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尋找諾蘭(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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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臉龐在江水的咆哮聲和輪船的汽笛聲裏漸漸顯現出了輪廓。高聳入雲的樓房、煙囪,籠罩著黑色的灰塵和濃濃的煙霧,隱約還傳來爆米花的“劈啪”聲和鄉下老人咀嚼食物的“吧嗒”聲。我和表弟尹凡站在川陵23號的甲板上,遐想著城市磁鐵般吸引人所具備的魅力和形象。我想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應該堆滿了金光燦燦的黃金,不然鄉下人怎麼像潮水一樣瘋狂地湧往城市呢?就像現在在川陵23號輪船甲板上,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從鄉下到城市的“淘金族”,甲板上亂七八糟堆著他們各色牛仔包,他們懷著一份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順著浪潮瘋狂湧向城市。

當然,我和表弟尹凡也不例外,不過,我的目的不純粹是為了“淘金”。

那麼,有什麼比掙錢更重要呢?在當今世上有誰不為金錢熱衷著迷啊?那隻有憨包!對了,順便提醒一下,我就是那個憨包。

我到城市“淘金”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尋找諾蘭。諾蘭是我的生命之柱,沒有了她我想我一定會崩潰。可是,她現在被城市這塊磁鐵吸引進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讓她重新回到我身邊,回到我們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溫馨的歲月裏。

輪船很快靠近城市。甲板上人聲鼎沸,像煮沸的一鍋開水。

迎接我們的是矗立在江邊碼頭上琳琅滿目的廣告創意牌,它們爭先恐後擠進我們有限的視角。這時,我的眼睛和腦袋開始發脹,一陣陣暈眩,大地仿佛搖搖晃晃,我感覺像一粒細微塵埃懸浮空氣中。表弟尹凡一把抓住我說:“你暈船了,當心跌到江裏。”

“哦!真的嗎?”我用手指揉揉眼眶,又按了按腦門邊的太陽穴。

“看你這樣子,怎麼不是真的?”表弟尹凡一直把我扶到碼頭。

這時我才發現,城市中並不是想象中遍地黃金的樣子,不然,隨便撿黃金也不至於後來挨餓。倒是太陽從雲縫裏蹦出來,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球,江麵和城市的建築刹時金光燦燦。

尹凡向我問道:“諾蘭在哪兒呢?城市那麼大,我們又到哪兒去找她呢?”

我現在又才發覺我的頭腦一片茫然,我隻是被一種茫然的欲望驅趕到城市來了,像一頭饑渴而被烈日炙烤的狼在茫茫沙漠裏轉悠。

“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她寫給我的信和寫給她家裏的信一律沒有地址,我隻是從郵戳上知道她在這個城市。”我拍拍自己的腦門努力地想了想回答。

“那怎麼辦呢?”表弟尹凡急得直跺腳。

“先到凱峰他們廠裏去吧?那裏我們有好幾個老鄉!”我從兜裏摸出一張記錄地址的紙片建議。

“那隻好如此!”表弟尹凡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些鄉下到城裏來的“淘金族”,都是先去找之前到城裏來的老鄉,在老鄉那兒住下,再由老鄉幫忙找“淘金”的事做。我們也不例外,所以來時就去了凱峰家,抄了凱峰在城裏“淘金”的地址。

我和表弟尹凡背著土氣的牛仔包向城市中心走去,身後的碼頭還在像一鍋粥沸騰著、喧囂著、嘈雜著。我們這兩個鄉下人第一次看見了幾十層高的摩天大廈,大廈的窗戶和陽台罩著一張鐵網,人在裏麵走動,像在鳥籠裏活動,還有像螞蟻一樣長著觸須的電車……“喂!你們去哪兒?”這時,我們看見一個衣著不整有些邋遢的“棒棒兵”,提著一頭紮有厚厚一捆麻繩的扁擔,從馬路對麵橫穿過來,向我們搭訕道:“需要我給你們扛包嗎?”

我和表弟尹凡聽了都覺得好笑。我們這些地裏摸爬滾打長大的鄉下人,收獲季節挑個百把兩百斤的苞穀、紅苕、稻穀或小麥,趕幾十裏山路是常有的事,何況我們身上背的隻有二三十斤重的兩個牛仔包。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看到這種幫人扛包的“棒棒兵”車站、馬路、碼頭四處皆是,他們幫一些過往的小姐或西裝革履的先生扛著一個個並不重的包。我的憨包腦袋於是想,城裏人的力氣小啊,提個包都提不起!

“哦!謝謝!我們不需要!”我學著曾經在書本上看到的文明語言回答,但接著我還是揚了揚手中的紙片向他問道:“你知道小天鵝玩具廠朝哪個方向走嗎?”小天鵝玩具廠就是凱峰他們那個廠。

“棒棒兵”耷拉著腦袋本準備離開,突聽有求於他,兩眼一亮有了神來,向我們說:“我帶你們去小天鵝玩具廠,不過你得給我十塊錢,怎麼樣?”

