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地平線(2 / 3)

晚宴的自助餐是按每人兩百元的標準訂的,生猛海鮮山珍美味應有盡有,還特地請了法國的名廚過來烹飪。為了吃回這一頓的本,辦公室裏男男女女中飯光在那兒喝涼水,餓死也不碰食物哪怕一片餅幹,要減肥的統統放下屠刀,豁了出去……不過根據我的小道消息,這些全加起來也不夠付傅憑瀾身上那件禮服的零頭,更別提她戴的項鏈和耳環了。

沈錐一見到傅憑瀾就開始讚歎,一見到我就開始冷笑。我自知理虧,隻好灰溜溜地轉身就跑,不過,還是沒躲過背後的冷箭。

“你這身倒是和沈陌挺配的啊,果然是忠狗。沒事幹就去找人,等他發言呢。”

坐在牆角沙發上的沈陌看到我,嗬地就樂了,“為什麼不穿漂亮點啊,真浪費呢。”

我賭氣坐在他旁邊,“有傅憑瀾在,我不想自取其辱!”

“傻孩子。”他又來揉我的頭,自從發現我這發型的特點是越亂越有味道之後他就跟上癮了似的沒事就揉,“不要總把自己藏起來,機會隻會找那些勇於展現的人。”

“機會找我,我還不樂意要它呢!”我瞥一眼他的肩膀,索性頭一歪,靠上去,“其實我從小就很怕人,哪兒人少我蹲哪兒。”

“為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覺得人都太齷鹺。長大後肮髒的事情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嬉皮笑臉什麼也不在乎。”

“我和你正好相反。”他靜靜地呼吸,“小時候特開朗,哪兒人多我往哪兒鑽,長大後,經曆的事情多了,倒開始怕跟人相處了,我一直特納悶,人怎麼能偽裝得那麼好?心裏想的,可能跟做的,完全是兩個方向……就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心裏明明憤世嫉俗——你別笑好不好——表麵卻一副我愛這個世界的假惺惺樣。剛出去時那份雄心壯誌,絕對的舍我其誰,可在那個文化人的圈子裏,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拚了許多年,終於終於,想要的都有了,獨獨忘記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了它什麼都是虛無,結果還是一無所有,真正的一無所有……”

“噓,你聽。”我豎起手指,“在發麵具呢,舞會要開始了。”

“是啊,假麵舞會,人又多戴一張臉。”他欣然笑道。

會場逐一關了燈,暗暗的,到處燃著詭異莫名卻又溫柔的燭光。所有人的臉上都已戴了麵具,華美的、精心製作的麵具,遮住表情;朦朧的光線中,音樂響起、那麼柔軟。這是個幸福的夜晚——對某個人、某些人來說。我借口拿吃的,趕緊離開他身邊,心裏有一股莫名的鬱悶無處宣泄,真想把桌上亮晶晶的盤子酒杯都掃在地上。彎著腰努力辨認餐牌上的字時,我聽到沈錐的聲音。

他在向所有人宣布求婚成功的消息。

會場安靜了幾秒,霎時間突然掌聲雷動,尖叫頻頻。我拿著裝了一半的盤子發呆,幾十米開外的台子上,燈光聚集了所有人的焦點,沈錐和傅憑瀾應觀眾的強烈要求當眾擁吻……足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的吻。

我端起盤子沿著牆根回到沙發旁。

“很相配,是不是?”沈陌問。

“是吧。與我有什麼關係。”我隨口說。

“兩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沒有理會我的話,他兀自低語著。

“有些幸福短暫如過眼雲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尖刻,喜歡抬杠。

“總比連過眼雲煙的幸福都抓不住的人強嗬。”他淺淺地、旁若無人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回去睡會覺。”

我想也不想地爬起來,“一起,我送你。”

“你留下玩。”

“你知道我討厭這種地方。”我不客氣地頂回去,但是話才說一半,他的胳膊已經架在我脖子上了。

“走吧。”

結果那晚,我趴在沈陌書房的桌子上睡著了,而他在跟我一牆之隔的臥室裏。相安無事到天蒙蒙發亮,我的手機突然狂聲大作,因為嫌雞叫太斯文,我特意換成了狗吠,下場就是驚得自己差點滾下椅子。

摸兜時發現肩上蓋了件厚厚的棉衣,女式的,有嫻靜的碎花圖案,齊漱玉來串門時我看她穿過,是她給我披上的嗎?來不及想那麼多,我趕緊按下接聽鍵以免把他們吵醒,“喂……小舅舅?!”

小舅舅給我打電話時有如熱鍋上的螞蟻,聽完他的話後我也懵了好一會兒,沈錐進了醫院?!怎麼會這樣,昨晚他還好好的,活蹦亂跳向情人求婚成功,這才隔了幾個鍾頭就進醫院?

雖然腦袋裏一團糨糊,我還是下意識壓低聲音:“我馬上來,到了再說,哪家醫院?好,好。”

輕手輕腳帶上門,我衝出去攔車直奔中心醫院。小舅舅在大門口截住我,不由分說拉著走側門,“看見那些人沒有?都是財經版的記者,不知道誰放出去的消息,這麼快就跑來醫院裏嗅!”

“到底出了什麼事?”

“大事!大事!”小舅舅急匆匆地一頭紮進電梯,“這事處理不好,大家全玩完!”

我才知道昨天跟沈陌退場不久沈錐也沒了人影,傅憑瀾見他去洗手間久久也不出來,不得已拜托小舅舅進去查看,小舅舅發現他暈在廁所,嚇得立刻火燒屁股地開車送醫院。

“我們走的時候特意選了安全通道,就是怕驚動太多人,天曉得怎麼會這麼快就泄露消息,醫生!一定是那些醫生!”小舅舅氣呼呼地摁著電梯按鈕。

“沈錐得了什麼病?”我還是莫名其妙。

小舅舅拍著腦門,然後瞪我,“不是病!醫生在他體內檢查出了嗎啡的成分!嗎啡你知道嗎?他們懷疑沈錐有毒癮!”

“啊?!”我驚得非同小可。

“這種東西又不是普通人可以弄得到的,如果確定真是嗎啡,而又沒有相關手續能證明持有合法的話,不是吸毒是什麼?”

我下意識伸手按住口袋,那裏是舒雯給我的藥品鑒定報告,我在腦海裏飛速思考,沈錐根本不像癮君子,沈陌雖然有嗎啡,卻絕不可能幹這種陷害弟弟的下作事,其中一定有人作梗,但不管如何,我得隱瞞住沈陌有藥這回事,否則局麵隻會更亂。

電梯門開了,小舅舅指指其中一間房,“小舫你去跟醫生談吧,我得聯係點人手來搞定那些記者!”

我看到了仍穿著禮服的傅憑瀾。她披了件大衣坐在床邊,玫瑰紅的裙邊逶迤拖地,滾上了灰塵,像一朵無人欣賞的花,開放在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

我猜沈錐的情況已經穩定了吧,她攥著他的手睡著了,那肩上搭著的大衣順著脊背弧度微微下滑,眼看就要掛不住。我過去抓著領子往上輕輕提了提,再蓋下去時把她弄醒了。

她揉揉眼,馬上去看沈錐的臉。我聽到腳步聲,轉頭望去,醫生正拿著病曆表走進來,一邊跟護士、當然同時也是在跟我們交代著:“嗎啡過量中毒。不過還好,劑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發現得早,洗了胃、也注射過拮抗劑納洛酮,已經沒事了。”

一聽到這句話,傅憑瀾立刻露出淺淺的笑容。我注意到整個過程中她一直都沒鬆開過沈錐的手,而且越握越緊。

“他什麼時候會醒?”她急急地問。

“不會太久的,但短期內會有後遺症。”

“呃,這個短期具體有多久?”傅憑瀾可以隻在乎他的生死,我作為助理卻不得不順帶關心一下公司因此導致的混亂局麵可能持續的時間長短。

“那要看他的用藥史了,一般三到五天就會產生耐藥性,一周以上便可成癮,不過極量隻能是30毫克。還得提醒你們一句,嗎啡不是隨便可以買到的東西,必須出示醫生處方,否則就是吸毒行為,醫院有必要通知警察。”

“這是胡說!”傅憑瀾突然轉過來打斷我們,“沈錐的身體一向很好,而且相當自律,絕不可能去沾染毒品!”

醫生給她吼得一愣,我也被震住了,不過反應稍微快一點,“是啊,他不是亂來的人,肯定有誤會。”

大概我們這種人在醫生眼裏稀鬆平常,他點了點頭便抽身離開,神情淡漠。傅憑瀾也不在意,繼續認認真真地攥著沈錐的手,指腹小心地在他指甲邊沿摩挲。

往外走時,我忽然聽到她小聲說:“隻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要。那些東西,全送給他吧,他愛拿多少,就拿多少。你有我,我有你,就夠了。”

因為這句話,我心裏突突一跳。

難道她竟會懷疑是沈陌做的?

