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不是很亮,他的表情因此而模糊。我站在原處未動,腳上蓄勢待逃,試探地開口:“Pardon?”
“迷路了嗎?外國來的?”
這次,換成了極為流利的英語,咬字準確,發音清脆。
我看不清他的臉,那團陰影使我的警惕和懼怕依然沒有減少半點,“中國人……”
“去哪?”
“住的地方。”我還在費力思索日本地鐵裏的流浪漢素質幾時變得這麼高,竟能將英文掌握到如此嫻熟的地步。
“你住哪?”他曲膝,然後盤腿,把大背包拽過來抱在懷裏。他穿一件帶帽子的棉大衣,帽簷有茸茸的灰色毛邊,兜頭蓋住了半張臉,下巴沒有胡碴,看起來還很年輕。
“反正不是這兒。”如果是邀請我留下,那我謝絕。
他點點頭,雙腿一使力,站了起來,打個嗬欠,旁若無人地往地下深處走。
我傻傻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他停下來了,抬手拉下罩在頭上的帽子,回頭,“要帶路嗎?”
淺棕發色,皮膚白皙,輪廓深邃,睡眼惺忪……原來是不折不扣的外國人。
隻是五官清秀得過分,亞洲人的那種細致。
也是遊客?和我一樣也是遊客?我跟著走了兩步,“有便宜旅館嗎——國際青年旅社?”
於是被帶到涉穀的一家青年旅社。一路上,我逐漸消除了關於“這人是色狼”的猜疑,穿過立著忠犬“八千公”像的廣場,與一群群等待著“援助交際”的高中女生擦肩,他連頭也不偏一下,長驅直入、七拐八繞,從熙熙攘攘走到寂靜,從霓虹燈下走入黑暗的深處。
的確是便宜得過分的青年旅社。雖然根據床位等級,價碼略有調整,但也不過是150-300日圓之間的差別,相當於一張地鐵票的錢!隻是,跟在火車上沒分別——大通鋪,不分男女。
掃了一眼,屋子裏大概十幾張床,七八個人,全是男的。我抓著上鋪的邊沿往裏走,所到之處每張都有睡過的痕跡,或是一些表明此處已被占領的標記。找了個角落裏的上鋪,正想往上爬,一個背包越過我頭頂被拋上去,發出低悶的一聲,很穩當地橫在了枕頭上。
回頭看,是那個領路的年輕人,揉著眼,完全無視站在床下的我,借著身高的優勢,把背包又推進去了點。
登記的時候,我明明看到他也簽了字,大家一起來的,而這張床是我先看中。
當仁不讓地拽下包塞回去。不是你幫了我的忙,我就得處處感恩戴德予以謙讓,謝謝已經說過,多了沒有。
他單手抱著包往後退了一步,像還沒反應過來似的,另一隻手仍在揉眼睛。
真是個怪人。
“這張床是我的。”我好心地提醒了一遍,當然,不乏警告。
他放下揉眼的手,哼一聲,抱著包兀自晃開了,轉身那一刹那,我看見他眼裏泛著冷冷的光。
確實累了,臉挨到枕頭的那一刻,我迅速有了睡意。大衣脫下來蓋在被子上,圍巾依然纏著脖子,呼出來的熱氣融化了雪花,下巴那一塊變得又濕又冷。
走廊人來人往,大部分用英語嘮嘮叨叨地交談著,隻是熟練程度有所差別;不遠處的洗手池傳來響亮的嘔吐聲,此起彼伏,看來不止一個,很快,一股酒氣盈滿房間,喝醉了的人嘰裏嘩啦,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語言;有人嘿嘿地笑起來,不是幸災樂禍,笑聲裏有點善意的冷漠,像是在敷衍地說著“知道了知道了”……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讓我睜開眼皮,花哪怕一秒鍾的時間來弄清噪音的源頭。
現在是白天,快到正午。隻是因為下雪的緣故,天色昏暗、沉重……我胡思亂想著把背包的肩帶在手臂上緩緩繞了一圈又一圈,隨著感官逐漸遲滯,黑暗就這樣來臨。