“喂喂!你這人怎麼啦?你給我們指條路,我們自己走不行嗎?”表弟尹凡有些冒火。

“謔謔!你身上的毛孔是銅錢眼子啊!”我也有些憤憤不平,明白了原來扛包指路都是要錢的。

“鄉巴佬!不給錢,傻瓜才給你指路呢!”“棒棒兵”這時仔仔細細打量了我們一番,當確信我們是鄉下人以後,就像焉了氣的皮球,悻悻地甩下幾句話,又去搭訕別的行人去了。

我和表弟尹凡很沮喪,心裏想,城裏怎麼會是這樣啊?指條路也要錢!說不定屙屎屙尿也要錢呢!

果然,我們沿著馬路一直往城市中心走,到了一個廣場附近一幢房子前,隻見門口就掛著寫有“公共廁所,每次收費5角”字樣的牌子,一些男男女女正匆匆忙忙進出,進去時都向門口的老頭繳費,從而證實了我們猜測的正確性。我想,其實我的頭腦並不像別人想象的那麼憨包,隻是經常抱著一些書籍埋頭苦讀,少和別人言語的緣故。

怎樣才能到凱峰他們那個玩具廠呢?我搔了搔頭,猛然想起什麼,對表弟尹凡說道:“我們買一張城市地圖吧!”

城市地圖很快從一個電話書刊亭買來了,我在地圖上很快把小天鵝玩具廠的位置找了出來,那上麵連乘幾路公共汽車到哪個站都標注得十分清楚,接著我又找到我們所在廣場的位置,心裏對自己說:“有知識多好啊!”

於是,我拉起表弟尹凡向一輛剛靠站的公共汽車跑去。

2

我的家鄉坐落在渝東南,在和湖南、貴州兩省交界的土家族、苗族聚居的一個偏遠山村。我和諾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土生土長在這樣一個享譽全國的花燈之鄉的山寨裏。由這裏的花燈曲調衍生出來的民歌《黃楊扁擔》名揚海內外。這裏花燈的表演通常由一旦一醜組成,旦角又叫幺妹子,一般男扮女裝,紮假發辮,包頭巾,著花裙,右手執綢邊花折扇,左手執彩巾;醜角又叫賴花子,反穿皮襖,紮腰帶,頭上戴著瓜皮帽子,右手執大蒲扇,一張方桌權當舞台,二人在舞台對著轉,邊說邊唱邊舞,博觀眾一小笑。

諾蘭小時候最愛看花燈戲了,每次看花燈戲我們都在一起,看完後回來就模仿旦角醜角唱呀跳啊,仿佛如戲中的情侶。後來長大了,我們還真變成了情侶,而我也確實很愛諾蘭。

但是,我是一個沒用的男孩,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不是我不想考上大學,那是因為我迷上了看小說,就像現在的高中生迷戀上網一樣癡迷。我那時成天沉溺於那些小說的作品裏和自己所謂的“創作”中無法自拔,最後高考顯然泡湯,而我也由於經常埋頭書堆寡言少語傻裏傻氣,獲得了一個“憨包”的稱謂。其實,這隻是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與我不一致罷了。但父母卻不打算讓我複讀了,他們覺得我無藥可救浪費錢財神經有問題,真正的憨包一個,甚至山寨裏的鄰居都這麼認為。奇怪的是當我回到山寨後,他們還是讓我到山寨的小學去代了課。

諾蘭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十分迷人,眼睛仿佛會說話;一條烏黑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部;臉上總是蕩漾著淺淺的笑容。她在臨街的鋪子幫她媽媽賣米豆腐、湯圓、“馬大滾”、油粑粑一類土家風味小吃,生意異常紅火。

諾蘭答應嫁給我是在一個趕秋節的晚上。趕秋節是渝湘黔邊區人民的大型喜慶傳統節日,每年立秋這一天,男女青年身穿節日盛裝,結伴成群,歡聚在傳統的秋坡上,進行打秋千、吹笙、對歌等娛樂活動。

相傳很久以前,我們山寨有個叫巴貴達惹的青年,英武善射,為人正直,深受眾人仰慕。一天,他外出打獵,見一山鷹從空中掠過,便舉手拉弓,一箭射中。與山鷹同時墜落的,還有一隻花鞋。這隻花鞋,繡工極為精巧,一看就出自聰明美麗的苗寨姑娘之手。巴貴達惹決意找到這隻花鞋的主人。他設計、製造了一種同時能坐8個人的風車,取名“八人秋”。立秋這天,他邀約遠近村寨的男女前來打秋取樂。打秋千本是苗族姑娘最喜歡的活動,巴貴達惹想,那個做花鞋的姑娘一定會來。果然,他願望實現了。他找到了那隻花鞋的主人,美麗的姑娘七娘。後來,他們通過對歌建立了感情,結成夫妻,生活十分美滿幸福。從那以後,人們沿襲此例,一年一度地舉行這種活動。

那時月光灑在大地上,大地顯得詩境般朦朧和美麗。在這美好的意境裏,仿佛神明賦予人們無限勇氣、智慧和情感。

山寨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正在村邊的河壩上圍成幾堆。他們相互調笑對歌,向自己心愛的人傾訴衷情。嬉笑聲和歌聲蕩漾在粼粼躍動的河麵上,柔柔地飄著,四周原野裏散發著秋收沁人的馨香。

