而靈光閃過。他閃電般執起她的右手——曾握住斷刃作致命一擊的右手——果然,因緊握斷刃而割破了手掌!如今,手掌上傷口流出的,是色澤已呈烏黑色的血!
仆散亮不愧是西域諸國人人畏懼的“影子殺手”,人死了還不忘為自己報仇,瑤裏千珠終傷在他這一著上!
赫連嶽呆呆地凝望著暈迷未醒的瑤裏千珠,仿佛這隻是南柯一夢,決非真實發生,眨眼間她就會嫵媚一笑,跳起身來,狡黠又可愛地說一聲“我又騙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