東京,依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帶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為藝術家就在不遠處的廣場製造喧囂,我的耳朵卻聽不見。離開家鄉去遠足,在銀座的地鐵迷了路……一切仿佛是夢中發生的事,而隻能存在於夢中的人此刻卻站在身邊,那麼真實。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過我的發間,停在頭皮上輕輕摩挲,把時光逆轉,把記憶攪渾。
天黑之後醒過來,我趴在上鋪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麵目模糊的人。房間裏鬧哄哄的,這些晝伏夜出的異鄉人有的在找褲子,有的在翻包,弄得丁零當啷,我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隻露出眼睛。
終於,他們收拾停當,都出去了,唱著歌往外邁步,雄赳赳的,個別還勾肩搭背,清一色的外國人。
我爬起來,把圍巾扯下,翻個麵疊好,又圍上。
房間裏還有兩個人,一個在睡,一個頗有些驚訝地望著我,大概是奇怪這裏什麼時候混進來個女孩子吧,嗬嗬。我衝他笑了笑,那是個頭發卷卷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男孩,大約二十出頭,不過,根據白人顯老的道理,他實際歲數也許更小些?
“哪兒來的呢?”他很友好地問,英語說得小心翼翼。
“中國人。”我瞄準了一下,敏捷地一跳,正好站在筒靴上。地麵潮濕,有淺淺的泥印,跳歪了就糟。
“委內瑞拉人。”他指指自己,算是認識了。
我扣上棉衣扣子,背了包,被子也不疊地跑出去。大雪停了,十幾個小時下來,地麵竟沒有一點兒積留的痕跡,隻能在霓虹燈的倒影裏看見零星的碎冰浮在泥漿表麵,踩上去,連咯吱的輕響也聽不見。這就是東京,這就是涉穀,像一個魔力場,一刻不停地熱鬧著、沸騰著、前進著,不要說一場雪,即便是一次地震也無法留下太深的印記吧。
在電話亭裏,我開始思考該給誰打電話,想來想去還是撥通了舒雯家的電話。那家夥果然跳起來,罵罵咧咧地問我在哪裏,罵罵咧咧地說我不夠意思,罵罵咧咧地問我幾時回去。
“要給我帶手信哦!對了,你住的地方可以上網嗎?”
“應該可以,我去找找。”
掛了電話,我回去旅社,稍加打聽就找到個插頭,把laptop接上,舒雯似乎等了很久的樣子,我MSN頭像還沒轉消停,她的消息已經發過來。
“我們陪著他媽媽……她沒事了,就是總睡覺,一天十四五個小時。”
我“哦”了一句,心裏沒有任何波瀾,真怪。
“不過醒著的時候,她倒是很願意跟我們聊聊以前,不光沈陌,還有你舅公沈凡佑……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你想聽嗎?”
我說:“好。”
從底下鍵入消息的提示來看,舒雯似乎是將信息寫了又抹掉,抹掉了又寫,反複塗改很多遍。我耐心地等,邊等邊搓凍僵了的手。
終於跳出舒雯的話:“齊漱玉不能生育,沈陌是兩個人當時抱養的孩子。沈凡佑就是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她這一點,才跟唐薇好上的,後來他們離了婚,再後來就是移民……所以,你跟沈陌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我認認真真地看完這句話。閃爍在屏幕上的話。
“舫……其實,你是喜歡他的吧?”
因為隻是看,而不是聽,我不知道舒雯此刻的心情。不過我笑了,往手上嗬了口氣後回複她:“謝謝,美女。事情都過去了。”
結束了。
事實即便是事實,依然屬於過去。做人應當向前看,在涉足這片被施了魔法的地界做一個過客,一味地往前走,再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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