諾蘭坐在姑娘堆裏,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盯著我笑。我清清嗓子就用別人認為傻裏傻氣的歌聲對著我心愛的姑娘唱開了:

我唱山歌給諾蘭;

我賣扇子望六月;

戀妹望句真情話;

妹不開口哥著急……

諾蘭臉上刹時泛起層層紅暈,接口道:

火燒竹子兩頭炸;

本想戀哥心頭怕;

心頭好像雷打鼓;

臉上好像虱子爬……

我們對了很久很久的歌。最後,我們像兩頭歡快的牛犢,牽著手兒在原野裏奔跑。在銀色的月光下,諾蘭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脯如一片白色的浪波,她的笑聲像一陣陣悅耳的鈴鐺聲。我們一頭栽倒在一處平坦的草地上,我感到自己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雙手緊緊地抱住諾蘭。

我說:“諾蘭,嫁給我吧!我給你幸福。”

諾蘭捧著我的臉頰說:“那可要看你的表現嘍!”

我一聽急了,說:“我……我給你做牛使當馬騎都行啊!”

諾蘭就“格格格”笑開了,我們在草地上滾成一團……然而不久,諾蘭姨媽的一次探親卻改變了我們整個命運。諾蘭姨媽在一個大城市開了一家餐館,據說生意十分紅火。她給諾蘭描繪了一幅美麗的城市圖景:城市裏有掙不完的錢財,出門有桑塔納小車,住的是漂亮的洋樓,吃的是山珍海味,強健瀟灑的小夥子、漂亮時髦的姑娘是街上的流行色……總之,城市裏玩的吃的住的賺的應有盡有,跟天堂沒有兩樣。她把這幅圖景在幾天時間就移植到了諾蘭對未來理想的憧憬裏。

諾蘭就懷著這幅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跑來告訴我,她要跟她姨媽到城裏“淘金”。我說:“不去不行嗎?難道我們不是和城裏一樣的生活嗎?”

諾蘭拍了拍我身上貼近黑板而沾上的粉筆灰親昵地說:“可是我們沒錢結婚啊!憨包!”

一想到結婚要置辦嫁妝辦喜事那一大筆錢和我家低矮破舊下雨天漏水的木房子所形成的巨大落差,我就慚愧地低下了頭。

“等我掙足了錢,我就回來和你結婚!”諾蘭滿有信心地說。

我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她聳立的乳峰間,這一刻,我覺得做一個男人真是窩囊透了頂。

諾蘭於是跟她姨媽到城市去了。

半年後,我就收到她從城裏的來信。那是一封省略了寄信人地址的信,她在信中說:“沒錢的憨包,我們結束吧!我厭倦了原來那種起早摸黑的生活,我要留在城市!”

我懵了,像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滾過頭頂。我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玩笑,所以我決定去找她。

我先跑到諾蘭家,看看有什麼線索沒有,比如她姨媽在城市裏麵的地址。

我到諾蘭家的時候,才發現諾蘭爹已經臥病在床一段時間了,諾蘭媽正在給諾蘭爹煎藥。我說,阿叔都病了,諾蘭怎麼就不回來呢!諾蘭媽噙著眼淚說,你別怪諾蘭,她已經寄了一筆錢來給他阿爹看病了。

我辭去了代課教師的工作,叫上初中畢業閑在家裏的表弟尹凡,走山路到集鎮,再坐著顛顛簸簸的汽車到縣城,再到鄰縣龔灘渡口,再乘上川陵23號輪船順流往大城市而去。

3

我們很快到了凱峰他們做工的那個玩具廠。門口有兩個戴盤帽身著保安服的工作人員來回走動巡邏,豎著臉神情嚴肅。

我們湊過去,說明來意。不料,盤帽一臉疑惑地打量著我們,當確信我們是剛從鄉下來的之後,才一本正經地說:“凱峰把一個M省的男子用菜刀砍成了重傷,現在和他們幾個老鄉畏罪潛逃了。”

我和表弟尹凡一臉驚愕,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為什麼呢?發生了什麼事?”

盤帽大哥便向我們道明了其中原委。原來和凱峰一起在這個廠做工的還有幾名同鄉的女工。其中一個叫翠菊的和M省一名男主管好上了,很快,他們便發展到同居的程度。誰知,那個M省的男主管是個花花公子、玩弄女人的高手,今天和這個女工好,明天和那個女工好,後來索性把我們的那個同鄉翠菊一腳“踢”了。我們那個同鄉翠菊痛不欲生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這事被凱峰知道了,他邀了幾個同鄉的男子,在某個晚上,M省的男主管和一名女工約會回來的路上,用菜刀將那男主管砍成了重傷,經醫院鑒定為殘廢。凱峰他們幾個在公安人員未趕到之前便逃之夭夭了。

盤帽憤憤地說:“就是因為他,我們差一點丟了飯碗。”

我和表弟尹凡非常失望,先前神采奕奕的眼神刹時沒有了光彩,黯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