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東西是值得我們“犧牲一切”去換取的,容貌、才能、地位、親情、金錢、友誼、愛……樣樣都很珍貴,因為有它們,才構成了獨一無二的“自我”。
“一直都很想問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他睜開眼,“……是因為無聊?”
“就是無聊。我一個寫小說的,需要大量素材,又不會胡編亂造,隻好跟著自己感興趣的人,跟進他的世界裏去,尋找另一種人生。”
“你會把我寫進小說嗎?”
“恐怕不會呢。”我遺憾地扁扁嘴,“你不像男主角,你弟弟比較像。”
大概被我逗樂了吧,他的笑容裏不再有那種深重的哀戚的成分。雖然很淡,卻百分之百都是愉悅。
“忽然想看看你寫的小說了……那些……被你偷窺過的人的人生,是個什麼樣子。”
我是一個拙劣的作者,最多隻能做到給筆下主角幸福的未來,雖然我知道,現實裏他們糾纏了無數光陰,最後還是擦肩而過。
“如果寫我的話,最後會是個什麼樣的結尾呢……”他靜靜地問。
“我會給你一個讓你深愛的女人——不行!還是給你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吧,你這種人好像不太會主動去喜歡別人,看你的學術評論就知道了,客觀得死去活來。故事從開始到結尾都是那個女人在暗處注視著你,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卻無意中成為了改變並主宰她整個人生的力量……”
我嘮嘮叨叨,很少安靜,把這一輩子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沈陌起先還會應我兩句,後來發現我純屬自言自語,也就繼續閉目養神,任由耳朵裏灌滿我製造的噪音。
這樣的生活過了七天。整整一個禮拜,四分之一月,百分之二年。在這段時間裏,他完全清醒的狀態,加起來也不過就二十多個鍾頭。
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從頭到尾沒有間斷地看完了他的書——以前總是隨手翻,翻到哪裏看哪裏,也許人在翻書時為圖手感好,一打開都是中間,本能地忽略靠前的開場白和最後的尾聲,而他,不知是倦怠了,還是本性流露,越寫到後麵,越感性起來,前頭評文豪的小說、詩集,冷若冰霜,咄咄逼人,到了末尾,竟開始大談特談日本的偶像劇,讓我大跌眼鏡。
最後一篇文叫作《東京之光》,說的是偶像劇裏許多雙目失明的男女主角,“……深重的黑暗裏,往往也會裹著無窮無盡的希望。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大地,看不見彼此的臉,卻帶著希望義無返顧地愛……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將勝於一切理所當然的熾烈。”
“……然後,相愛著相忘於偉大的黑暗,此生甜蜜的家園。”
“你這家夥,說什麼對愛情毫無感覺,其實一直都在期待著能遇到一個愛人吧?”我反反複複地念最後這段,頭也不抬地問。
然而,沒有回答。床昨天就空了,散發出新鮮蘇打水的氣味,四平八穩地潔白著,一絲褶皺也沒有。
葬禮很簡單,沒有多餘程序,除了齊漱玉,舒雯,我媽和我外,還有N大來的學生,似乎是他最後指導過的那幾個。人人都怕觸經傷情,所以,拒絕繁複。
那個晚上舒雯問我:“覺得怎麼樣?”