16 秋光鏤空的船

“大海擊碎了它灰色的眼睛,愛情,愛情,我的季節……”

對傅憑瀾來說,沈錐現在是她的整個世界,他平安,她的天地就不會坍塌;對我來說,對錦隆嘉業數百人來說,大家的世界和天地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災難。

當天股市還沒開盤,早報就已經登出頭版頭條,總裁涉嫌吸毒過量入院,生死未卜;錦隆名不副實,前景堪憂,相關聯的一切業務都可能會因這條醜聞受到影響,內容反複強調,最可憐的還是那些把心血和所有資產投入的股民,媒體呼籲錦隆高層盡快給大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記得齊漱玉訂了報紙,在家裏的沈陌大概已經看到了吧。

搖頭苦笑,一時之間,竟有種孤立無援的感覺。

舒雯走過來,把一杯熱奶茶遞給我。

“到底是誰幹的,到底是誰。”我忙著自言自語,她卻一腳踩在我鞋上,痛得我齜牙咧嘴,真是會落井下石的女人。

“冷靜點!我投下全部家底買了錦隆的股票還沒嚎叫,你一個無關痛癢的人在這裏沮喪個什麼勁!”她毫不留情地訓斥我。

我抱著腳揉,恨恨地瞪她。

“當務之急不是找出做這種缺德事的人,而是要穩住股價,你懂不懂事情的輕重緩急!”舒雯一口氣吸幹奶茶,吧唧吧唧地在那兒嚼“珍珠”,“記不記得前不久我跟你說過收到了錦隆股價會大跌的消息,還問你公司有什麼奇怪的事沒有?很顯然,這一切都是有人布局,隻要分析一下,看看誰是最後得利的漁翁,不就行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舒雯語氣緩和下來,拍拍我的肩,“沈陌身體不好,沈錐又惹上這種麻煩,現在錦隆嘉業整個搖搖欲墜,你必須站出來主持局麵。”

不等我開口,她露齒笑,“蒼蠅放心,蚊子幫你,不就是證券嘛,姐妹的老本行。”

大廈樓下已經被記者和股民圍得水泄不通,走進公司時,一群同事議論得熱火朝天,小靈吃驚地跑過來拽拽我,“知道嗎,我們的總裁居然……”

“知道啊。”我翻出高層以及各部門負責人的名單,挨個打電話通知他們緊急開會,然後拍拍她,“親愛的,麻煩你多準備些茶和咖啡送到會議室。”

在等那些人來的幾分鍾空閑裏,我給沈陌發了條短消息。

“你打算給新書起什麼名字?打賭把稿費全輸給我的那一本。”

屏幕傳來發送成功的顯示,我關機,塞進牛仔褲口袋。短短幾分鍾人已全部到齊,看來他們也意識到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刻。

小靈端著托盤小心翼翼地進來,目光觸及坐在首座的我時愣了一下,我抬眼笑笑,偏頭示意她將咖啡和茶分發給所有人。

“各位,現在我得到錦隆嘉業法人代表沈陌先生的正式授權,同時以董事會主席,公司最大股東沈錐先生助理的身份,請大家全力配合,共同渡過眼下的難關。”

會議開了六個小時,從早上九點一直到下午三點,舒雯和她以前開公司時結識的智囊團大約是在一點左右加入的,短短幾個小時內,公司股票被人大量收購,好在股價已回升正常。

三點二十九分,散會。

人群陸續離開,會議室逐漸空曠。

啪,一記五毒神掌在背上著陸,“表現得不錯嘛,很有女強人樣呀!”

當然是舒雯,我以“女性如何防色狼”第三式回擊之,“你沒來之前我表現得更好!”

“哎。”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天啊,從跌停板直飆到漲停板,想嚇死人呀!”

我笑,對外界來說,這隻是一場虛驚,可是對某些人意義卻截然不同,比如,沈錐。不過做一場夢的時間而已……他已經不是錦隆的大股東。

沒誰是永遠的贏家,隻要你戀戰。

走出會議室,去自己那張亂糟糟的辦公桌裏找東西填胃。小靈眨巴著眼睛看我翻箱倒櫃,我很沒吃相地朝她翻白眼,“幹嗎?我很餓,不能給你吃。”

“梁,原來你是……”她皺著眉頭指著我,“那麼有背景的狠角色……”

我忍俊不禁,衝過去揉亂她精心梳理的頭發。原來揉人頭發手感這麼好呢,我想。

掏出手機,打開,留言箱裏果然有我的短信,時間是九點十一分,我發過去五分鍾後。

“《秋光鏤空的船》,你覺得怎麼樣?”

莫名其妙。我吃吃笑一聲。和《骨子裏的零》一樣莫名其妙。和他這個人一樣,莫名其妙。

一天後,沈陌來錦隆,我在他的辦公室裏掏出黃貓,他立刻笑了,“你啊。”

“懷不懷念?”我摁下鈕,放給他聽,當時的會議錄音。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好很多。”他眼裏是柔和的光,“我們都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獨當一麵了呢。”

“不許都不在!”我哇哇地叫著,“我討厭獨當一麵!討厭被那麼多人注視著喋喋不休!”

“是,我知道你討厭。”他的表情還是很柔和,右手微微抬起,我就很自覺地蹲下去,讓他亂揉我頭發,“我真該死,把你拖下水,還不讓你上岸。”

“我又不是貓。”我嘟囔著,“沒那麼怕水。”

“趁著還能置身事外,趕緊回去做個旁觀者吧。”他欲言又止,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收購公司股票的人,是我小舅舅。”

“你知道了?”他有點意外。

我沒客氣,直接笑他傻:“這很容易啊,猜一猜就知道了,整件事誰得利最大,誰就是策劃者——可惜,全是猜測,我沒有證據,恐怕也很難找到證據。”

沈陌沉默了一會,“舫,我不想再要你難做。”

“早習慣了,不是說過嗎,勾心鬥角的事情看太多,沒有心思再去憤怒,能夠置身事外已經滿足。”

他的指尖停在我頭頂發旋,沿那條發線輕輕摩挲開去,“……是幸運也是不幸呢,生在這種家庭的孩子。沈錐他也是吧,整天拚命掙紮在是非名利之中,親情淡漠,父子反目,他一開始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錐不是有傅憑瀾嗎,有心愛的老婆的男人慘不到哪裏去。”

他淺笑,“說的也是。”

門被輕敲幾下,負責接待的女孩子探頭進來,“沈先生,有位傅憑瀾小姐想見您。”

才隔一天而已,她的樣子憔悴很多,一雙明亮的眼睛下麵有著淡淡的黑暈,而且下巴也尖了。

不過,依然那麼美,讓人無限憐愛。我突然明白了沈陌為什麼會對離開她那麼內疚,這樣脆弱的女孩的確是不該受丁點打擊的,她們生來就應當擁有最好的一切。

她沒有戴手套,凍得發青的膚色讓我一陣不忍,“趕緊搓一搓吧——我把空調溫度打高一點。”

她點點頭,“哦”了一聲望著我,“有沒有什麼緊急文件要帶給沈錐簽的?雖然我不太想讓他那麼快就工作……”

“叫他安心養病好了,公司有我們呢。”我隨口說一句,卻發現她臉色有點異樣,立刻反應過來說錯了話,這不是很明顯地要篡權奪位嗎?無奈之下努力解釋,“養好身體才能回來接管公司,對吧?”

她不再說什麼,我便很識相地退出,把空間留給他們。

大概十分鍾後,沈陌出來找我,“你這裏有吃的嗎,她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我一愣,趕緊拉開抽屜拿了個“拿破侖”蛋糕,“等下,我再熱杯牛奶給她。”

他嘖嘖歎著掃過我那倉庫,“你倒是很懂得享受嘛。”

“趕稿養成的習慣啊,深更半夜叫我去哪裏弄吃的,索性一次性囤積個夠。”

沈陌回辦公室,我起身去員工休息間找盒裝牛奶,尋了個杯子裝了,丟進微波爐加熱。

兩分鍾後拈著燙手的紙杯邊吹氣邊往回走時卻發現傅憑瀾拿著吃到一半的蛋糕走了出來。

“咦,這麼快就走了?牛奶喝不喝?”

她閃避了一下,“不,謝謝,我不耽誤你們了。”

我詫異地扭頭,目送她消失在走廊。然後,推開沈陌辦公室的門。

“是我讓她先走的。”不等我開口,他就說了一句,手肘撐著桌沿,顯出努力的樣子,“……沒想到,會突然發作……那個口袋……”

我立刻放下牛奶駕輕就熟地去翻他掛在椅背上的大衣衣兜,動作機械、準確無比。

然而,是空的!我把他衣服口袋都翻遍了,也沒找到那隻小瓶子。

“沒有啊?”我的聲音破天荒出現了一絲驚懼,“沈陌你是不是記錯了,放在家裏了,啊?”

