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 / 3)

我趕緊插了一句:“多少錢?這次我請你。”邊說邊掏錢包。

研懶懶散散地把細長的手指插進發絲間抓了抓,“這才幾個小錢?想謝我不如請喝酒好了。”

“不請,你喝醉了會打人。”

“那要看你說什麼話了。”

“這算是威脅吧?”我讓他付了錢,意味著接受請客喝酒的提議,“如果要喝就回旅社,萬一醉倒外麵,我可拖不動你。”

回到旅社的廉價酒吧已經10點多鍾,因為來得遲,位子早給人占光了。我買了酒遞給研,開始在背包裏扒拉起來,旅程的倉促,導致行李簡單得過分,除了兩件衣物、沈陌的書和手稿、一本普希金詩集、一部手提電腦外,就隻剩小舅舅前日給的那一疊協議了,迅速作出價值衡量後,我當機立斷把後者鋪在地上,兩個人就這樣席地而坐,背包擱在大腿上,充當簡易桌子。

這次他喝得很慢,也很少,倒是我,一杯酒飛快見底。

“原來你也挺能喝啊。”他斜睨著我手中的杯子。

“不是誇口,長這麼大我還沒喝醉過呢。”我朝空杯子思索,是不是再去要一杯。

“飲酒克製是好事。”他用彎起來的指關節叩敲著杯壁。

“既然知道還夜夜牛飲?!”我打消了續杯的念頭,輕輕把空杯放在腳邊。

“這種程度還好了,在美國的時候,有一次喝到吐血——不過是師兄事後說的,我對此完全沒印象。”

“幹嗎那麼不要命,不就是死了個愛人!”討打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我破罐破摔地開始滔滔不絕起來,“終日死去活來地悲痛,真的隻是為了悼念亡者?不幸的感覺再深刻,終究無法成為一個人活下去的支柱,即使生命中十分之九的日子都是苦難,光是衝著那十分之一的甘甜就應該過得瀟瀟灑灑、人模狗樣才是!”

慷慨陳辭完畢,我舉杯仰脖,卻喝了個空,依附在杯壁上的白色泡沫靜靜反射著黯淡的光線,我突然醒過神來,沮喪地抱著杯子低下頭,等待旁邊響起預期中的翻臉聲。

半晌,研開口了,那句話很奇怪:“在說你自己吧。”

這小子,竟能察覺我的心思,竟能比我還了解自己。他那句話真像一支箭,穿過我在混亂思維下丟出的迷霧似的那通叫囂,直至靶心。

猝不及防被射中的感覺,無異於突然掉進無邊無際的汪洋,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迅速沒頂。

我抓起酒杯丟給始作俑者,不由分說地胡亂喊一聲:“去!買酒!”然後抱住背包把臉埋入。

生平第一次慶幸酒吧的喧鬧和黑暗程度,足夠拿來作為掩飾,遮擋住這個角落裏的失態,讓我可以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地埋首大哭。

這種姿勢很累,沒幾分鍾我脖子就酸了,不得不抬起頭來換氣。目光觸及腳邊,不是亮晶晶的酒汁,而是乳白色的牛奶,很濃、很醇的感覺。我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才端起來放在膝蓋上。猛灌一口,舌尖微燙,甜膩無比。

“甜嗎?”邊上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糖放太多,甜得都苦了。”我皺眉,不敢恭維地瞪他。

“不甜的,不喝。”那小子淺淺笑道。

我別過頭去,發現他拿著一罐可樂,朝我舉杯,作Cheers狀。

沒猶豫就跟他碰了杯,一飲而盡,他被碳酸氣嗆得打了個響亮的嗝,我伸出舌頭左一下右一下地舔著唇邊的白色液體。

“爽。”他啼笑皆非地擠出一個詞,那表情一半是尷尬一半是真的解氣,“可樂是個好東西,就算沒有味覺的人喝了,也能暢快地‘ah’一聲,算是發泄。”

“你沒味覺嗎?”我忽然想起先前在麵店裏喝清酒的情景,挑眉問他。

“嗯……很久了吧。”研無所謂地搖搖頭,把可樂罐子一下捏扁,“剛才喝它,好像……真的有一絲甜味呢。”

“怎麼弄的?”

