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學生外苑以前,我在N大漢口路大門前的小攤子上停下,要一捆勿忘我,兩枝馬蹄蓮,一枝扶郎和一枝玫瑰,攤主按我說的挑出來,不忘問:“小姐還要點別的嗎?”
“不了,就這些。不用包裝紙。”
“我這小本生意也沒包裝紙啊,您不嫌髒您就這麼攥著,要怕玫瑰紮手的話我拿報紙給您裹一下?”
……
跟外苑的管理員打過招呼後,在她的指點下上了三樓。傅憑瀾住的是單人間,布置得極為淡雅,桌上花瓶裏一大束百合正在怒放,看來沈錐昨天有來過。
“你別見外,我說過沈錐了。”傅憑瀾看我這架勢,溫柔地笑了笑,“他那個人,一旦和我有關的事都會鬧得雞飛狗跳。”
“說明他緊張你。”我衝她咧嘴笑,“粥還是熱的,趕快喝——我昨天沒害你餓肚子吧?”
“不會的,管理員人很好,一直照顧我。”漂亮的女人在哪裏都受恩寵,我放心了。
“左邊袋子的是海鮮粥,右邊的是雞絲粥,你隨便選。”我晃晃懷裏的花,“還有多餘的瓶子嗎,我替你插起來。”
“哎呀,書櫃裏有一個,不過是木頭的,插幹花用,不能盛水呢。”
“沒事,我去外頭找些土裝上就行。”
她笑了,“你腦筋倒很靈活嘛。”
拿著裝了土的木盒回來,我展開報紙,把那些花抱起來,傅憑瀾有些意外地掃過這個組合。
“這些花……”
“昨天我臨時去找沈陌了,事後他很過意不去,叫我一定要向你賠禮道歉。”我撒了個小謊,把“種”好的花放到窗前,和百合擺在一起,她怔怔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枝玫瑰的花苞。
“對了,賠禮道歉為什麼一定要勿忘我、馬蹄蓮、扶郎和玫瑰?”
我坐下來,蹺起二郎腿,眯著眼睛欣賞它們那嬌豔的模樣,“請求人原諒,好像該用玫瑰吧……嗯,黃色的玫瑰?”
她垂下眼簾笑,“這跟花的含義沒關係,是個人的喜好。”
“哦,沈陌的喜好,還是你的喜好?”
“……是兩個人的。”
我撥了撥花莖,“你不生他氣了吧?”擲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麵前開啟了一扇大門,門的後麵,是一截長長的、昏暗的時光隧道,通往過去的隧道。從裏麵,我可以看到發生在沁園雪的那一幕,也可以看到更遠更遠以前的兩個人,巴黎街道旁,幕天席地下,垂在身側的手猶自晃蕩,怎麼也牽不到一起去。
“不生氣了……為過去的事生氣是很不值得的行為,何況,我現在很幸福,我很愛沈錐……他是個完美的人。”
時隔一年後,她終於接受了這樣一束花,讓它們安靜地盛開在窗台前。
“巴黎好玩嗎?我打算以後怎麼都要去一次呢,給點建議怎麼樣。”
傅憑瀾想了想,“美國遊客和日本遊客很喜歡去聖日耳曼大街,那裏都是些名牌,每次經過都能看到一大堆人拿著相機朝櫥窗拍照。”
“你喜歡聖日耳曼大街?”我的聲音聽起來緊繃繃的,“那麼,最喜歡哪個牌子?”
她笑,“我想是PaulKa吧!讀書的時候老師推薦我看一本小說,故事裏的女主角說為了看PaulKa走神,即使被車撞死也值得,因此那櫥窗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太強了,”我說,“我一定要去膜拜。對了,真的有人因為走神被撞死嗎?”
她俏皮地咬了咬下唇,“目前還沒有,雖然,我差一點點就做了第一個,幸好有人飛快地衝過來,把我拉開了。”
我呆呆地望著百合和勿忘我之間的縫隙,突然問:“那小說你還有嗎,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12月24日晚,聖誕嘉年華。
作為全權策劃的我刻意、並且是十分刻意地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行頭,打算淹沒在人群中免得被沈錐找晦氣。可惜,天妒英才,連上帝都不想埋沒了我這等有為青年,到了預定好的酒店一看,上至高層下至職員個個穿得珠光寶氣璀璨亮眼,反襯得我格外出眾。
好在還有傅憑瀾。
玫瑰紅小禮服,沒有一點贅飾,全憑出色的剪裁,線條行雲流水,色澤豔而不俗,比得到場所有女性黯然失色,小靈一見到她就開始驚叫:“天哪!絕代佳人!小梁你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瞧那衣裳,多般配,就跟長她身上似的!”我回頭附和,卻換來一記白眼。
“有你這麼誇人的嗎?”
晚宴的自助餐是按每人兩百元的標準訂的,生猛海鮮山珍美味應有盡有,還特地請了法國的名廚過來烹飪。為了吃回這一頓的本,辦公室裏男男女女中飯光在那兒喝涼水,餓死也不碰食物哪怕一片餅幹,要減肥的統統放下屠刀,豁了出去……不過根據我的小道消息,這些全加起來也不夠付傅憑瀾身上那件禮服的零頭,更別提她戴的項鏈和耳環了。
沈錐一見到傅憑瀾就開始讚歎,一見到我就開始冷笑。我自知理虧,隻好灰溜溜地轉身就跑,不過,還是沒躲過背後的冷箭。
“你這身倒是和沈陌挺配的啊,果然是忠狗。沒事幹就去找人,等他發言呢。”
坐在牆角沙發上的沈陌看到我,嗬地就樂了,“為什麼不穿漂亮點啊,真浪費呢。”
我賭氣坐在他旁邊,“有傅憑瀾在,我不想自取其辱!”
“傻孩子。”他又來揉我的頭,自從發現我這發型的特點是越亂越有味道之後他就跟上癮了似的沒事就揉,“不要總把自己藏起來,機會隻會找那些勇於展現的人。”
“機會找我,我還不樂意要它呢!”我瞥一眼他的肩膀,索性頭一歪,靠上去,“其實我從小就很怕人,哪兒人少我蹲哪兒。”
“為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覺得人都太齷鹺。長大後肮髒的事情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嬉皮笑臉什麼也不在乎。”
“我和你正好相反。”他靜靜地呼吸,“小時候特開朗,哪兒人多我往哪兒鑽,長大後,經曆的事情多了,倒開始怕跟人相處了,我一直特納悶,人怎麼能偽裝得那麼好?心裏想的,可能跟做的,完全是兩個方向……就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心裏明明憤世嫉俗——你別笑好不好——表麵卻一副我愛這個世界的假惺惺樣。剛出去時那份雄心壯誌,絕對的舍我其誰,可在那個文化人的圈子裏,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拚了許多年,終於終於,想要的都有了,獨獨忘記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了它什麼都是虛無,結果還是一無所有,真正的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