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拖著漫不經心的步子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轉著,不知不覺轉到一處火車站門口。人們挎著旅行包或拎著塑料袋進進出出。完全不在意我和表弟尹凡的存在。
“去看看火車吧!”表弟尹凡帶著企盼的眼神對我說:“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火車!興許諾蘭從火車上下來呢!”
我也很想看看火車,聽一聽傳說中的“哢嚓哢嚓……”的車輪壓在軌道上的聲音。我想,要是找不著諾蘭,我就將那靈魂深處美好的憧憬交給那“哢嚓”的美聲碾碎算了,我痛楚地說:“去看火車吧!”
我們順著人流混進了火車站,長長的站台好像螞蟻搬家擠滿了人,火車來之前的那一霎那,我和表弟尹凡努力把頭探過站台的白線(警戒線)看火車,火車強烈的燈光射得人眼睛生痛。
“看什麼看?沒見過火車嗎?陳奐生進城啊!”
我們縮回腦袋,看見一個手擎紅旗穿製服的婦女用兩隻惡狠狠的眼睛瞪著我們。我們乖乖地退到其他人的後麵,我想:陳奐生是誰呢?他進城幹嗎?
和我一樣找他失蹤的女朋友嗎?但我很快想起來了,陳奐生就是小說家高曉生筆下的農民小醜,而這個農民小醜正被用來比喻我們。我剛想生氣,用我們鄉下農村最惡毒最尖酸最刻薄的語言回敬那婦女一句,但我隻聽見自己說:“城裏人真是聰明,罵人水平高呢!”
表弟尹凡問我:“陳奐生是什麼?”
我說:“鄉巴佬!”
而那一刻,火車來了,像一隻亮燈的蜈蚣,遠遠響著汽笛呼嘯而來,快駛過我們麵前時,突然像中風癱軟了,卻卷著一股強勁的涼風,隔近一點的人嗆了幾口不住咳嗽,人群往後退了一個浪頭,馬上又湧了上來撲向火車車門。
從火車上下來的隻有一些珠光寶氣和嗲聲嗲氣的女郎,並沒有諾蘭。我又一次體驗到了失望和無奈。站台上的人群湧上火車,火車不久便沿著車廂一節一節放氣,鬆軟的身子又繃緊了,車輪“哢嚓哢嚓”地滾動,汽笛聲響徹雲霄,長久在夜空裏回蕩。
火車走了,站台寂靜了,我的內心也空蕩蕩的。
我們回到大街上,像兩隻落魄的狗,嗅著高樓裏飄來的各種味道和各種音質的聲響,老鼠大膽地在街道兩旁的垃圾桶裏活動,發出“吱吱”的歡叫……表弟尹凡一臉茫然地問我:“老鼠們在開會嗎?”
我說:“開你個頭啊!”我有些不耐煩,悲傷的情緒一下子向我湧來。
我們又回到了江邊,站在一座大橋上,看著通體透明金碧輝煌的城市裏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腳下“嘟嘟”開過的一些遊艇,我做了一個踢人的動作,我想我要是有武俠小說裏的蓋世神功,伸伸腳就能踢倒一幢樓房,那該多好,我會把城市踢成一片沙礫,直到找到諾蘭。
但腳下的江水依舊在流,依舊閃爍著城市的燈火。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蒙住自己的頭靠在橋欄杆上。江流的源頭仿佛隱隱傳來雞鳴狗吠,水牛伏在淺灘攪著尾巴的“嘩嘩”水響……我仿佛又看見了母親在灶房煮豬潲;嫋嫋青煙從屋頂冒起飄入瓦藍瓦藍的天空……在群鳥歡呼散發著新翻的泥土味的山坡上,飄蕩著一首古老拙樸且憂傷的民歌:
……撐起一根長竹竿(嗬)——搖起那個烏篷船喲……運一船大米(哦)喲——下柳州(那個)找妹妹囉……漂亮善良(嗬)——我的妹妹喲……嫁到了山外那遙遠的地方……走過了一個(嗬)——叫做“鴛鴦嘴”的穀嗬……那裏沒有鴛和鴦喲……路過兩家人戶(嗬)——那人家沒有我思念的妹妹囉……向一個放牛娃打聽(嗬)——他說她去砍柴去了喲……向一個漁夫問消息(嗬)——他說她在江邊洗衣服囉……我搖起櫓(嗬)舉目四眺……那靠船的碼頭喲……有她的影子嗬……烏篷船歡快地飛奔嗬——那碼頭熟悉綽約的身影喲……去不是她哦……
4
我和表弟尹凡根據來時諾蘭家裏人提供的信息,諾蘭姨媽在城市裏一個叫鳳凰路的地方開餐館。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鳳凰路,每遇見一個餐館,見了女主人模樣的就湊過去。那些女人臉上先堆著甜甜可親的笑容,向我們打招呼:“你們吃點什麼?”我說:“我們什麼也不吃!我們是來找諾蘭的,你是諾蘭姨媽嗎?”那些女人見我們不是顧客,又打量了我們土裏土氣的樣子,憤怒地朝我們吼道:“鬼知道什麼諾蘭,兩個鄉巴佬!”又隨口冒出一句,“我是你姑奶奶哩!”我們心裏憋著火,想發泄一下卻沒有場所——哪怕一塊石頭讓我們扛,一棵樹讓我們砍。然而城市沒有,我們無依無靠像漂在海上的兩塊舊木板。
諾蘭姨媽留給諾蘭家裏的地址竟然是假地址。
後來,我們結識了許多來自家鄉的“淘金族”,從他們那裏得到了一份份熟悉的熱情,也得知了諾蘭姨媽開餐館的具體地方。當我們尋去的時候,諾蘭早已不在她姨媽那兒了,原因是她並沒有受到她姨媽的“優待”,不知和誰跑了。
諾蘭姨媽遺憾地對我們說:“你們看見她時一定叫她回來啊!她還有一個月的工錢沒領哩!”
