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3)

?17 東京之光(上)

深重的黑暗裏,往往也會裹著無窮無盡的希望。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大地,看不見彼此的臉,卻帶著希望義無返顧地愛……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將勝於一切理所當然的熾烈。

他住進醫院的那一天,天氣好得反常,冬天裏難得一見地晴朗著。光禿禿的樹枝上一覽無遺地站著幾隻不怕冷的黑色大鳥,風打開它們的翅膀如同開啟一把折扇,“啊”的一聲在空中劃出無法看清的軌跡。

來之前,我跟沈陌說,他媽媽那邊由我去開口。他不置可否,隻是輕輕捏了下我的手。

舒雯和她爸爸在門口等著,出租車還沒停穩就迎上來,大家像多年不見的老友,寒暄一陣便平靜地走向住院部,舒雯勾著我的肩不露痕跡地開口:“有我爸在呢。”

安頓好他我就搭舒雯的車去見齊漱玉,為防萬一,我把我媽也叫上了。四個人坐在客廳裏,我低著頭一點一點倒完事實,便開始耐心地等待她可能出現的所有反應。

可是出乎意料,她很平靜——那神情,與其說是平靜,還不如說是呆滯,慢慢地,臉上顯出了因抽筋溺水的人那種痛苦的表情,極力想要抓住什麼,卻反而被拖向深淵的無能為力。我低著頭,充耳不聞對麵傳來的抽氣聲,舒雯就挨著我坐在旁邊,我卻覺得她遠在天涯。

“不該是我的,不該是我的,就是留不住啊!”

突然,她說出這麼一句支離破碎的話,叫人聽不懂。我媽把她的頭按在胸前,輕言細語地吩咐我:“快去擰條熱毛巾來。”

我站在水龍頭前嘩啦嘩啦地自己先洗了兩次臉,冷水刺激得皮膚發紅,硬生生地痛。

我媽接過毛巾,“你們倆去忙吧,這兒有我行了。”

我和舒雯退出來,一句廢話都沒有。

坐在車上時她問我去哪,我才想起來無處可去。

“去看看傅憑瀾吧,前天要不是我,她也不會進醫院。”

舒雯長長地歎了口氣,嘴裏說:“孽債!孽債!”

我苦笑,真的呢,我這個廢物,竟然害得他們兩個人前後進醫院,現在的沈錐,大概根本就不想看見我。

可還是去了。沒有買花,隻帶了福昌明的海鮮粥。舒雯特意找到負責的醫生詢問了一下,那個眼鏡上有一小塊汙垢的醫生仔細聽完我們的描述,遺憾地搖搖頭,“大人倒是沒事的,不過兩個月大的胎兒就沒有了,下次要小心呀。”

病房門是敞開的,站在門口可以望見沈錐穿著休閑隨意的緊身黑色高領毛衣和仔褲,這個確實俊偉不凡的男人,正挽著袖子端一碗東西,神情溫柔地哄傅憑瀾,那碗上印著福昌明三個隸書字體,看來我晚了一步。

他當然知道我在門口,隻不過對敲門聲置若罔聞,“一定要喝完才行,來,再一口。”

我又敲了一遍,然後,不等他同意,徑自走過去把袋子放在桌上。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嗎?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開不了口,我不奢望他們原諒,意外造成的傷害依然是傷害。所以我隻能在放下東西後呆站了幾秒鍾,便低著頭不辭而別。我是在為自己無可挽回的過錯開脫,還是在本能地嫉妒著他們的幸福呢?

走廊上,沈錐的腳步聲從後麵傳來。我停住,回頭,一個袋子呼啦啦迎麵飛來,撞在身上,我下意識地接住,真燙。

“別妄想我會原諒你、你們——我發誓,決不會放過你們兩個!”

我低頭看了看粥袋,“對不起。”

“這裏是醫院,我不想動手。”他沉著聲音。

我鼓起勇氣,去看他的眼睛,“都是誤會……她是我推倒的,不關沈陌的事。”

他對著我冷笑,“要我說幾遍,趁我還忍得住,快點滾!”