“怎麼會,那瓶子,我最近幾乎從不離身……”他斜靠桌邊,手指彎曲起來緊緊攥著,骨節特別突出,像利器一樣直刺我眼底。

“那怎麼辦?有沒有其他可以代替的藥?我有加合百服寧,也有芬必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

雖然我也清楚那種酚咖隻能緩解輕中度疼痛。像嗎啡硫酸片這樣的特殊藥物,一時叫我到哪裏去找替代品?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六神無主之際,我大腦裏仿佛有人醍醐灌頂,突然一片澄明,我騰地跳起來,“等我一下。”就衝了出去。

傅憑瀾低頭站在電梯口,雙手包握著放在胸前,我氣勢洶洶地出現,大步走過去,“是不是你拿了?把藥給我!”

她嚇了一跳,立刻把手縮到背後,身體緊緊貼著牆,我克製著火氣伸出手,“沒時間跟你解釋,快點給我!”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大概是我的態度刺激到,她的驚慌全數轉為了憤怒,“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卑鄙無恥!”

我想笑,我真的想笑,但我笑不出來,我隻能沉聲,用好像威脅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能把藥拿走,沈陌會給你害死的!”

“我?害他?從頭到尾他有沒有想過沈錐?有沒有考慮過別人?”她滿臉是淚地衝我喊叫,“沈錐是他弟弟,就算多恨也好,他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相信,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曾經喜歡過這樣一個人!他太可怕了!”

電梯上方閃著熒光的數字在一點點跳躍,逐漸接近我們所在的樓層,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迅速吐出,然後,動手搶。

不管從哪方麵講,傅憑瀾都不可能是我的對手,但她死死摳著瓶蓋就是不放。我急得發瘋,一根根去掰她的手指,腦袋亂七八糟,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內心像被太陽暴曬的瀝青馬路,焦灼而粘粘;眼裏倒是簡單,隻有那麼一個漂亮的小瓶子在晃來晃去。

叮一聲脆響,電梯門打開,背抵著門的傅憑瀾猝不及防,“啊”了一聲就往後倒,我反應過來,發現那個瓶子已經到了自己手上,心裏終於安定,正想轉身往辦公室裏跑,卻聽到耳畔有細碎的呻吟。

傅憑瀾上半身躺在電梯裏,膝蓋以下露在外麵,電梯門關了一次又一次,我開始奇怪她怎麼不自己站起來,扒開門一看,她眼睛微微閉著,臉色蒼白,表情痛苦,喘息聲也越來越大,“你沒事吧?”我給嚇住了,趕緊蹲下去把她半扶起來。

“痛……”她細細地叫著。

我附耳過去,“什麼?”

“痛……”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撩起大衣一角,有殷紅色的血跡從底下沁出,以不急不徐的速度,霎時弄得我腦子一懵,這才明白過來究竟闖了什麼大禍。

三秒鍾後我飛快衝進工作間,“小靈!小靈!叫兩個同事趕緊送電梯裏那女孩去醫院!”她給我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帶人跑過去,而我則比他們更手忙腳亂地一頭撞進沈陌的辦公室。他的情況看起來真是糟糕到極點,不過也頑強得讓我吃驚,緊抿的嘴唇被咬出了極深的牙印,卻沒聽見一聲呻吟。

“你醒醒啊!藥要多少片?”我拚命晃他,同時劈裏啪啦地擰開蓋子,身體相靠時,我還可以感覺到他那種極力克製的抽搐,以及微微的顫抖。

外麵人仰馬翻,這間辦公室卻好像與世隔絕,安靜得可怕。天空盡頭沁出一絲又一絲的暗紫,是大雨來臨的前兆,而事實上它卻那麼頑固地幹涸著,一如我的眼底。腦海裏忽然閃過兩句詩,隻是怎麼也想不起出處。

“大海擊碎了它灰色的眼睛,愛情,愛情,我的季節……”

17 東京之光(上)

深重的黑暗裏,往往也會裹著無窮無盡的希望。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大地,看不見彼此的臉,卻帶著希望義無返顧地愛……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將勝於一切理所當然的熾烈。

他住進醫院的那一天,天氣好得反常,冬天裏難得一見地晴朗著。光禿禿的樹枝上一覽無遺地站著幾隻不怕冷的黑色大鳥,風打開它們的翅膀如同開啟一把折扇,“啊”的一聲在空中劃出無法看清的軌跡。

來之前,我跟沈陌說,他媽媽那邊由我去開口。他不置可否,隻是輕輕捏了下我的手。

舒雯和她爸爸在門口等著,出租車還沒停穩就迎上來,大家像多年不見的老友,寒暄一陣便平靜地走向住院部,舒雯勾著我的肩不露痕跡地開口:“有我爸在呢。”

安頓好他我就搭舒雯的車去見齊漱玉,為防萬一,我把我媽也叫上了。四個人坐在客廳裏,我低著頭一點一點倒完事實,便開始耐心地等待她可能出現的所有反應。

可是出乎意料,她很平靜——那神情,與其說是平靜,還不如說是呆滯,慢慢地,臉上顯出了因抽筋溺水的人那種痛苦的表情,極力想要抓住什麼,卻反而被拖向深淵的無能為力。我低著頭,充耳不聞對麵傳來的抽氣聲,舒雯就挨著我坐在旁邊,我卻覺得她遠在天涯。

“不該是我的,不該是我的,就是留不住啊!”

突然,她說出這麼一句支離破碎的話,叫人聽不懂。我媽把她的頭按在胸前,輕言細語地吩咐我:“快去擰條熱毛巾來。”

我站在水龍頭前嘩啦嘩啦地自己先洗了兩次臉,冷水刺激得皮膚發紅,硬生生地痛。

我媽接過毛巾,“你們倆去忙吧,這兒有我行了。”

我和舒雯退出來,一句廢話都沒有。

坐在車上時她問我去哪,我才想起來無處可去。

“去看看傅憑瀾吧,前天要不是我,她也不會進醫院。”

舒雯長長地歎了口氣,嘴裏說:“孽債!孽債!”

我苦笑,真的呢,我這個廢物,竟然害得他們兩個人前後進醫院,現在的沈錐,大概根本就不想看見我。

可還是去了。沒有買花,隻帶了福昌明的海鮮粥。舒雯特意找到負責的醫生詢問了一下,那個眼鏡上有一小塊汙垢的醫生仔細聽完我們的描述,遺憾地搖搖頭,“大人倒是沒事的,不過兩個月大的胎兒就沒有了,下次要小心呀。”

病房門是敞開的,站在門口可以望見沈錐穿著休閑隨意的緊身黑色高領毛衣和仔褲,這個確實俊偉不凡的男人,正挽著袖子端一碗東西,神情溫柔地哄傅憑瀾,那碗上印著福昌明三個隸書字體,看來我晚了一步。

他當然知道我在門口,隻不過對敲門聲置若罔聞,“一定要喝完才行,來,再一口。”

我又敲了一遍,然後,不等他同意,徑自走過去把袋子放在桌上。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嗎?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開不了口,我不奢望他們原諒,意外造成的傷害依然是傷害。所以我隻能在放下東西後呆站了幾秒鍾,便低著頭不辭而別。我是在為自己無可挽回的過錯開脫,還是在本能地嫉妒著他們的幸福呢?

走廊上,沈錐的腳步聲從後麵傳來。我停住,回頭,一個袋子呼啦啦迎麵飛來,撞在身上,我下意識地接住,真燙。

“別妄想我會原諒你、你們——我發誓,決不會放過你們兩個!”

我低頭看了看粥袋,“對不起。”

“這裏是醫院,我不想動手。”他沉著聲音。

我鼓起勇氣,去看他的眼睛,“都是誤會……她是我推倒的,不關沈陌的事。”

他對著我冷笑,“要我說幾遍,趁我還忍得住,快點滾!”

我張了張嘴,不過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有人把我使勁往後拉,是舒雯。

“別去惹他啦!你沒看他的眼神嗎?要殺人似的!”

把我一直拖上車纏好安全帶,舒雯心有餘悸地開口。

“怎麼會這樣,蚊子……”我訥訥地盯著前方,“我真沒想到會這樣……當時隻是一心想搶回藥瓶,我見過他疼的樣子……很恐怖的,我腦子裏什麼念頭也沒有,隻想把藥拿給他而已……”

舒雯丟開方向盤,把我的頭往前壓。

“我知道我知道……哎,不能怪你,真的不能怪你!”