我想了一會兒,回答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必再去強行麵對一些不想麵對的事。因為,都結束了。
於是沒跟任何人告別,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去了日本。
第17章 東京之光(下)
東京,依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帶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為藝術家就在不遠處的廣場製造喧囂,我的耳朵卻聽不見。離開家鄉去遠足,在銀座的地鐵迷了路……一切仿佛是夢中發生的事,而隻能存在於夢中的人此刻卻站在身邊,那麼真實。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過我的發間,停在頭皮上輕輕摩挲,把時光逆轉,把記憶攪渾。
一月份的東京大雪紛飛,奇怪的是我卻不覺得冷,是因為熱鬧的緣故吧。滿眼密密麻麻,凡是視線能觸及的地方,全是人。稍微顯眼一點的建築物更不能幸免——被人流衝散了的都會急急忙忙打電話約好去那裏集合。
我站在東京站的巨大圖章下麵,肩上積雪一點一點融化,漾出深深淺淺的水漬印,周圍的人要麼在打電話,要麼在焦急地翹首盼望,我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無人可等的事實。這麼多年下來旅遊的經驗累積了不少,出國也不算稀罕,但都是跟舒雯結伴,獨身上路倒是破天荒頭一遭。
正絞盡腦汁地想應該去哪裏,一股人流從後麵呼啦地湧出來,把手足無措的我往前帶了好長一段,回頭一打量,有老的有少的,拖兒帶口像是一家人,興致勃勃在商業街上買起了“驛弁當”,竟然沒一個注意到隊伍中夾了我這麼個外人。
舒雯奶奶家的地址我倒記得,不過舒雯不在場,我等於是個閑雜人士,不到萬不得已想來不會去給人添麻煩。日語雖然說得不溜,打打招呼應該沒問題,實在不行說英文,再不行就寫漢字,亂七八糟加起來問路總還湊合。
買了一本英日對照的旅遊手冊,邊看邊在地鐵站台上等。幾個穿著製服的站務員幽靈似的晃來晃去,用懶洋洋又不乏警惕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難道是怕有人跳下站台臥軌自殺,還是擔心突然竄出個麻原彰晃第二?車來了,風大得我都有些站不穩,趕緊退後幾步貼著柱子,卻因此險些錯過這趟車——短短幾秒鍾,車廂裏已經像沙丁魚罐頭般密集,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腦子完全反應不過來。一個站務員經過,以實際行動向我解釋了他們存在的必要性——麻利幹練地按著我的肩膀往裏推搡(或者說是硬塞更合適),末了,還用膝蓋狠狠頂一下我的屁股,看著門勉強關上,才滿意地笑眯眯地走開了。
結果想當然耳,以我這樣貼著車門的狀態,一到銀座就被擠了出來,無數西裝革履的家夥像戰場上麵對敵人的士兵,越過重重阻礙,衝鋒陷陣。
隻有我戰戰兢兢地抱著旅遊手冊驚惶四望,憑本能躲避箭矢一樣的人流。
月台空下來。突然發現,有要去的地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理所當然地迷了路……因為本來就沒有目標。在橫七豎八的指示牌前發呆,什麼都營線營團線,活像一個被貓撲騰過的毛線團,絞在一起找不到源頭在哪,加上色彩鮮豔,讓人腦袋陣陣發昏。旅遊手冊更是不能看,那句“銀座地下鐵車站有一百多個出口,外地人很少有不迷路的”就讓我泄完僅存的底氣。
放棄了,放棄了。
還好沒有太多行李,除了這身衣服,就是兩本書、電腦還有相機,跑來跑去的也不算麻煩。耳朵裏塞著耳機,平常總聽外文歌,真到了外地卻開始裝模作樣地緬懷起故裏,一首《橄欖樹》反複放了一遍又一遍。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
為什麼呢?為什麼?
沒有找到答案,倒是結結實實地踩上了一個席地而坐的流浪漢大咧咧伸出來的腿。
地鐵裏總有很多人滯留,有的是被轉暈乎了,有的是根本不想出去。那人好像死了似的靠牆坐著,左邊是樓梯,碩大的包擱在上麵,緊挨著他,髒得看不出顏色——跟身上衣服一個德行。
在我打量的這幾秒鍾,他微微動了動,被踩到的腿縮回去,嘴裏發出一些零碎的嘀咕,聽起來頗為不滿。我生怕他下一個動作就是抬頭討錢,抓緊時間轉身跑遠。
可跑了沒多遠就不知不覺地繞回來了——可怕的地下世界。當我第三次看見那個全身都裹在褐色(大概是這個顏色)裏的流浪漢時,對方揉揉眼,仰起頭衝著我問了句什麼,是聽不懂的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