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百折千磨情不改(上)(1 / 3)

“該死的!臭日本鬼子!”嘯泉一回到家就怒罵出聲,並發泄似的扯下領帶摔在沙發上。菊生本來在看書,聽到他煩躁的聲音詫異地抬起頭來。“怎麼了嘯泉?”最近他好像總是早出晚歸,而且有些心浮氣躁,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菊生突然擔心起來。

“沒什麼……”

嘯泉不希望讓這些世俗的煩惱打擾到菊生,但話音未落,菊生立刻用半嗔半怨的眼神看著他說:“你又這樣了,難道我真的這麼不值得信賴嗎?”

嘯泉沉默了半晌,突然一把把菊生拉進懷中,疲憊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說:“讓我靠著你就好。”菊生任他抱著,無言地安慰著他。

過了一會兒嘯泉抬起頭來悶悶地說:“今天日本人給我下了最後的通牒,要用我的工廠生產軍需用品。”自從去年美國對日宣戰後,日本戰事吃緊,不得不到處壓榨軍需物資,使中國本來就凋敝的民生更加地窘迫。

菊生一驚,他知道嘯泉對日本人深惡痛絕,要他這麼做簡直比殺了他還殘酷,他肯定是不會接受的,那麼……“我寧死也不當漢奸!他們要封廠要殺人就來好了,我不怕他們!”這陣子的談判讓他受夠了窩囊氣,嘯泉逐漸激動起來。

“嘯泉,”菊生穩住他,望進他的眼睛靜靜地說,“我也不怕,所以不要煩惱了,好嗎?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菊生,這種事我不要你陪,你答應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就當是為了我,好嗎?”有不好預感的嘯泉急切地尋求保證,好在父母已經遠去美利堅定居,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現在他隻擔心菊生的安全問題。

“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到幾時,這陣子我盡量拖延時間跟他們斡旋,讓我父親在美國找幾個政客過來幫忙談判,不過這遠水能不能救近火還很難說……菊生,不如你住回戲院去吧?”現在的龍家太危險,隨時都會被卷入禍事裏去。

誰知菊生居然對他搖搖頭:“我不走。”他固執的樣子很是可愛,但是嘯泉聽了他的話隻想去撞牆。“我不走,”他又清楚地重複了一遍,“我不要每天生活在猜測的恐慌中,讓我陪著你好不好?我什麼都能承受的!”

嘯泉聽著他真摯動情的懇求,心裏豪情頓生:“也好,就讓他們看看!我龍嘯泉豈是賣國求榮的人!明天我就去跟他們表明態度,不成功便成仁!”

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大有“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味道,菊生不由得微微一顫。嘯泉沒有忽略菊生的害怕,於是擁緊他柔聲說:“你不要擔心,萬事大不了一死。我這一生過得足夠了,沒有什麼遺憾……”

菊生無語,因為這戰亂之中朝露般脆弱的生命。但他絕對不同意嘯泉看法——嘯泉正當韶年,如果無辜喪命,這豈止是“遺憾”?現在國家被侵略,民族被欺淩,誰不想等到王師北定中原日?此時必要的犧牲隻是無可奈何罷了。

“嘯泉,你答應我,無論以後遭遇到什麼都不要輕言放棄生命。我會一直在這裏的……”他哽咽地說。

嘯泉點點頭,突然揉了揉菊生輕軟的黑發,開心地說:“我這樣算不算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呢?”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菊生惱怒地捶了他一拳:“你……你敢!你要是死了,我……我……”他激動得接不下去。

“我要是死了,你會怎麼樣?想好了告訴我啊。”喜歡看他為自己著急的樣子,嘯泉忍住笑誘導地詢問。他很好奇菊生為自己究竟會做到何種程度,而他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卻讓菊生覺得火大。

“你要是死了,我就去靈隱寺當和尚!”菊生終於生氣地脫口而出。

瞠目結舌的嘯泉呆了十秒種以後狂笑出聲:“老天!我盡量——不暴殄天物,菊生!”