“但是流產是很嚴重的事,他們一輩子不原諒我也不奇怪。還有沈陌,他們一定恨死他了……”我以為我會哭,舒雯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把我的頭按下去。但是,眼眶依然幹澀……跟那天的天空一樣枯涸。

“我也想不出辦法呢,怎麼辦?”舒雯的聲音悶悶的,“我隻知道,事情總有輕重緩急,現在……你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日子回到了陰謀開始以前。晝伏夜出,晨昏顛倒,生活單調而乏味,隻有沉睡和醒來。

我整天整天地膩著沈陌,齊漱玉眼神中竟透出默許。也許她早察覺到了吧,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在我印象中就是個隻懂忍讓和壓抑的女人。

我每天往來於醫院和他的書房,名副其實的兩點一線。真是個有潔癖的人,即使生著病,也不忘督促我們把房間收拾得一絲不苟,看我將帶去的書丟得東一本,西一冊,抓到哪本隨便翻著讀,完了又亂七八糟地摞成一堆拿走,忍不住皺著眉嘀咕:“不能亂放哦……”

奇了,他怎麼知道我把書帶回他的書房時,是見縫就插的?

“那麼計較幹什麼。”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發起牢騷。

“習慣了吧。”他想也不想,“其實,我沒什麼特別在意的東西,也就這些書比較寶貝。”

“看書費腦子,不如……來下五子棋吧。”

“下五子棋就不費腦子?”他笑了。

我鋪開一張白紙,拿硬殼精裝本的《普希金詩選》充當直尺,認認真真地打出了漂亮的格子。

“倒真物盡其用。”他笑著歎氣。

“我和你正好相反,很少愛惜書,沒真拿你的寶貝去裹油條,你已經該慶幸了。”我搶先畫了一個圈在上麵。

隻有一支筆,他接過去,就著圈的下麵畫了個叉,然後遞給我,我心不在焉地接著畫圈,一秒鍾就搞定。

從小到大跟人下五子棋我幾乎從來沒贏過,倒不是說腦子不夠用,而是我有強迫症,看見規律排列的東西就忍不住要去數,有次愣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了三條街,其原因就是要搞清楚她的裙子上到底有多少點點。反正都是輸,我幹脆接過來逮著空白就畫,畫完繼續盯著他看,奇怪的是這樣馬虎竟一直沒死,想必沈陌思考的都是怎麼才能不讓自己的叉那麼快連成五個吧。

當紙上再也沒有空白的時候我才發現不對勁,他把叉都畫在了我的圈兒裏。

“哈哈哈哈,遍地是雷!”我大笑,“知道雷字的古體寫法嗎?圈裏畫個叉,四個壘一塊兒就是雷字——我在碑林的時候發現的。”

他安靜地看著我,淡淡笑。

“西安的東西真好吃,我還想去。”我漫無邊際地聯想開來,“對了,那次在火車上碰到了傅憑瀾,原來她之前也是索邦的學生,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怕受處分才跟她分開的。”

他還是溫和地笑著,“說真的,我的確怕。”

“是啊,又不是小說,誰不怕?”我聳聳肩,把那張紙折了塞進口袋,“當真要犧牲了一切才能換來的愛情,就跟犧牲了一切才到手的名利一樣,我看不要也罷。”

“該說你現實,”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還是通透呢?”

這世上沒有東西是值得我們“犧牲一切”去換取的,容貌、才能、地位、親情、金錢、友誼、愛……樣樣都很珍貴,因為有它們,才構成了獨一無二的“自我”。

“一直都很想問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他睜開眼,“……是因為無聊?”

“就是無聊。我一個寫小說的,需要大量素材,又不會胡編亂造,隻好跟著自己感興趣的人,跟進他的世界裏去,尋找另一種人生。”

“你會把我寫進小說嗎?”

“恐怕不會呢。”我遺憾地扁扁嘴,“你不像男主角,你弟弟比較像。”

大概被我逗樂了吧,他的笑容裏不再有那種深重的哀戚的成分。雖然很淡,卻百分之百都是愉悅。

“忽然想看看你寫的小說了……那些……被你偷窺過的人的人生,是個什麼樣子。”

我是一個拙劣的作者,最多隻能做到給筆下主角幸福的未來,雖然我知道,現實裏他們糾纏了無數光陰,最後還是擦肩而過。

“如果寫我的話,最後會是個什麼樣的結尾呢……”他靜靜地問。

“我會給你一個讓你深愛的女人——不行!還是給你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吧,你這種人好像不太會主動去喜歡別人,看你的學術評論就知道了,客觀得死去活來。故事從開始到結尾都是那個女人在暗處注視著你,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卻無意中成為了改變並主宰她整個人生的力量……”

我嘮嘮叨叨,很少安靜,把這一輩子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沈陌起先還會應我兩句,後來發現我純屬自言自語,也就繼續閉目養神,任由耳朵裏灌滿我製造的噪音。

這樣的生活過了七天。整整一個禮拜,四分之一月,百分之二年。在這段時間裏,他完全清醒的狀態,加起來也不過就二十多個鍾頭。

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從頭到尾沒有間斷地看完了他的書——以前總是隨手翻,翻到哪裏看哪裏,也許人在翻書時為圖手感好,一打開都是中間,本能地忽略靠前的開場白和最後的尾聲,而他,不知是倦怠了,還是本性流露,越寫到後麵,越感性起來,前頭評文豪的小說、詩集,冷若冰霜,咄咄逼人,到了末尾,竟開始大談特談日本的偶像劇,讓我大跌眼鏡。

最後一篇文叫作《東京之光》,說的是偶像劇裏許多雙目失明的男女主角,“……深重的黑暗裏,往往也會裹著無窮無盡的希望。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大地,看不見彼此的臉,卻帶著希望義無返顧地愛……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將勝於一切理所當然的熾烈。”

“……然後,相愛著相忘於偉大的黑暗,此生甜蜜的家園。”

“你這家夥,說什麼對愛情毫無感覺,其實一直都在期待著能遇到一個愛人吧?”我反反複複地念最後這段,頭也不抬地問。

然而,沒有回答。床昨天就空了,散發出新鮮蘇打水的氣味,四平八穩地潔白著,一絲褶皺也沒有。

葬禮很簡單,沒有多餘程序,除了齊漱玉,舒雯,我媽和我外,還有N大來的學生,似乎是他最後指導過的那幾個。人人都怕觸經傷情,所以,拒絕繁複。

那個晚上舒雯問我:“覺得怎麼樣?”

我想了一會兒,回答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必再去強行麵對一些不想麵對的事。因為,都結束了。

於是沒跟任何人告別,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去了日本。

17 東京之光(下)

東京,依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帶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為藝術家就在不遠處的廣場製造喧囂,我的耳朵卻聽不見。離開家鄉去遠足,在銀座的地鐵迷了路……一切仿佛是夢中發生的事,而隻能存在於夢中的人此刻卻站在身邊,那麼真實。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過我的發間,停在頭皮上輕輕摩挲,把時光逆轉,把記憶攪渾。

一月份的東京大雪紛飛,奇怪的是我卻不覺得冷,是因為熱鬧的緣故吧。滿眼密密麻麻,凡是視線能觸及的地方,全是人。稍微顯眼一點的建築物更不能幸免——被人流衝散了的都會急急忙忙打電話約好去那裏集合。

我站在東京站的巨大圖章下麵,肩上積雪一點一點融化,漾出深深淺淺的水漬印,周圍的人要麼在打電話,要麼在焦急地翹首盼望,我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無人可等的事實。這麼多年下來旅遊的經驗累積了不少,出國也不算稀罕,但都是跟舒雯結伴,獨身上路倒是破天荒頭一遭。

正絞盡腦汁地想應該去哪裏,一股人流從後麵呼啦地湧出來,把手足無措的我往前帶了好長一段,回頭一打量,有老的有少的,拖兒帶口像是一家人,興致勃勃在商業街上買起了“驛弁當”,竟然沒一個注意到隊伍中夾了我這麼個外人。

舒雯奶奶家的地址我倒記得,不過舒雯不在場,我等於是個閑雜人士,不到萬不得已想來不會去給人添麻煩。日語雖然說得不溜,打打招呼應該沒問題,實在不行說英文,再不行就寫漢字,亂七八糟加起來問路總還湊合。

買了一本英日對照的旅遊手冊,邊看邊在地鐵站台上等。幾個穿著製服的站務員幽靈似的晃來晃去,用懶洋洋又不乏警惕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難道是怕有人跳下站台臥軌自殺,還是擔心突然竄出個麻原彰晃第二?車來了,風大得我都有些站不穩,趕緊退後幾步貼著柱子,卻因此險些錯過這趟車——短短幾秒鍾,車廂裏已經像沙丁魚罐頭般密集,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腦子完全反應不過來。一個站務員經過,以實際行動向我解釋了他們存在的必要性——麻利幹練地按著我的肩膀往裏推搡(或者說是硬塞更合適),末了,還用膝蓋狠狠頂一下我的屁股,看著門勉強關上,才滿意地笑眯眯地走開了。

結果想當然耳,以我這樣貼著車門的狀態,一到銀座就被擠了出來,無數西裝革履的家夥像戰場上麵對敵人的士兵,越過重重阻礙,衝鋒陷陣。

隻有我戰戰兢兢地抱著旅遊手冊驚惶四望,憑本能躲避箭矢一樣的人流。

月台空下來。突然發現,有要去的地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理所當然地迷了路……因為本來就沒有目標。在橫七豎八的指示牌前發呆,什麼都營線營團線,活像一個被貓撲騰過的毛線團,絞在一起找不到源頭在哪,加上色彩鮮豔,讓人腦袋陣陣發昏。旅遊手冊更是不能看,那句“銀座地下鐵車站有一百多個出口,外地人很少有不迷路的”就讓我泄完僅存的底氣。

放棄了,放棄了。

還好沒有太多行李,除了這身衣服,就是兩本書、電腦還有相機,跑來跑去的也不算麻煩。耳朵裏塞著耳機,平常總聽外文歌,真到了外地卻開始裝模作樣地緬懷起故裏,一首《橄欖樹》反複放了一遍又一遍。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

為什麼呢?為什麼?

