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尋找諾蘭(3 / 3)

看著人們轉呀轉呀,我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看吧!這就是城市的舞蹈!與我們鄉下的擺手舞一點也不同。他們有的像我母親用簸箕篩糠;有的像我家隔壁二嬸舂米;有的像農村巫婆跳神,手舞足蹈,又叫又唱;有的男女摟得緊緊,臉貼臉腹貼腹像兩條蛇一樣纏著一動不動;有的像被電擊扭曲……我看見許多男人臉上堆著溫和的笑容,伸出一隻隻白淨的手去請姑娘們跳舞,其神態若一隻隻搖頭擺尾的狗兒,一改平日的儀態端莊和冷酷嚴肅。

“喂!跳舞嗎?”黑暗中冒出一位長發女郎,踱著碎步來到我麵前,她水靈靈的眼睛像一泓清泉,浸著閃光的黑寶石。

我向左右掃視了一周,確信她是在跟我說話後,我才有禮貌地回答:

“小姐,這城市的舞蹈我不會跳啊!我是一個鄉下來的憨包,來找一個人的!”

那女郎注視了我半天,並不相信的樣子,說:“你這人真幽默,沒關係,不會跳舞我教你。”

我想,人家誠心請你,不能讓人家失望啊,就說:“那好吧!”

其實她教我跳的舞很簡單,讓我緊緊抱住她。她把頭埋在我的肩上,披著的長發散發出一種誘人的芬芳。她用低得如蚊子般的聲音對著我的耳朵問道:“你是在找你的女朋友嗎?”

我說:“是啊!但我不知道她在不在這裏,她喜歡跳舞,和你們的舞一點也不同,她跳的是擺手舞。”

那女郎抬起頭來迷惑地望著我,一臉疑惑問:“擺手舞?是一種什麼舞蹈啊?”我說:“我們土家族的舞蹈,你們不會的!”

女郎嫣然一笑說:“管它什麼舞蹈不重要,今晚我就是你的女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我抬頭望了望頭頂一閃即逝的霓虹燈光道:“屋裏燈泡壞了,可以換一個,女朋友怎麼能換啊!”那女郎不禁噗嗤一聲笑開了,說:“看來你還真是個憨包。”她把我抱得更緊了,我氣喘籲籲渾身發熱,仿佛縱身在一處幽深峽穀的溫泉中。

我不能控製自己的頭腦飛速旋轉:諾蘭在什麼地方呢?她會在某個角落打量著這個沒出息的憨包嗎?或許她在另一個舞廳,在這個遠離家園無依無靠孤獨煩悶空虛寂寞的城市,像我現在一樣投入一個異性的懷抱。我的心不禁一栗。

我猛然推開懷中的女郎,衝她大聲喊道:“我不要你,你滾吧!”

那女郎悻悻地“哼”了幾聲,甩了句“神經病”便走了。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歌舞廳裏霓虹燈色彩斑斕,自由瘋狂地變換節律。表弟尹凡也和另一個女郎摟在一起。我朝他肩膀狠拍了一下,喊道:

“走啦!”

表弟有些戀戀不舍地丟開那女郎。那女郎也向我投來憎恨的一瞥。

我們徘徊在大街上,黑黢黢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又縮短,像一塊變化的黑色橡泥。夜風刮在臉上,像貓爪抓一樣,街麵的行人車輛這時很少,兩旁高樓裏傳來不腔不調的情歌,如一隻隻母貓嚎叫……

6

我已經徹底絕望了,到城市來有好幾年了,連諾蘭的影子也沒看見,而歲月卻將一茬茬胡須貼在我的兩腮,將一份份滄桑掛在我的臉頰上。我決意要回鄉下去了,那裏有生我養我的父老鄉親,他們上坡挖土犁田老態龍鍾的樣子一次次侵襲了我的睡夢,使我無法入眠,令我黯然淚下。

正當我準備起程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上了阿彪,從而將回鄉下的日程一拖再拖,最終也未能兌現。阿彪是我初中同學,他高中未畢業就跟熟人到了城市經商,先小打小鬧備受白眼淩辱,後來學會了城裏人的狡黠,才有現在的神羽服裝公司。那時他找我們這家企業內部小報為他的服裝做廣告,洽談這次業務的正好是我。他走進我的辦公室,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哈哈!你這個憨包,也到城裏來淘金啦?混得不錯吧?”他拍拍我的肩膀,那副氣派的樣子簡直令人無法接受。他比在老家時胖多了,且有些發福。

我低著頭,臉頰火辣辣的,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來找我的女朋友諾蘭的啊!她不見了!”

“天啦!”阿彪的兩隻眼瞪得如銅鈴大,“是我們初中同學諾蘭嗎?”

我說:“是啊!我在這個城市找了她幾年了!”

阿彪扭過頭去,歎了口氣說:“可憐的憨包啊!漂亮女人不屬於你,諾蘭是人家的!是這個城市的!”