我和表弟尹凡再次失望地耷拉著腦袋,像兩隻泄氣的皮球。
我想,諾蘭為什麼要走呢?這在接下來我和表弟尹凡為諾蘭姨媽免費做幾天的事中找到了答案。諾蘭姨媽的小館子窄小擁擠不堪,熱天簡直不透氣,整天便是掃地擺攤洗碗抹桌子提水買菜圍著燥熱的蜂窩煤爐子轉悠,到夜深人靜,末了收攤睡板凳,全身骨骼散架,還沒地方洗澡沒地方撒尿,且據說工價特低,每月100元,跟原來諾蘭姨媽描繪的圖景大相徑庭,諾蘭怎麼忍受得了呢?
在同鄉國強的介紹下,我和表弟尹凡進了城市一處大型建築工地,幹些挑沙、砌磚的粗活。那時候,整個建築行業有許多中間環節,從總承包商再到分包商,分包商再到各工程隊,各工程隊再到大小包工頭,最後才到工人。國強連個小包工頭都算不上,是我們這個10個人都不到的作業組組長。
國強告訴我們,工地包食宿,工資還可以,每個月有1000多元,但要到年終才能結算。
工地包住宿其實就是在工地旁邊搭起簡易的工棚,找來一床二手棉被一鋪,把各自行李往上一放,晚上合著被子睡覺。吃的是包工頭周胖子墊錢開銷,工人自己輪流做飯,三菜一湯,一個星期吃一次肉,那肉一瓢裏麵也沒見幾片,隻是油水好一點。
夏天,簡易粗陋的工棚裏悶熱異常,蚊子叫囂,一夜難成眠;冬天,被窩裏好冷,若再下雨,又陰又冷,讓我體會到了“冷雨敲窗被未溫”的淒楚。洗衣服時,才知道什麼叫做冷入肌骨,厚重的衣服,要用手一點點地搓洗,洗到手腳冰涼,十指通紅。想起在家母親為我清洗衣服的辛苦,感慨萬千,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真是名副其實,讓人不勝感慨。
我想,這又有什麼呢!年終我們就可以拿到近萬元的工資,在老家得幹好幾年才有這點收入呢!
然而,眼看年終了,主體工程也完工了,工資卻遲遲不能到手。同鄉國強也急了,帶著我們十來個工人去找周胖子討薪。周胖子要麼推說等大包工頭劃款來,要麼避而不見,讓他老婆出來與我們周旋。
那天,我和表弟尹凡,還有幾個同鄉在工棚裏玩撲克“板子炮”賭喝水,誰輸了誰就喝一大碗。
河南的工友劉三毛跑來,說我們有個同鄉好像被打了,人在工地旁邊的汽車站。
我們趕到汽車站旁邊,發現一個男子坐在地上,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滿臉是傷,腫得厲害,手上和衣服上還有血跡。近了一看,竟然是同鄉國強。
我說,你不是去幫我們找周胖子討工資去了嗎?你臉上怎麼弄成這樣?
同鄉國強哭著說:“是打的,是給周胖子的那個小舅子打的。”
表弟尹凡問:“他為什麼要打你?”
同鄉國強說:“為了要工資,我的工資表在他那,他不給,用火燒掉了。還把我關在一個小屋裏麵,周胖子回來了半夜裏又打我。”
我說:“他們為什麼關你?”
同鄉國強說:“我要出去報警,沒機會出去,出不去。”
同鄉國強說,他被軟禁了兩天,今天早上,包工頭周胖子把工地上最後的事情處理完,回了老家,他才得以機會跑了出來,沒臉見同鄉見工友們。
聽完同鄉國強的講述,我們大家都非常氣憤:“這真是沒有王法了!”
我們覺得事態嚴重,決定帶著同鄉國強到附近派出所報警,可沒想到卻遭到國強的拒絕!
我說:“為什麼?”
同鄉國強哭著說:“我不敢要啦。”
同鄉國強的反應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難道在他被打的背後還隱藏著什麼,或者有其他隱情?