“太久了不記得,也許跟媽媽的死有關。”他做著一件窮極無聊的事:慢吞吞地將手裏變形的罐子捏回原狀,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家常往事,“父母離婚分居,我自小跟母親住在北海道,直到她死於交通事故,才被生父領回京都。”

“然後就成為大家眼中的天才少年,一帆風順地讀書至今?”我扁扁嘴,臉頰上的皮膚被剛才亂七八糟的眼淚弄得緊繃繃,隻能做做鬼臉讓它放鬆些,“你可以打我,但我還是要說,在我這個外人眼裏,你實在很幸福。”

他哼一聲:“我也很想鬧點事當回叛逆的小孩,可惜混黑社會也好,跟未成年女孩睡覺也好,都太無聊,引不起興趣,隻好埋頭讀書,這件事比較簡單。”

我苦笑,歎息:“這可不就是上蒼的不公之處嗎?”為什麼父母不和的孩子要麼是天才,要麼是人渣。更為什麼,我隻能遇到使勁打擊我的天才,遇不到臭味相投的人渣?

我翻出昨天買的塔可夫斯基的DVD遞過去,“這給你,被你一語成讖,我還真的看不懂。”

一,二,三,四……若幹秒後,他終於伸手接了,放在盤起的腿上。

“這片子說什麼的?”我隨口問。

他雙手劈裏啪啦地搓著走形了的鐵皮易拉罐,眼睛卻盯著地麵上的某一點,“……太空深處有個叫Solaris的地方,蘊含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把失去的愛人送回你身旁。”

“然後呢?”

“回來的人,每晚都要再死一次,因為,本來就是幻影,不存在的東西。”

“這樣啊,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這種片子,我果然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一次又一次經曆那個人死掉的情景,我可受不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哭了,發泄完了,該幹什麼幹什麼,我是個大活人,逝者怎能左右活人的未來。”

“嗬嗬,裝豁達嗎?”

“是!”我咬牙切齒好像在發誓,“裝啊裝啊的就習慣了,不是嗎?”

他不置可否,轉移話題:“為什麼來東京?”

受不了他再劈裏啪啦地蹂躪罐子,摧殘我的耳膜,我一把奪過來,“如你所說,躲到陌生國度來裝豁達。”

“裝的痕跡太明顯,倒不如放開來發泄,這不也是豁達的一種表現?”

我又傻了一次,然後憤憤地瞪他。因為我心虛,因為又被這個可惡的家夥說中痛處。

“反正這裏也沒人認識你。”研淺淺一笑,“唉,同樣是躲,我卻偏偏跑回自己的家鄉藏起來,還靠這副外表冒充外國人冒充得上了癮。”

我聽得無力,“老兄,你可太厲害了。”

“總得給自己找事情做,不是到處遊蕩,就是拚命工作——對了,你說你是寫小說的?”

“唔。”

“啊,這倒提醒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讀了那麼多年書,光知道摳論文,拿fellowship,一個勁攻學位……把經曆寫成小說?聽起來還不錯。”

我提醒他:“如果要寫,記得用英文。”

“幹嗎?”

“英文我才看得懂啊。”

他瞪著我,“我為什麼要讓你看懂?”

我頓時語塞,啞口無言,理所當然想到沈陌用法語寫作的文稿,怏怏地打開包取出來,“喂,你法文很好是不是?幫我看看這些學術評論。”

他隨手翻了幾頁,匆匆看完第一篇,“……還不錯嘛,你寫的?”

“怎麼可能!我要是寫得出這種東西,那晚上就罵得你狗血噴頭了,還會像傻瓜似的站在那兒笑?”我聲音低下去,“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別弄壞了噢!”

他掀起眼皮,看我幾眼,“我主修俄文,法文不算強項,在芝加哥的室友大學本科倒是學法文的。”他頓住,想了想,“好像也是個中國人!”

我眼睛一亮,“有沒有他的聯係方式?有沒有!”沈陌的書若是這麼通篇法文恐怕很難在國內出版,找人來翻譯比較好。

問題就在於翻譯的水準高低。

研咬著筆頭,在稿子背麵的空白處寫出了一個E-Mail,中途塗了幾次,嘀咕著:“應該是這個?應該是這個!”

看得我嘴角抽搐,“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叫複。”研在那串英文字母旁邊寫了個漢字。“此人腦筋極好,是我們那裏的訪問學者,經常幫長得漂亮的女孩寫作業。”他還特意加了句,“各個係的作業都能寫。”

我仔細看著那個聯係方式,努努嘴,“反正又是個天才是吧?就別刺激我了。”

“你在中國哪個城市?到時候去找你。”頓一頓,他慢慢加上一句,“等回學校寫完MasterThesis,夏天結束的時候交了,就可以升Ph.Dprogram,除此之外沒什麼事情,應該會有空閑。”

我把能想到的所有聯係方法都寫給了他,手機、宅電、E-Mail、MSN。

“夏天結束的時候,是吧?”

“嗯。”

“帶著寫完的小說來?”

他沒回答,隻是將稿子還給了我。我隨手把它裝進牛皮紙袋,像那個人一開始給我的那樣;研輕輕搓著嘴唇,眼光淡淡掃過我對待書稿的每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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