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聲音呢?在這樣安靜的房間裏湧動著。
我沒敢驚動他,摸索著悄悄脫下鞋子爬回自己的上鋪,拽過包來抱在懷裏。那裏麵是他的書,沒有出版的《秋光鏤空的船》。生命是一條河,每個人終將在最深處慢慢沉溺,然而到達以前,還得掙紮,還得經曆無數沉浮。
我打開MP3,拉過被子罩住那些變幻莫測的熒光。調到LeneMarlin的《APlaceNearby》,聽那個聲音最接近天堂的姑娘唱歌。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soIwon'tbesofaraway我離你並不遙遠,andifyoutryandlookforme若你試圖找尋我,maybeyou'llfindmesomeday也許有天終能相遇。
第二天爬起來,屋子裏橫七豎八躺了一大片,夜行生物們的集體回歸。
因為睡得太多,我腦袋糊裏糊塗的,穿鞋,穿衣,梳頭,刷牙,洗臉,同時思考一些問題,什麼時候回家?
以及回家前,應該做點什麼?
梳洗完畢回去,人陸續醒了,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地麵被窗戶的投影分成不均勻的格子,那些金黃色給汙斑平添了幾絲真實的暖意。
大家注意到我,問我從哪兒來,我一邊老實回答一邊把毛巾塞進包裏。
檢查包裏物品時,有人輕輕地站在身後,回頭一看,是那個叫Ken的男孩兒。
“昨天,對不起。”他認真地道歉,樣子看起來已經完全清醒。而且,還十分漂亮——很明顯的混血兒。
“我昨晚喝多了,其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是控製不了。”他誠心誠意地說。
我點頭,“明白,我有時候也那樣。”
“總之,真的對不起。”
我都有些吃驚了,他真有教養,無論言談還是舉止,“你要出去嗎?”我注意到他背著包,整裝待發的樣子,“我也要去,你會日語的話,可不可以給我當翻譯?”
他想了一下,同意了。
出門時被人叫住,說有我的Message。
是小舅舅。他因公事到日本來,住在新宿一家酒店裏,奉了我媽的命令要見我一麵,能逮回去就逮回去,逮不回去至少確認一下是不是還活著。
謝過之後拿了地址,輕描淡寫地塞進口袋。
東京四通八達的地鐵讓我們與出租車絕緣,而且有了Ken,我不用擔心再迷路的事情發生。
他真是個超級地鐵通,指示牌,不看;路線圖,不看,我禁不住好奇:“你在東京住了很久嗎?”
他回頭瞥我一眼,“我是日本人,家在京都。”
我毫無懸念地傻住。
“媽媽是俄羅斯人,六歲以前我跟著她住在北海道。”
他一邊解釋,一邊走進車廂。
難怪了,日語俄語都不成問題,“你英語怎麼說得那麼好?”我解下背包放在腿上,“還有法語?”
“我在美國讀書。”他漫不經心地坐下來,包依然背在背上,以致於屁股隻能占上位子的一條邊,可他完全不在乎,“以前高校修學旅行的時候選了去尼斯做homestay,所以很早就開始學法文。”混蛋,又是一個天才兒嗎?我怎麼老是遇到這種人來襯托自己的無知?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全名呢。”
“KenKitagawa。”他說了一個日文名,但我注意力並沒放在上麵。我正忙著掏上衣口袋。掏出圓珠筆以及寫著小舅舅所在酒店住址的紙,反過來遞給他,他很快在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北川研。
“研。”在異國的一個人筆下看到漢字是一件令人心地柔軟的事。我細細地感受舌根處的摩擦,“小、研。”然後,不等他開口問我的名字就搶過紙筆一揮而就:梁沁舫。
“沁——Referstothescentofflowers;舫——Aprettyship。”
研垂眸盯著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Adelicateboatfloatingthroughthescentofflowers。
我對他這樣解釋道,關於自己的名字。一艘靈巧的,花香中漂泊的船。
在這以前,我從未思索過外公給我起的名字的意境,曾經還一度嫌它念起來非常拗口。
現在我卻在一個外國人這裏解釋得有板有眼,心裏靜靜地一跳。
我又想起了背包裏的書稿,想起了秋光鏤空的船那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從新宿的伊紀國屋門口開始逛,名義上他是我的導遊和翻譯,實際上卻是我陪他逛,因為買東西的都是他。要麼抓起東西就徑自去付款,要麼就隨手丟進購物簍,總之是看也不看、或者頂多看一兩下。若不是親眼所見,叫我怎麼相信昨天在地鐵裏像流浪漢、在旅社裏像醉鬼的男孩子正在新宿最昂貴的服裝店裏揮金如土?
“你家裏人做什麼的,在東京開銀行嗎?”低頭打量著腳邊那些大包小包,我忍不住出言譏諷。
“你怎麼知道?”他的回答頗有幽默感,但並不好笑,“我說過我是京都人,所以,家裏是在京都開銀行的。”
我再次傻住。
研站在路邊,把所有精美的包裝袋剝下來扔掉,衣服和DVD塞進背包,空出兩手繼續走路,洗劫般的購物行為似乎從未發生過。
“你的包裏都裝了些什麼呀?跟無底洞似的,再多都能塞。”休息時,我一邊開易拉罐一邊問。
他答非所問:“下麵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