我有些疑惑地望著阿彪。

阿彪在我的辦公桌上順手拎起一個茶杯呷了一口茶,又摸出兩支煙甩了一支在我麵前的辦公桌麵上,自己點上一支,猛吸一口,再慢吞吞吐出來道:

“你還是別找她了!她給興隆實業集團董事長老Q當馬子(情人),紅著呢!老Q和我是老熟人,我們有業務上的往來。可是諾蘭就是不願和我們這些老鄉接觸,事情都做了還怕醜似的!”

我坐在辦公桌前沉默不語,扭過頭憂傷地望著隔著有色玻璃的窗外的冥冥世界,感覺一切像在夢境中一樣,靈魂在不斷起伏戰栗。我好像聽見自己在說:“我要找到她,問她為什麼?”

阿彪說:“這樣吧!如果你一定要找她的話我把老Q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你,你找到老Q就找到諾蘭啦!不過,你可別亂來啊!”

我點了點頭,精神恍惚。我是怎樣幫阿彪辦完業務和阿彪怎樣打招呼到他的服裝公司找他都記不清了,迷迷糊糊隻記得阿彪把老Q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記在一頁筆記本上,撕下塞在我手裏就走了。

就在我決心去找老Q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它讓我悲傷到了極點。

那是我到表弟尹凡的工地去,準備讓他跟我一起去找老Q。

隔老遠我就看到表弟尹凡熟悉的身影貼在建築物高高的梯架上,他正一塊一塊為樓身貼瓷磚。他揮動磚刀,為那一層樓貼最後幾塊瓷磚。樓身在表弟尹凡貼瓷磚後,顯得格外光滑和漂亮,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像穿了一件新衣裳。表弟尹凡貼完最後一塊瓷磚後伸了伸腰鬆了口氣,突然,就在伸腰鬆氣的瞬間,腳一滑,身體從樓頂一頭栽下來,像一隻花盆一樣重重摔在樓底水泥地上。表弟尹凡落地的瞬間,我的心也隨即被摔碎了。我趕到樓房前的水泥地時,周圍已經圍了一圈擦著眼淚的工友,我瘋狂地撲上去,大叫一聲:“表弟啊,哇……”

7

我照阿彪給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很快聯係到了興隆實業集團董事長老Q,他答應晚上7點鍾在閑情酒吧見我,並告訴我坐幾路公共汽車到閑情酒吧,以及哪桌是他打電話已訂好的座位。

我懷揣著表弟尹凡沉沉的骨灰盒和一把磨得鋒利無比帶著一種仇恨的匕首,準時來到了閑情酒吧,但老Q卻遲到了。在老Q來到之前,我先想象了他的容貌:一個糟老頭子,挺著啤酒瓶似的大肚……最好有腎虛、陽痿,且精神頹廢……7點過十分,老Q來了,卻大出我意料之外,是一個英俊瀟灑的中年漢子,頭發往後梳得油光可鑒,濃眉大眼寬額闊鼻,且精神抖擻。老Q一來就要了兩瓶紅酒,遞一瓶給我後,自己留了一瓶自斟自酌,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說:“你就是諾蘭常提起的那個沒錢的憨包嗎?”

我的牙關咬得嘣嘣響,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那個鄉下來的憨包!”

老Q笑了,獨自呷了一口葡萄酒說:“聽說你很愛她,是嗎?”

我麵無表情地回答:“是!”

老Q端著高腳酒杯用疑惑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有些鄙夷地說;“你養得起她嗎?她每天要花很多錢的!”

我默不做聲,拿起麵前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滿杯,然後一飲而盡。

老Q繼續說:“你不要找她了,她不會跟你!”

我有些憤怒地吼道:“她在什麼地方?我要見她!”

老Q搖了搖頭,歎息道:“本來她是我馬子,但前幾天被我老婆發現,把她打跑了。她帶走了我幾十萬元錢,我也在找她,她可能跑回鄉下去了,也可能到另一個城市去了!”

我兩眼血紅瞪著老Q,但老Q卻以為我喝多了。老Q說:“少喝點!憨包!”

我摸了摸腰間的匕首,但沒有拔出來。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我要找到她,不論她在哪兒!”

老Q也有些動情了,表現出一種黯然神傷,說:“她是多麼美麗的姑娘啊!我需要她!”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仿佛聽見自己血管的爆裂聲,洪水從決堤處噴瀉下來震耳欲聾,淹沒了我的一切……從閑情酒吧出來,我旁若無人地走在大街上,好像一切對我來講都無所謂了。這時,從黑暗的巷道冒出一個人跟我撞個滿懷,一個酒瓶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碎了。那人氣勢洶洶衝我吼著:“你眼睛瞎啦?你賠我一瓶茅台酒,500塊!”

我聞了聞地上的碎酒瓶,沒有一點酒味,就明白自己正在被敲詐,接著,從黑暗裏又冒出七八個人影,鐵塔般圍攏來,有人向我問道:“你賠不賠錢?”