我張了張嘴,不過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有人把我使勁往後拉,是舒雯。

“別去惹他啦!你沒看他的眼神嗎?要殺人似的!”

把我一直拖上車纏好安全帶,舒雯心有餘悸地開口。

“怎麼會這樣,蚊子……”我訥訥地盯著前方,“我真沒想到會這樣……當時隻是一心想搶回藥瓶,我見過他疼的樣子……很恐怖的,我腦子裏什麼念頭也沒有,隻想把藥拿給他而已……”

舒雯丟開方向盤,把我的頭往前壓。

“我知道我知道……哎,不能怪你,真的不能怪你!”

“但是流產是很嚴重的事,他們一輩子不原諒我也不奇怪。還有沈陌,他們一定恨死他了……”我以為我會哭,舒雯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把我的頭按下去。但是,眼眶依然幹澀……跟那天的天空一樣枯涸。

“我也想不出辦法呢,怎麼辦?”舒雯的聲音悶悶的,“我隻知道,事情總有輕重緩急,現在……你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日子回到了陰謀開始以前。晝伏夜出,晨昏顛倒,生活單調而乏味,隻有沉睡和醒來。

我整天整天地膩著沈陌,齊漱玉眼神中竟透出默許。也許她早察覺到了吧,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在我印象中就是個隻懂忍讓和壓抑的女人。

我每天往來於醫院和他的書房,名副其實的兩點一線。真是個有潔癖的人,即使生著病,也不忘督促我們把房間收拾得一絲不苟,看我將帶去的書丟得東一本,西一冊,抓到哪本隨便翻著讀,完了又亂七八糟地摞成一堆拿走,忍不住皺著眉嘀咕:“不能亂放哦……”

奇了,他怎麼知道我把書帶回他的書房時,是見縫就插的?

“那麼計較幹什麼。”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發起牢騷。

“習慣了吧。”他想也不想,“其實,我沒什麼特別在意的東西,也就這些書比較寶貝。”

“看書費腦子,不如……來下五子棋吧。”

“下五子棋就不費腦子?”他笑了。

我鋪開一張白紙,拿硬殼精裝本的《普希金詩選》充當直尺,認認真真地打出了漂亮的格子。

“倒真物盡其用。”他笑著歎氣。

“我和你正好相反,很少愛惜書,沒真拿你的寶貝去裹油條,你已經該慶幸了。”我搶先畫了一個圈在上麵。

隻有一支筆,他接過去,就著圈的下麵畫了個叉,然後遞給我,我心不在焉地接著畫圈,一秒鍾就搞定。

從小到大跟人下五子棋我幾乎從來沒贏過,倒不是說腦子不夠用,而是我有強迫症,看見規律排列的東西就忍不住要去數,有次愣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了三條街,其原因就是要搞清楚她的裙子上到底有多少點點。反正都是輸,我幹脆接過來逮著空白就畫,畫完繼續盯著他看,奇怪的是這樣馬虎竟一直沒死,想必沈陌思考的都是怎麼才能不讓自己的叉那麼快連成五個吧。

當紙上再也沒有空白的時候我才發現不對勁,他把叉都畫在了我的圈兒裏。

“哈哈哈哈,遍地是雷!”我大笑,“知道雷字的古體寫法嗎?圈裏畫個叉,四個壘一塊兒就是雷字——我在碑林的時候發現的。”

他安靜地看著我,淡淡笑。

“西安的東西真好吃,我還想去。”我漫無邊際地聯想開來,“對了,那次在火車上碰到了傅憑瀾,原來她之前也是索邦的學生,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怕受處分才跟她分開的。”

他還是溫和地笑著,“說真的,我的確怕。”

“是啊,又不是小說,誰不怕?”我聳聳肩,把那張紙折了塞進口袋,“當真要犧牲了一切才能換來的愛情,就跟犧牲了一切才到手的名利一樣,我看不要也罷。”

“該說你現實,”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還是通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