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青年旅社吧,既然有住飯店的能力。”空氣中產生氣流,越來越強烈,車快要進站了,他不無嘲諷地看我一眼,“這是為你好。”
“你住海裏的?管得更寬。”我提高聲調,“是煩我老跟著你吧!”
“這麼有自知之明就老實住酒店去,或者買張機票回去。”
“就是要煩你,你奈我何!”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由衷佩服北川研良好的素養,換作其他人,被糾纏到這種地步,老早拍屁股走人了。
我知道他很不爽,但是出於99%的責任和1%的同情,他還是選擇了忍讓。
車廂裏的人不太多,我們出行時已經避開了上班族來去的高峰期。
“你剛才說,你喜歡的人已經燒成灰了?”晃動有序的節奏和暖和膨脹的空氣都能讓人昏昏欲睡,大概是出於提神醒腦的目的,我不帶任何挑釁意味地發問。
沉默了一秒,他開口:“你何不到G大去打聽一番?”
“這麼說來基本上是家喻戶曉嘍?”我發現他雖然閉著眼睛神誌卻相當清醒,外表不設防其實警惕性比誰都高。
“茶餘飯後的大八卦,感興趣嗎?”他哼一聲,帶出這句話。
“你想說”老實講,從他不友好的態度,我看出自己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馬蜂窩,要補救也來得及,隻是得仰仗口才的好壞了。
可惜我從來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典型,一句“你想說?”無意中把矛盾又拋還給了研,果然氣得他火冒三丈,壓抑著“刷”地把頭轉過去。
“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我充分發揮八卦狂的本色,“個性是不是很溫和?”
他被我問得避無可避,索性把懷裏Ipod的音量開到最大,然後闔眼作置若罔聞狀。
好吧,逃避,一起逃避。我苦笑一下,摸出自己的MP3,連摁幾下都是黑屏,居然碰上電量不足,唉,人一倒黴,諸事不順。
盡管無濟於事,我還是習慣性地把耳機塞進了耳朵裏,然後頭往邊上一歪。倒也奇怪,我在人來人往的公眾場合從沒睡著過,這次卻破天荒地打起盹。
醒過來時不知道睡了多久,因為我沒有戴手表的習慣,加上時間觀念淡薄,隻能憑手腳的麻痹和冰冷程度來勉強判斷,估計睡了挺久。
我一邊在心裏哎唷一邊艱難地活動脖子和四肢,不動沒感覺,稍微動彈一下又跟千萬隻螞蟻啃似的,唉這比喻誰想出來的,太貼切了。
等了好一會兒我才把注意力轉移到眼皮底下,黑白格子圖案——昨天送給研的圍巾,怎麼在我身上?
“坐過站了吧?”我基本上已經滑出了座位的一半,姿勢十分不雅,可是鑒於酸麻難當的滋味,不敢貿貿然一下子坐直,隻好狀若垂死,一點一點艱難掙紮。
“沒有要去的地方,也就無所謂哪站下車了。”研的耳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取了下來——這家夥可是連睡覺時都沒摘過。我突然發現自己耳朵眼兒裏也是空空如也,明明就是戴著它睡著的啊!一急之下伸手去摸,忘了某種因姿勢歪斜而造成的製約,頓時右手飽嚐電擊滋味,當下“哎唷唷唷”慘叫起來。
不過也虧得這麼一折騰,好像不那麼麻了。我扒下圍巾,突然發現上麵有一部分濕答答的,“哇!北川研!你不會拿我昂貴的羊毛圍巾擦鼻涕吧?太過分啦!”
他不置可否地白我一眼,頓了好一會兒才扔過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擦的。”
我一怔,“你當我三歲?這條圍巾我昨天才送給你!”
“所以剛才拿給你蓋,誰知道你抓著擦啊擦啊,眼淚鼻涕全在上麵。”
我將信將疑,翻來覆去地檢視一番,不做聲了。
“夢到什麼了,哭得淅瀝嘩啦。”大概是對我剛才追根究底的反擊,研的問題裏有一絲涼颼颼的意味。
“不知道,要麼是我根本沒做夢,要麼就是忘了,總之完全想不起來。”我很老實地回答。
“嘁,不願意說就算了,唉。”
我嗬嗬笑了笑,“你肯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我就告訴你我夢到什麼嘍。”
“你還真是死纏爛打。”他不屑地皺皺眉,起身出車廂。
“職業習慣。”我不以為然地跟在他身後。
“記者?”他沒回頭,兀自穿梭在人流中。
“寫小說。”
“唷!”研停步,極快地轉頭掃了我一眼,“這麼一說,感覺還真像。”
“哪方麵?”
“喜怒無常的神經質啊。”
我哈哈一笑,加緊步伐來到他身側,“按這個標準你貌似比我更像!”
“我是研究小說的,研究你懂嗎?”
“怎麼不懂,準老學究一名。”
已經在地下穿行了大半天,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鬥著嘴,心滿意足地鑽上地麵覓食。
“對了,你還在讀書吧?”等菜的時候百無聊賴,我隻好繼續做包打聽,“那我豈不是比你年長?”