我說:“老子給你!”

我從腰間掏出鋒利的匕首,猛地朝那人刺去……而後我仿佛身處幽穀,從山崖上滾下來的石頭砸在我的頭部、肩部、胸口……仿佛烏江轟鳴的水響淹沒了我的全部……而我無處躲藏……死神就為我打開一條通往地下的門,我毫無選擇地逃了進去……

8

我醒來的時候周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房間裏牆壁是白的,床單、被子是白的,躺在床上的我也是白色的繃帶纏裹著的,周圍的人也是白衣、白褲,還戴著白帽子。我開口說,這是什麼地方?

醫院。一名白衣女人隨口道。

接著,數名老鄉從門外湧進來。

你醒了啊?我們真是擔心死了。老鄉國強也在其中,他對我說。

我揮了揮白色的胳膊說,我這不是沒死嗎?

編輯完年末最後一期企業內刊,我去向老總辭行。

老總偉哥說,兄弟啊,工作職位我給你留起,等你年後來,隻是這次出了事情,你這幾年的積蓄都快花光了,沒什麼帶回去的哦!

我說,謝謝偉哥。

老總偉哥順手往我包裏塞了一個紅包就出去了。

我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心想還是好人多啊!我猛然又想,這是不是城市老板們籠絡人心的策略呢!

我整理著資料室的書刊,突然,一本時尚雜誌《流行色》掉入了我的眼簾,而上麵一則幾年前“諾蘭典身”的啟事吸引了我:

“我叫諾蘭,出生於渝湘黔少數民族聚居的一個貧困鄉村,18歲,擅長於土家族、苗族舞蹈……不幸降臨到了我家……阿爹病倒了,在省城醫院查出了是尿毒症……手術後,每隔一段時間需要到醫院做透析,每月藥費要1000多元……催款單紛至遝來,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家中已經借債將近10萬元,再也湊不了錢了……阿媽在背後整天以淚洗麵,哭紅了眼……我知道阿爹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並且我也知道交不了錢、拖交醫藥費用麵對的是停藥、停止治療。但作為兒女的我們,怎能忍心看著自己的阿爹從自己的身邊失去生命?為了搶救阿爹,我願意一次出賣10年的‘青春’替人打工,特乞求好心人士幫我……——諾蘭”

啟事旁邊配有一張諾蘭的照片,清純的笑臉、迷人可憐的眼神,讓誰都忍不住心動。日期剛好是在諾蘭阿爹病後,我初來大城市闖蕩的那段時間。地址則是一家椅套廠某職工宿舍,電話號碼也是廠裏的。

我的眼淚嘩啦啦掉了下來。諾蘭啊諾蘭,怎麼就不把這些告訴我呢?我又想,告訴我又有用嗎?當時我一個鄉村代課教師,能有幾個錢呢?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迎接我的是父親劈頭蓋臉的“啪”的一個耳光。

你把我的臉都丟光了不說,你表弟尹凡也沒有了,看你怎麼對得起你姨媽!父親坐在山寨土家特有炕上,磕著老竹煙杆疙瘩,對我很憤怒。

現在,山寨誰都知道諾蘭在大城市當“三陪女”,而我卻在大城市找了她幾年。

我走出家門,獨自來到田埂上,瑞雪迎麵走了過來。瑞雪是諾蘭很要好的姐妹。

瑞雪對我說,可憐的憨包啊,諾蘭來信讓我轉告你,是她對不起你,叫你別再去找她了,她也沒臉來見你。

我愣了愣問道:“諾蘭在哪裏?是不是回來了?”

瑞雪歎了口氣,說:“她沒有回來!她留在了城市!她還在給阿爹籌集醫藥費。”

瑞雪向我講述了諾蘭初到城市的日子。

得知諾蘭爹病後,諾蘭終日以淚洗麵,從她姨媽家跑了出來,在同鄉介紹下,進了大城市白雲區江高鎮一家椅套廠,每天工作將近12小時,一個月後諾蘭隻領到了500多塊錢的工資。因為她還是學徒,而工廠裏麵幹了七八年的熟練老工人每月工資也上不到2000元。

幾個月下來,諾蘭終於湊足錢讓她阿爹檢查的錢,一檢查才知道是尿毒症。

諾蘭見狀著急得又哭了起來,因為尿毒症治療要花很多很多的錢。

最後諾蘭去打了那則“典身”啟事。

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大年之後,我再次踏上了去大城市的征程,不過這一次是去真正地“淘金”。

和我一起出去的還有更多的同鄉,多半臉上寫著毫不掩飾的焦灼和企盼。

他們的焦灼,是在異鄉謀生的困境和資源匱乏,他們的企盼,是如何從老鄉身上獲取可供解困的渠道,可以提升的人脈。

而我呢?在這樣劇烈動蕩又希望渺茫的現實中,總在尋找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