沒有找到答案,倒是結結實實地踩上了一個席地而坐的流浪漢大咧咧伸出來的腿。

地鐵裏總有很多人滯留,有的是被轉暈乎了,有的是根本不想出去。那人好像死了似的靠牆坐著,左邊是樓梯,碩大的包擱在上麵,緊挨著他,髒得看不出顏色——跟身上衣服一個德行。

在我打量的這幾秒鍾,他微微動了動,被踩到的腿縮回去,嘴裏發出一些零碎的嘀咕,聽起來頗為不滿。我生怕他下一個動作就是抬頭討錢,抓緊時間轉身跑遠。

可跑了沒多遠就不知不覺地繞回來了——可怕的地下世界。當我第三次看見那個全身都裹在褐色(大概是這個顏色)裏的流浪漢時,對方揉揉眼,仰起頭衝著我問了句什麼,是聽不懂的日語。

燈光不是很亮,他的表情因此而模糊。我站在原處未動,腳上蓄勢待逃,試探地開口:“Pardon?”

“迷路了嗎?外國來的?”

這次,換成了極為流利的英語,咬字準確,發音清脆。

我看不清他的臉,那團陰影使我的警惕和懼怕依然沒有減少半點,“中國人……”

“去哪?”

“住的地方。”我還在費力思索日本地鐵裏的流浪漢素質幾時變得這麼高,竟能將英文掌握到如此嫻熟的地步。

“你住哪?”他曲膝,然後盤腿,把大背包拽過來抱在懷裏。他穿一件帶帽子的棉大衣,帽簷有茸茸的灰色毛邊,兜頭蓋住了半張臉,下巴沒有胡碴,看起來還很年輕。

“反正不是這兒。”如果是邀請我留下,那我謝絕。

他點點頭,雙腿一使力,站了起來,打個嗬欠,旁若無人地往地下深處走。

我傻傻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他停下來了,抬手拉下罩在頭上的帽子,回頭,“要帶路嗎?”

淺棕發色,皮膚白皙,輪廓深邃,睡眼惺忪……原來是不折不扣的外國人。

隻是五官清秀得過分,亞洲人的那種細致。

也是遊客?和我一樣也是遊客?我跟著走了兩步,“有便宜旅館嗎——國際青年旅社?”

於是被帶到涉穀的一家青年旅社。一路上,我逐漸消除了關於“這人是色狼”的猜疑,穿過立著忠犬“八千公”像的廣場,與一群群等待著“援助交際”的高中女生擦肩,他連頭也不偏一下,長驅直入、七拐八繞,從熙熙攘攘走到寂靜,從霓虹燈下走入黑暗的深處。

的確是便宜得過分的青年旅社。雖然根據床位等級,價碼略有調整,但也不過是150-300日圓之間的差別,相當於一張地鐵票的錢!隻是,跟在火車上沒分別——大通鋪,不分男女。

掃了一眼,屋子裏大概十幾張床,七八個人,全是男的。我抓著上鋪的邊沿往裏走,所到之處每張都有睡過的痕跡,或是一些表明此處已被占領的標記。找了個角落裏的上鋪,正想往上爬,一個背包越過我頭頂被拋上去,發出低悶的一聲,很穩當地橫在了枕頭上。

回頭看,是那個領路的年輕人,揉著眼,完全無視站在床下的我,借著身高的優勢,把背包又推進去了點。

登記的時候,我明明看到他也簽了字,大家一起來的,而這張床是我先看中。

當仁不讓地拽下包塞回去。不是你幫了我的忙,我就得處處感恩戴德予以謙讓,謝謝已經說過,多了沒有。

他單手抱著包往後退了一步,像還沒反應過來似的,另一隻手仍在揉眼睛。

真是個怪人。

“這張床是我的。”我好心地提醒了一遍,當然,不乏警告。

他放下揉眼的手,哼一聲,抱著包兀自晃開了,轉身那一刹那,我看見他眼裏泛著冷冷的光。

確實累了,臉挨到枕頭的那一刻,我迅速有了睡意。大衣脫下來蓋在被子上,圍巾依然纏著脖子,呼出來的熱氣融化了雪花,下巴那一塊變得又濕又冷。

走廊人來人往,大部分用英語嘮嘮叨叨地交談著,隻是熟練程度有所差別;不遠處的洗手池傳來響亮的嘔吐聲,此起彼伏,看來不止一個,很快,一股酒氣盈滿房間,喝醉了的人嘰裏嘩啦,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語言;有人嘿嘿地笑起來,不是幸災樂禍,笑聲裏有點善意的冷漠,像是在敷衍地說著“知道了知道了”……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讓我睜開眼皮,花哪怕一秒鍾的時間來弄清噪音的源頭。

現在是白天,快到正午。隻是因為下雪的緣故,天色昏暗、沉重……我胡思亂想著把背包的肩帶在手臂上緩緩繞了一圈又一圈,隨著感官逐漸遲滯,黑暗就這樣來臨。

東京,依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帶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為藝術家就在不遠處的廣場製造喧囂,我的耳朵卻聽不見。離開家鄉去遠足,在銀座的地鐵迷了路……一切仿佛是夢中發生的事,而隻能存在於夢中的人此刻卻站在身邊,那麼真實。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過我的發間,停在頭皮上輕輕摩挲,把時光逆轉,把記憶攪渾。

天黑之後醒過來,我趴在上鋪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麵目模糊的人。房間裏鬧哄哄的,這些晝伏夜出的異鄉人有的在找褲子,有的在翻包,弄得丁零當啷,我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隻露出眼睛。

終於,他們收拾停當,都出去了,唱著歌往外邁步,雄赳赳的,個別還勾肩搭背,清一色的外國人。

我爬起來,把圍巾扯下,翻個麵疊好,又圍上。

房間裏還有兩個人,一個在睡,一個頗有些驚訝地望著我,大概是奇怪這裏什麼時候混進來個女孩子吧,嗬嗬。我衝他笑了笑,那是個頭發卷卷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男孩,大約二十出頭,不過,根據白人顯老的道理,他實際歲數也許更小些?

“哪兒來的呢?”他很友好地問,英語說得小心翼翼。

“中國人。”我瞄準了一下,敏捷地一跳,正好站在筒靴上。地麵潮濕,有淺淺的泥印,跳歪了就糟。

“委內瑞拉人。”他指指自己,算是認識了。

我扣上棉衣扣子,背了包,被子也不疊地跑出去。大雪停了,十幾個小時下來,地麵竟沒有一點兒積留的痕跡,隻能在霓虹燈的倒影裏看見零星的碎冰浮在泥漿表麵,踩上去,連咯吱的輕響也聽不見。這就是東京,這就是涉穀,像一個魔力場,一刻不停地熱鬧著、沸騰著、前進著,不要說一場雪,即便是一次地震也無法留下太深的印記吧。

在電話亭裏,我開始思考該給誰打電話,想來想去還是撥通了舒雯家的電話。那家夥果然跳起來,罵罵咧咧地問我在哪裏,罵罵咧咧地說我不夠意思,罵罵咧咧地問我幾時回去。

“要給我帶手信哦!對了,你住的地方可以上網嗎?”

“應該可以,我去找找。”

掛了電話,我回去旅社,稍加打聽就找到個插頭,把laptop接上,舒雯似乎等了很久的樣子,我MSN頭像還沒轉消停,她的消息已經發過來。

“我們陪著他媽媽……她沒事了,就是總睡覺,一天十四五個小時。”

我“哦”了一句,心裏沒有任何波瀾,真怪。

“不過醒著的時候,她倒是很願意跟我們聊聊以前,不光沈陌,還有你舅公沈凡佑……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你想聽嗎?”

我說:“好。”

從底下鍵入消息的提示來看,舒雯似乎是將信息寫了又抹掉,抹掉了又寫,反複塗改很多遍。我耐心地等,邊等邊搓凍僵了的手。

終於跳出舒雯的話:“齊漱玉不能生育,沈陌是兩個人當時抱養的孩子。沈凡佑就是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她這一點,才跟唐薇好上的,後來他們離了婚,再後來就是移民……所以,你跟沈陌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我認認真真地看完這句話。閃爍在屏幕上的話。

“舫……其實,你是喜歡他的吧?”