“別高興太早,我是研究生,不是讀大學。”研雖然是心不在焉,可也沒因此讓我占到口頭上的便宜,這家夥真精。
“噢,學什麼專業?”無所謂,你精我也不傻,故作漫不經心狀地套話乃鄙人強項。
“俄文。”
“那也算是你的母語吧?”記得他說過,母親是俄羅斯人,“可是學俄國文學為什麼要去芝加哥?申請莫斯科的大學不是更合適?”
“芝大給了獎學金,這個解釋合理嗎?”正值晚餐時間,店裏客人很多,老板和侍者都忙不過來,加之我們坐在比較偏的位置,被怠慢是理所當然。大概研也覺得無聊,所以回答我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時,竟然顯得頗有耐心。
“合理,非常合理。”簡直是太合理的答案了,就因為如此符合邏輯,反而讓我措手不及,“你家好像是開銀行的吧?”
“開銀行才會粘惹銅臭,斤斤計較。好好的,誰願意跟錢過不去,腦袋又沒給車輪碾過。”他毫不掩飾地打著嗬欠,疲態畢露。
謔謔,最好是讓他累得虛脫,困到迷糊,晃回去倒頭就睡,才不致於又跑到酒吧裏買醉。
“別睡啊,睡著了我會偷你的包。”
“想偷就試試吧。”慵懶的回答,仿佛陣陣輕微電流竄進腦袋,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也困得不行,唉,看來誰先睡著還不一定呢……
烏冬麵端上來時我先前旺盛的食欲已經煙消雲散。眼皮直打架,腦袋裏萬隻小鼓在劈裏啪啦敲得倍兒歡實,勉強扒拉幾口,味同嚼蠟,“餓得睡不著”真是句屁話,原來人困的時候,壓根就不知道餓了。
把筷子胡亂往麵條裏一插,碗一推,我環抱雙臂大大咧咧地趴在桌上,連研的話都沒聽見就一頭紮進了夢鄉,不過,也許是他根本就沒開口說話。睡著的感覺就像在一條船上,船舷四圍波光蕩漾,濤聲平靜而深遠,似乎在催人入眠,又似乎要將人喚回現實。
還是一覺無夢。自始至終,我雖然感覺身在船艙,悠悠晃蕩,卻一直不忘提醒自己正趴在麵店的桌上。
手掌突然有了針紮的感覺,連著無名指和小指,唉,熟悉的酸麻感啊!都是睡相惹的禍。從小就這樣,夏天睡涼席,早晨起來臉上會有席子的杠印;冬天睡軟綿綿的大枕頭,早晨醒了會發現脖子肩膀扭不過來,耳朵呈折疊狀,痛得嘰哇亂叫,也造就了起碼賴床十分鍾的習慣——不是不想動,是動不了。
“醒了就別裝睡,老板快打烊了。”
對麵傳來淡淡的命令,我一臉扭曲地抬起下巴,惺忪睡眼對上北川研那張俊臉,他撐著下巴的手還捏了一隻小瓷花杯,這個造型頗有雜誌封麵人物的派頭。
“唉,我一定被你給催眠了。”沮喪地搓著臉,我打量空空如也的店,以及麵前熱氣騰騰的烏冬麵。魚板青蔥天婦羅,新鮮得好似剛剛端上來一樣,臘月寒冬,一碗麵要冷掉隻是發個呆的工夫,難道我才睡幾分鍾?可是,客人都走淨了,牆上掛鍾也分明顯示著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鍾頭。
我靜悄悄抬眼朝研望去,那家夥澄澈的眼睛正注視著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一副擺明了在走神的架勢,有一口沒一口地淺啜清酒。觀察完畢,我收回目光,拉過瓷碗,也不攪拌一下就大口吞吃。
人間最美妙的滋味莫過於“睡足飯飽”,當困倦饑餓都被一掃而空,滿足感——哪怕隻是轉瞬即逝的滿足感就會充溢心尖。
“吃得真香啊。”
我連湯汁也沒放過,將空碗放下時,研淡淡地說。
“你又喝酒啊。”我學這家夥的語氣,“酒真有這麼好嗎?前不久不是才說過,不甜的,不喝?”
“清酒是甜的。”他淡笑。
“哦?”
研把小瓶放在桌上推過來,我抿了抿,感覺上了他的當。這晶瑩透亮的液體雖然不像二鍋頭那麼衝,可也著實跟甜扯不上什麼關係,他味覺出問題了吧。
“怎樣?”研接過我遞還的酒瓶。
“嗯,還真是有一點甜。”幾乎沒怎麼遲疑,我極其自然地撒了個謊。
這家夥竟然笑了,“哦,原來清酒真是甜的。”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哈?你玩我呢!”
“我反正是感覺不出來。”他發現瓶裏的酒已經倒完,遂伸手叫來店裏老板,雖然聽不懂,但看樣子似乎是要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