重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振聲,菊生的戲癡勁兒好似更勝以前。為了不讓大家忘記自己身處國難之中,他編排上演了控訴征戰之苦的新戲《春閨夢》。故事講述一個新婚不久的女子不知自己的丈夫已經葬身沙場,對他猶自思念不已,因而積思成夢,在夢中與丈夫相會……這戲名正是化自“可知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句著名的唐詩了。

“被糾纏,倒想起婚時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讓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一曲終了,若是尋常角色的表演,觀眾一定會立刻鼓掌叫好,但今天所有人都被菊生的表演勾起了傷懷,畢竟日本人的鐵蹄踏在上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隨著一聲聲的嗟歎,大家都心潮起伏,思國憂民起來,一時間竟無人鼓掌致意。靜靜地過了數十秒才有人驚覺過來,然後才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嘯泉心折地看著舞台上的菊生,他的表演感染力就是這麼大。嘯泉想起他曾經私下裏跟自己說過:“其實我有自信要觀眾什麼時候鼓掌,他們就會什麼時候鼓掌。不過,我不需要用技巧去贏得這種廉價的掌聲,我要用感情和表現力去讓他們忘記叫好,這才是表演!”

這就是菊生所要達到的境界了,嘯泉欣慰地想。妙娟也坐在一邊,不時地躲著用手帕擦拭眼淚。嘯泉見狀微微一哂,妙娟看他取笑自己,不服氣地說道:“我就不知道你的心真的這麼狠,多可憐啊……你竟然無動於衷!”

嘯泉對她的抗議一點也不讚同:“喂,我哪有無動於衷啊?我可是得到了‘心靈的震撼’哦!再說了,一個大男人因為一出戲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能看嗎?”

妙娟想象了一下嘯泉勾勒的場景,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下一幕開場,兩個人立刻安靜下來,投入到了欣賞菊生出色的表演裏去。

這出戲獲得了空前的成功,讓沈菊生的演藝生涯達到了最高點。但嘯泉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聽菊生唱戲。

雖然嘯泉近來被日本鬼子的威逼利誘搞得心力交瘁,但他的個性就是壓力越大,越是能夠從容以待的類型。他輕鬆的態度幾乎讓菊生忽略了將到的危機。當天晚上嘯泉“又”被日本人“請”去談判,最近這簡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因為每次他都能安全地回來,菊生也並未在意,但當夜嘯泉未曾返家,這是以往沒有出現過的狀況,他這才隱隱感到事態有變。

一連數天嘯泉都沒有音訊。菊生著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輾轉托人打聽他的消息。有人告訴他說現在上海很多工廠的老板都被日本人軟禁在一起,同意“合作”的才能被釋放,如果反抗的話就不知道後果如何了,而家人意欲探訪,則必須準備一大筆所謂的“保證金”,明擺著地在綁票勒贖,很多人都讓日本人壓榨了不少錢財去。

菊生費盡周折才找到那個日本人的秘密會所——逸園,他決定親自去探聽嘯泉的消息。那裏原本是一個富商的家,他屈服於日本鬼子以後,竟然讓他們用自己的房子作為據點,繼續脅迫其餘的商人。

他來到那幢大別墅麵前,方欲問路就被一個看門的日本兵攔住了去路。

“站住!幹什麼的?”那人用嘰裏呱啦的日語叫出聲,一臉輕蔑地上下打量著沈菊生。

菊生精通日語,他故意用傲慢的語氣叫這個小兵帶自己去見他的上司。那小兵被他高貴的氣質震懾住了,竟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他。

剛進到大廳裏,菊生不由得有些害怕——這個地方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每一步都有人監視著。他原本就沒有把握的心更加惴惴不安。正當他在努力穩住心神的時候,居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沈菊生?沈桑!”菊生一驚,連忙轉頭一看。

“真的是你啊?”一個身穿日本少尉軍服的年輕男子一臉驚喜地用中文向他打招呼,並且小跑過來站在他跟前。

“伊集院和臣?”菊生更加驚訝了。他望著這個中學時代的同學,驚歎世界真是太小了,“你在這裏是……”抗戰爆發前他們倆可以稱得上是好朋友,但現在國恨家仇湧上心頭,使菊生的心情有些複雜。

“好久不見了。以前承蒙你關照,感激不盡。”他向菊生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七歲時被父親帶到中國來生活,但因為他日本人的身份,當時總是受到同齡人的排斥,即使沒有人欺負他也不會有人主動和他交談。那時候隻有沈菊生肯和他做朋友,使他減輕了不少身在異國他鄉的恐懼,他的中文還是菊生教的呢!對於這份恩情他一直感激在心。中學畢業後他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回國從軍,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麵,今天居然在上海不期而遇讓他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