因為隻是看,而不是聽,我不知道舒雯此刻的心情。不過我笑了,往手上嗬了口氣後回複她:“謝謝,美女。事情都過去了。”

結束了。

事實即便是事實,依然屬於過去。做人應當向前看,在涉足這片被施了魔法的地界做一個過客,一味地往前走,再也不回頭。

18 生命是一條河

生命是一條河,每個人終將在最深處慢慢沉溺,然而到達以前,還得掙紮,還得經曆無數沉浮。

我對他這樣解釋關於自己的名字。一艘靈巧的,花香中漂泊的船。

合上筆記本,我開始好好了解自己所在的這間旅社。除了簡陋的住宿,其實也有很多讓人覺得驚喜的地方,比如地下室被改成了酒吧,比如頂樓有星空房間,因為屋頂是玻璃,所以能望到灰暗渾濁的天空。

地下室酒吧裏擠滿了人,沒找到位子的便捧個杯子到空曠些的地方站著喝,我去時,連站的地方都快找不到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名副其實的酒吧,真的隻是讓人去喝酒的而已,沒有人跳舞,沒有人唱卡拉OK,沒有人打桌球,沒有人幹架,沒有人勾搭美女俊男……來自不同國度的大家隻是聊天,互相結識,委內瑞拉人,巴勒斯坦人,克羅地亞人,西班牙人,荷蘭人,巴西人,全世界人民是一家,其樂融融的氣氛叫人放鬆。

我扒開人群擠到櫃台要了啤酒,那家夥遞杯子過來時居然開玩笑地問我有沒有滿十八歲。

“未成年人是不是可以免費喝酒,就像一米二以下不花錢吃自助餐?”我作天真狀,呼嚕一口吸掉大半肥厚的泡沫。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沒傻到幻想這裏會有人秉著女士優先的原則起來讓座,付了錢便乖乖挪到邊上去站著。要享受何必來這種地方,所以,既然來了就別太養尊處優。

一邊喝酒一邊瞥那些陌生人。我喜歡陌生人這個詞,多過於喜歡“朋友”。因為世界上,陌生人總比朋友多得多,因此潛藏了無數的可能。對我來說能寫寫朋友的故事固然好,可陌生人的生活無疑更具有強大的誘惑力。

帶我來的男孩子也在,而且一定在那兒很久了,第一,他坐在吧台邊,最好的位子之一,不早些來不可能占得著;第二,他麵前那些空瓶子也很說明問題。酒保從不忘收走別人喝剩的酒瓶卻獨獨不去碰他麵前的,大概就是想提醒一下這小子別喝太多吧。

有人起身,離開,他身邊的位子空了出來,離我不遠,大概兩三步就可抵達。似乎也沒人過來搶的樣子,我環顧一下,剛邁開腿就聽見淅瀝嘩啦的聲音——那男孩竟然吐了一凳子。

周圍的人閃避一下,然後各自談笑風生,酒保也沒有大驚小怪。男孩直起身,向酒保要了塊布,低頭一聲不吭地清理起來,一邊擦,一邊輕輕地哼著什麼——嗬嗬,奇怪的流浪漢,奇怪的酒鬼,喝醉了不鬧事,還知道自己收拾殘局。

而他哼的竟是俄語歌,我媽她們那一輩人有次排練大合唱時,我聽過這個調子。那時候大概隻有五六歲,傻不拉嘰地看我媽在台上領唱,自己就跑到台下帶著一群家屬小孩領舞。歌詞似乎是這樣的,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草原。

那男孩子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是因為我在哼和他一樣的調子嗎?

不必深究,因為那隻是一眼,就像我漫不經心掃過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瓜分了我的目光。

收拾完了,男孩子繼續喝酒,那個位子空著,沒有人去坐。

我的手指慢慢摳著玻璃杯上凹凸的紋路,盯著小紅蠟燭跳動的火苗看多了,閉上眼也都是搖曳的殘影。啤酒喝完,我正思索到底要不要再來一杯的時候,背後有個莽撞的家夥(大概是喝多了)踉蹌了一下,連帶我也腳下一個趔趄,撞上了前麵那男孩子。

不過是碰到了他的肩而已,剛要道歉,他卻發起火來,在那個冒失鬼一連串的“Sorry”中幹脆利落把我甩了出去,於是某些人的驚呼聲和杯子砸碎聲混在一起,我怒不可遏地跳起來,甩開後麵那男人伸過來攙扶的手,破口大罵:“Batard,vasalamerde!(雜種,去死吧!)”

雖然是一時頭腦發熱的行為,我還是在匆促之間考慮了一下語言的問題。中文不可以用,會影響國人形象;英文這小子聽得懂,搞不好比我還溜呢;剛才聽他唱俄語歌,似乎也很精通的樣子,總結下來,我隻好拿法語罵他,不過罵人的話也就僅會這一句而已。

果不其然,他愣了一下。

然後,劈頭蓋臉地開始罵人,極溜的法語。語速太快,我居然一大半聽不懂,腦子裏想的隻有一件事情。

這家夥會多少種語言啊……

周圍的人也歪著頭,眨巴著眼睛觀察這種情況。

我突然覺得有點好笑,被人拿聽不懂的話指著罵,估計誰都氣不起來吧。而且看他滔滔不絕的樣子,真的,挺像一隻被踩了尾巴後狂吠的小狗。

我真的就笑了,沒有出聲,隻是彎起嘴角而已。

他更生氣,丟下喝到一半的酒瓶子就要過來揪我。

有人叫:“哦耶!打女人了!”酒保停下手裏動作,咚咚咚地敲吧台,慢條斯理地喊:“Ken!”

他突然停下來,嘀咕一句什麼,掉頭走了。那半瓶酒留在吧台,明晃晃的。

冒失鬼去付了男孩子的酒錢,酒保聳聳肩,“他每晚都這樣,一聲不吭地喝酒,喝吐了自己收拾,然後接著喝,什麼話也不說,我隻知道他叫Ken——剛來的第一晚,他說過。”

“他來這裏很久了?”我錯愕。

“有幾天了吧,不過昨晚似乎結清賬單走了,誰知道怎麼今天又跑回來呢,難道沒趕上飛機?嗬嗬!”

我回去房間,屋子裏沒開燈,黑漆漆一片,可以感覺到是空的,一個人都不在。看來夜晚是這些外國人的狂歡時刻,不是跑出去喝酒就是軋馬路了吧,這些來到東京卻無心觀光和購物的外鄉人。

經過第三張床鋪時,我看到上麵隆起模糊的輪廓,被子外麵,露出一小圈褐色的、茸茸的毛邊。

是什麼聲音呢?在這樣安靜的房間裏湧動著。

我沒敢驚動他,摸索著悄悄脫下鞋子爬回自己的上鋪,拽過包來抱在懷裏。那裏麵是他的書,沒有出版的《秋光鏤空的船》。生命是一條河,每個人終將在最深處慢慢沉溺,然而到達以前,還得掙紮,還得經曆無數沉浮。

我打開MP3,拉過被子罩住那些變幻莫測的熒光。調到LeneMarlin的《APlaceNearby》,聽那個聲音最接近天堂的姑娘唱歌。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soIwon'tbesofaraway我離你並不遙遠,andifyoutryandlookforme若你試圖找尋我,maybeyou'llfindmesomeday也許有天終能相遇。

第二天爬起來,屋子裏橫七豎八躺了一大片,夜行生物們的集體回歸。

因為睡得太多,我腦袋糊裏糊塗的,穿鞋,穿衣,梳頭,刷牙,洗臉,同時思考一些問題,什麼時候回家?

以及回家前,應該做點什麼?

梳洗完畢回去,人陸續醒了,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地麵被窗戶的投影分成不均勻的格子,那些金黃色給汙斑平添了幾絲真實的暖意。

大家注意到我,問我從哪兒來,我一邊老實回答一邊把毛巾塞進包裏。

檢查包裏物品時,有人輕輕地站在身後,回頭一看,是那個叫Ken的男孩兒。

“昨天,對不起。”他認真地道歉,樣子看起來已經完全清醒。而且,還十分漂亮——很明顯的混血兒。

“我昨晚喝多了,其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是控製不了。”他誠心誠意地說。

我點頭,“明白,我有時候也那樣。”

“總之,真的對不起。”

我都有些吃驚了,他真有教養,無論言談還是舉止,“你要出去嗎?”我注意到他背著包,整裝待發的樣子,“我也要去,你會日語的話,可不可以給我當翻譯?”

他想了一下,同意了。

出門時被人叫住,說有我的Message。

是小舅舅。他因公事到日本來,住在新宿一家酒店裏,奉了我媽的命令要見我一麵,能逮回去就逮回去,逮不回去至少確認一下是不是還活著。

謝過之後拿了地址,輕描淡寫地塞進口袋。

東京四通八達的地鐵讓我們與出租車絕緣,而且有了Ken,我不用擔心再迷路的事情發生。

他真是個超級地鐵通,指示牌,不看;路線圖,不看,我禁不住好奇:“你在東京住了很久嗎?”