同鄉國強歎了口氣說出了事情原委。他去找周胖子討薪,周胖子不在,陪工程隊經理喝酒跑項目去了,周胖子老婆今天像變了個人似的,對他異常的熱情,拉他吃飯喝了兩杯酒,周胖子老婆就挨在國強身上了,硬拉著國強到床邊開始脫衣服要國強陪她睡覺,國強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豔遇搞得不知所措,兩人衣服正脫光的時候,周胖子的小舅子就衝進來了,然後就是一頓毒打,周胖子緊接著也回來了,周胖子老婆馬上又變了個人似的,說同鄉國強以討薪為由威脅非禮她,周胖子和他小舅子就把國強關起來,周胖子拍著腰裏剛領來的一遝錢說:“看嘛!老子正準備給你們兌工錢,你卻來整我老婆,甭想工錢了。接著,周胖子的小舅子就把我們大家的工資表撕碎了。”
我們大家異常憤怒。
同鄉國強哭著說:“求你們別說出去啦,我老婆在附近鞋廠上班,他們威脅說要告訴我老婆,給我拍了照的。”
“那我們的工錢呢?十個月的工錢啊!”表弟尹凡吼道。
這下,我們大家都不幹了,去找政府部門告狀,說包工頭周胖子跑回貴州了,那個工地的大老板還在,請政府部門給我們討工錢。
政府勞動部門一個張姓青年問我們,你們簽訂有勞務合同嗎?
我說,什麼合同啊?沒有!
張姓青年說,這可就難辦了,工地大老板是把工錢發下去了的,和你們又沒有半點文字協議,不好辦呢!
我們隻得悻悻離開了。
5
吃一塹長一智。經過討薪風波後,我和表弟格外謹慎了。燈紅酒綠的城市,總是給我們一片陌生的驚奇,我們走在大街上,總是以鄉下的人情揣度城市的冷漠。我們一直在城市裏流浪,先後做過鉗工、鞋匠、玩具組裝、泥水工……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
我最近一個稍微穩定的工作是在人才市場應聘上了一家企業內部小報的采編,表弟尹凡則在一個工地做“二包工頭”,所謂“二包工頭”是自己和手下工人一起做事的包工頭,活兒從“大包工頭”處承包來的。
我們都開始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照照鏡子,把雪白雪白的摩絲大把大把地往頭上抹,頭發梳得油光可鑒,看上去精神矍爍印堂發亮氣宇軒昂,再把牙齒刷得像山中的月兒一樣潔淨,係好領帶,穿上時髦一點的西裝大搖大擺邁步在大街上。表弟尹凡除做工穿一套舊衣服外,其他時間也跟我的打扮差不多。用城裏的話說,那就是要給自己塑造良好的“形象”,城市才接納我們。
我們一直在尋找諾蘭,從沒有放棄這個念頭,在這個孔穴叢生的城市,我始終想不出她會在什麼地方。諾蘭原先在鄉下時最愛跳我們土家族的擺手舞,她跳擺手舞的時候就像天空飛翔著的一隻白天鵝,像平原上奔馳的一頭矯健的小鹿,像春水中一尾嬉戲的魚兒自由自在,博得小夥子們的陣陣歡呼。我想,她會不會到城市的舞廳,展示她的舞姿呢?
一天,同鄉費騰給我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他說諾蘭在歌舞廳專門陪人喝酒、跳舞,還有沒有說出口的那個。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怎麼會是這樣呢?
我叫來表弟尹凡,讓他和我一起去城市的歌舞廳逛逛。我對他說,即使到歌舞廳找不到諾蘭也沒有關係,聽說那裏有讓我們鄉下人大飽眼福的東西。
表弟尹凡已經習慣了我的尋覓生涯,他總是沒有異議地伴隨左右。
城市的夜晚華燈初上,天空一片微紅,像一條粉紅色的紗巾撩在城市的上空。街道兩旁的路燈像一支支粉紅的蠟燭,一排排插著,城市像在舉行某個生日慶典,往一些孔穴爆出歌舞廳的喧嘩聲。
我和表弟尹凡來到奧克城歌舞廳,雷鳴一樣震耳欲聾的音響使碩大的建築物像黑暗中的怪獸顫抖。人們在忽明忽暗變幻不定的彩燈下像發母豬瘋一樣扭著屁股,全身上下每塊肉都在戰栗跳躍,那些女人們的乳房裸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像賽跑的兩隻小白兔歡快地蹦跳著,激起男人們無限的情欲。
表弟尹凡把嘴附在我耳邊大聲說:“這是跳迪斯科嗎?”
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吧!”
我們到一處昏暗的角落落座,瞳孔逐漸放大,目光碰撞著跳舞的人們,眼睛有些發疼。
一曲完了,又響起了一首舒緩的曲子。男人女人成雙成對搭配在一起,男人摟住女人的腰,女人搭住男人的肩膀,一圈一圈像磨盤一樣轉著。於是,我的憨包頭腦又突發奇想了,這麼轉著不累嗎?不暈頭不嘔吐嗎?前些天我在公園裏的一輛地球儀裏轉呀轉呀,出來後便胸悶嘔吐。我的頭腦不自覺地開始了大膽的設想,在歌舞廳裏訓練飛行員這麼轉呀轉呀一定不錯,他們感覺不到累和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