他回頭瞥我一眼,“我是日本人,家在京都。”

我毫無懸念地傻住。

“媽媽是俄羅斯人,六歲以前我跟著她住在北海道。”

他一邊解釋,一邊走進車廂。

難怪了,日語俄語都不成問題,“你英語怎麼說得那麼好?”我解下背包放在腿上,“還有法語?”

“我在美國讀書。”他漫不經心地坐下來,包依然背在背上,以致於屁股隻能占上位子的一條邊,可他完全不在乎,“以前高校修學旅行的時候選了去尼斯做homestay,所以很早就開始學法文。”混蛋,又是一個天才兒嗎?我怎麼老是遇到這種人來襯托自己的無知?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全名呢。”

“KenKitagawa。”他說了一個日文名,但我注意力並沒放在上麵。我正忙著掏上衣口袋。掏出圓珠筆以及寫著小舅舅所在酒店住址的紙,反過來遞給他,他很快在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北川研。

“研。”在異國的一個人筆下看到漢字是一件令人心地柔軟的事。我細細地感受舌根處的摩擦,“小、研。”然後,不等他開口問我的名字就搶過紙筆一揮而就:梁沁舫。

“沁——Referstothescentofflowers;舫——Aprettyship。”

研垂眸盯著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Adelicateboatfloatingthroughthescentofflowers。

我對他這樣解釋道,關於自己的名字。一艘靈巧的,花香中漂泊的船。

在這以前,我從未思索過外公給我起的名字的意境,曾經還一度嫌它念起來非常拗口。

現在我卻在一個外國人這裏解釋得有板有眼,心裏靜靜地一跳。

我又想起了背包裏的書稿,想起了秋光鏤空的船那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從新宿的伊紀國屋門口開始逛,名義上他是我的導遊和翻譯,實際上卻是我陪他逛,因為買東西的都是他。要麼抓起東西就徑自去付款,要麼就隨手丟進購物簍,總之是看也不看、或者頂多看一兩下。若不是親眼所見,叫我怎麼相信昨天在地鐵裏像流浪漢、在旅社裏像醉鬼的男孩子正在新宿最昂貴的服裝店裏揮金如土?

“你家裏人做什麼的,在東京開銀行嗎?”低頭打量著腳邊那些大包小包,我忍不住出言譏諷。

“你怎麼知道?”他的回答頗有幽默感,但並不好笑,“我說過我是京都人,所以,家裏是在京都開銀行的。”

我再次傻住。

研站在路邊,把所有精美的包裝袋剝下來扔掉,衣服和DVD塞進背包,空出兩手繼續走路,洗劫般的購物行為似乎從未發生過。

“你的包裏都裝了些什麼呀?跟無底洞似的,再多都能塞。”休息時,我一邊開易拉罐一邊問。

他答非所問:“下麵幹什麼?”

我想起小舅舅的地址,於是掏出來給他看。

“離這裏很近。”研說,轉身指了指右後方,“我帶你去。”

總台服務員禮貌地說我要找的那位先生請我上去,我說還是讓他下來吧,我在大廳等好了。

研一語不發像是事不關己,事實上,倒也真是不關他什麼事,就像跟小舅舅一起下來的那個翻譯。隻不過對方被三兩句話打發得遠遠地坐著,我卻抬腳踩住研的鞋,不讓他起身。

“不錯嗬,小舫才來幾天就在東京找到朋友了啊,不介紹一下嗎?”

我假惺惺地笑,“他叫北川研,家裏是開銀行的。”

“嘩,是京都的北川家?”小舅舅好像真的吃了一驚,仔仔細細地側過頭去打量研。

可是“銀行家的兒子”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翻背包裏的書,《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JOJO的奇妙冒險》),一副全神貫注投入的樣子,連我都想伸頭過去看了。

“舅舅,有什麼話就說吧,他不懂中文。”我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心裏想,沈陌倒是經常做這個動作呢。

小舅舅笑了笑,放下二郎腿,身體微微前傾。

“舫,你這孩子什麼都知道,我沒指望能瞞你多久……但是,社會就是這樣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不是你吃掉人家就是人家吃掉你,如果我再不行動的話,沈錐會做得絕得多,那我們的心血全白費了,這你是知道的。”

我依然盯著研手裏的書,從一個微妙的角度,小舅舅的話和我的大腦就像油與水的關係,碰到一起卻沒有半點反應。

“而且他們沈家能有今天,靠什麼?不都是靠你外婆當年的那筆資助嗎?那錢又是哪來的,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保證,我可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對沈陌不利的事,他的股份依然是他的,不過……現在分成了兩部分,一份給他母親,另一份留給你,都是他的意思,手續我也找律師辦好了,你簽字就行。”

我看著那幾張紙,小舅舅把它們放到我麵前,“一時看不完,你慢慢看。舫,不管你對舅舅是怎麼個看法,這些真是沈陌留給你的東西,沒必要跟它過不去,是不是?”

我把文件一折二,二折四,塞進包裏,和他的書放在一起,然後,站起來告辭。

“一起吃晚飯好嗎?”小舅舅也站起來,衝遠處的翻譯比個手勢,對方匆匆走了出去。

我禮貌地謝絕,以步行的最快速度離開大廳。

研跟出來,一手拎著拉鏈沒拉上的背包,一手拿著書,食指還夾在剛才看的那一頁上。

他把書放進包裏的時候,我從那裏麵抽出一張DVD,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塔可夫斯基,似乎在哪兒聽過的樣子,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我努力地回憶著。

“喂,快點還我啊。”研等在那裏,彎起膝蓋作金雞獨立狀把包放在大腿上,手裏捏著拉鏈。

“讓我再想想,我在哪裏聽過這人的?”我望天思索,抬手把DVD遞給他。

這裏是停車場,有人倒車出來,我們擋住了路,研拉著我往邊上猛跑兩步,這時,我聽到了清脆的卡啦聲,“哎,DVD呢?”我回過神來,發現手裏空空,而他剛才似乎也沒接過去。

不約而同,目光投向輪胎下四分五裂的硬殼。

“怎麼啦怎麼啦?”小舅舅推開車門,趕過來看。

研蹲下去掰開塑料殼,裏麵的碟片慘烈地裂成了三片,白色的裂紋像蜘蛛網一樣遍布四麵八方。

“弄壞東西了嗎?”小舅舅仔細看了看,“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我賠你們,一定賠!”

研突然站起來,幾步走到數米開外的垃圾筒,嘩啦啦把碎片全抖了進去。

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在小舅舅麵前,眼神陰沉,像頭落單又負傷的小狼崽,我傻了,本能地趕緊別開頭去不敢看,或者說,是不敢猜測他接下來會做的事情。

“你,弄壞了我最寶貴的東西。”

低著頭時,我聽到這樣一句英文,一個詞一個詞地說得非常清晰,然後,拳頭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我不管了,索性跑到垃圾筒邊去翻那堆碎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撈出的那幾塊上,有彩色的,誇張的字母,Solaris。

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

抬頭飛快地瞥一眼不遠處的“戰況”,那翻譯也算結實了,卻還是根本拉不住研,雙手護頭想靠近又得時刻提防的樣子頗為滑稽;小舅舅更不必說,光是要掰開研揪著他領子的那隻手就得費上很大的勁了。

我低下頭,突然毫無預兆地噴笑出來。才笑兩聲,一隻手從我手裏拿走那些碎片,是研。刷刷刷,利落地又丟回垃圾筒。

“不是最寶貴的東西嗎?”我刻意忽略那邊人仰馬翻的狀況。

“壞了的就是垃圾。”他冷冷回答。

我笑,“等一下。”說著過去拍小舅舅,“舅舅,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我來出醫藥費。”

小舅舅忙不迭地搖頭,同時拿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疼得齜牙咧嘴,“哎,現在的孩子火氣真大啊。”他眯著左眼對我苦笑,“算了算了,誰叫我們碾壞他的東西……對了,舫,記得賠給人家,當然,錢我來出。”

答應一聲後趕緊跑開,我怕我會笑出來。拉著研去了下午逛過的中古店,果然淘到塔可夫斯基的《Solaris》,研不屑地瞥一眼,“幹什麼?”

“我看看這個片子不行啊?”我沒理他,交錢,塞包裏。

“你看吧,”研淡淡地笑,哼了一聲,“反正你也不會懂。”

19 地鐵裏的旅程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有一個人讓我注視的感覺。

天黑後研一如既往地跑去酒吧喝酒的時候,我打開laptop,放DVD看。

俄文原聲,聽不懂。日文字幕,看不懂。那小子沒得說錯,我果然是徹頭徹尾的不懂。

氣死了,Alt+F4,關掉。

最寶貴的東西,最寶貴的東西……弄壞了,就隻能是垃圾。

翻出背包裏的書稿來看,那份讓渡協議夾在其中,既是諷刺又是安慰。

可畢竟,他還是留下了東西給我,而且,不會像研的DVD一樣,脆弱得連車子輪胎都經受不起。

我應該為此慶幸嗎?

把七七八八的雜物收進背包,出門在外的人,一隻旅行包就是整個世界,我還變本加厲,去哪裏、幹什麼都要馱著它,弄得好像裏麵裝著稀世珍寶,如果不是在這種基本上隻有窮鬼出沒的便宜旅社,恐怕早就引賊覬覦了。

輕而易舉找到那個半醉的混血小子,他的麵前果然已經摞起了大大小小的杯子瓶子。

“喂喂喂,導遊,你明天爬不爬得起來?”

這裏的人多半是夜裏喝酒白天睡覺,可我是觀光客,當然要白天出去,所以必然得阻止臨時導遊猛灌啤酒的惡劣行徑。

我拍著吧台叫囂,惹來此人煩躁的一記白眼。

酒保同情地側目以視之。北川研的神經一經酒精浸泡,就會失去平日思考問題的水準,我已領教過一次,卻仍死不悔改地往槍口上撞。

我打量了一下他放在腿上的背包,抓住帶子一把拽出,轉身就走。

此舉甚為奏效,我才走到酒吧門口,研就怒氣衝衝地追了上來,反應不慢,看來醉得還不是很厲害。

“你這女人真是有毛病啊!住在海邊的是不是?管這麼寬!”

“唷,腿腳挺利索的嘛。”我故作驚訝地鬆開手,讓他輕鬆奪包,“還以為不省人事了,太低估你的酒量是我不對,對不住,你回去再喝吧,不過小心背包喔,要是像我剛認識你時那個爛泥樣似的,十個也不夠丟!”

他哼一聲,背包甩上肩頭,喝酒的興頭被我一掃而空,滿臉無趣地往外走。

旅社附近有一座橋,可惜下麵並沒有河水,隻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這種橋沒有獨特的名字,統稱“天橋”。

天橋,如果真的能通天也就罷了,是誰想出來這種稱呼的呢?

半夜時分在下麵的超市買了啤酒和熱咖啡,爬上距離地麵十幾米的高度暢飲,在這個路燈照不到的小小世界,風也因此大了許多。研手肘撐著欄杆,抓住易拉罐的杯口部分,任它晃啊晃啊,一副要掉下去的樣子。

“抓穩點,掉下去砸著人我們可來不及逃。”我不由得皺眉,他出神的表情和力道越見鬆弛的手指讓我有一把奪過易拉罐的衝動。

研沒有回答,依然維持那張神遊的臉,隻是把罐子移到我麵前搖了搖,聽聲音裏麵差不多已經被喝空了,薄薄一個鐵皮罐子,連站都站不穩,掉下去也砸不死人。

“你喝那麼快做什麼,喝得太猛還是會醉的。”我繼續皺眉,手裏咖啡沒動幾口,卻冷得徹徹底底,讓人頓失食欲。

“就當喝可樂。”研撇撇嘴角,“反正也沒多高的度數。”

“這不是度數不度數的問題,而是在這種冷天裏,它真的很難喝。如果美味,哪怕一百度我也幹了。”我抽出他手裏的罐子,把最後一點點倒進嘴裏,然後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

研淡淡一笑,“說的是。還是可樂好,以後不甜的,不喝。”

“社會學家分析,如今這代人是喝著可樂長大的,可樂代表的理念就是好喝、爽快,從不強調營養價值,十分符合、並象征著新新人類隻圖享樂的精神主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你居然會背唐詩?”我大為詫異,“而、而且還是《將進酒》?”

他聳聳肩,“僅此一句而已,室友的口頭禪。”

風從橋下吹上來,從不遠處的高架橋上吹下來,從馬路上經過的車輛帶起的塵土中衝過來,時不時撩亂頭發,一開始我還用手扒拉一下劉海,幾次下來就懶得去整理了。

緊一緊圍巾,我突然發現一件事,“這麼大冷的天,你怎麼光著脖子啊?”

研下意識將手放在喉嚨處,不露痕跡地攏了攏敞向兩邊的衣領。

我抓著圍巾末端,一圈兒一圈兒解下來,“喏,給你。放心,我包裏還有備用的。”

他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沒有伸手接過。我索性歹徒似的將一米多長的圍巾往他脖子上一勒,“黑白格子的圖案,男女通用,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條,別不識抬舉。”

他倒也沒有掙紮,任憑我擺布完之後,順手扯了一下略微有些緊的結,“謝謝。”

還是那種平平常常的口氣,謙和的禮貌顯得略微有些冷淡。碰觸到我的目光時,研很自然地半垂下眼簾,不知道他濃密的睫毛是不是為了遮擋住對我的防備和猜疑呢?

難道無意中觸動了什麼會勾起往事回憶的機關?捫心自問一句,我挑著眉稍稍壓低視線,“不客氣,下午的事,該我說對不起。”

“什麼?”

“你的DVD。”

“意外而已。”

他答得倒挺平淡,絲毫沒有流露出眷戀和怒意,我想起包裏剛買的《Solaris》,“那張碟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吧?”

“沒什麼,無聊時的消遣。”

唉,習慣了習慣了,明明是想關心一下,卻被冷冷地拒之千裏之外。做人要識趣,不能窮追不舍,刨根問底。這個道理鄙人早就明白,可是為什麼,我就是對他的過去這麼感興趣呢?

次日行程還是以遊蕩為主,這回變成了坐地鐵——不是為了去什麼地方,而是專門領略這片地下風光,隻是繞得我頭暈。

“你該不會是想賣了我吧。”地麵上我都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更別說地下。

“找到買主再說。”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為什麼喜歡地鐵這麼複雜的東西?”我是路癡,所以向來對一通到底的鄉間小道有巨大的好感。

“東京地鐵再複雜也複雜不過紐約。”研站在月台上,我歪著頭,發現他有一個看起來很倔強的側麵。

正打算開口說點什麼,他的手機響了,我於是閉嘴,耐心地等他接聽完畢,同時在腦子裏思索自己剛才到底想說什麼的來著?怎麼給鈴聲一攪和就全忘光了。

他三言兩語就講完,說的還是英語,大意是過不久就回去,沒什麼好擔心的。

列車呼啦啦地進站,乘客魚貫入內。

“女朋友?”因為位子不多,我坐著,他站著,說話得仰起頭,弄得脖子很不爽。

他頭也不低,忙著給眼睛找一個東西盯,“美國的同學。”

我撇撇嘴,“我想也是,你這種人不太可能去喜歡別人吧。”這話挺耳熟,說起來好像也頗順口呢。

“人都是要死的,喜歡有什麼用。”

車開動了,窗外的廣告牌先是拉伸,然後變成無邊無際的黑暗,車廂裏的人除了找位子和落腳點,還得同時給視線找個安放處,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傻。我目光的巢穴就是研的臉,“這麼說好像死了愛人似的!”

他冷笑一聲,“是又怎麼樣,我喜歡的人已經燒成灰了。”

從上車開始他就一直沒正眼看過我,如果我們的臉是彼此的靶子,目光是子彈,那我的還幹幹淨淨,而他的已經千瘡百孔。

車開過一站又一站,車廂裏的人時多時少,他拉著扶手隨車身顛簸,我們始終保持一段像陌生人一樣的距離。

地下確實是個不錯的世界,有得吃,有得玩,還暖和,我開始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回到地麵上去。在車裏,晃著晃著就有了睡意,一覺醒來物是人非,隻有研就在不遠的地方漫不經心地抓著扶手,好像時間才過去了幾分鍾。

車廂比較空的時候他會坐在一兩個座位開外,拉上茸茸邊的帽子,不知道是睡覺還是聽音樂——那副耳機似乎從來就沒被他摘下過,和背包一樣,絕不離肩。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有一個人讓我注視的感覺。

研當然知道我在看他,不過對此,他始終采取置若罔聞的態度,要下車要拐彎都不打招呼,儼然對我的跟蹤技術很有信心。

“我說,你打算像這樣在地下轉一整天?日本的名勝古跡就是這些鋼軌鐵龍嗎?”

“不喜歡可以不要跟。”他看起來真是巴不得我還他清靜。

“算了,名勝古跡哪有你好看。”我聳聳肩,開著玩笑認命,“四月來還可以去上野公園看櫻花,可惜現在是隆冬。”

“當下季節的確沒幾個觀光客,你是發什麼神經,選在這時候跑來?”

“你又是發什麼神經,豪華酒店不住跑去滾大通鋪?”我樂嗬嗬地反問。

“問你自己不就知道了。”他沒好氣地別開目光。

哦,對哦,我差點忘了,我也是“有錢人”呢。

“哈,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就別一副傳道授業解惑的架勢了。”

研朝著我迷茫的樣子撇撇嘴角,噎得我啞口無言,惱羞成怒,“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搬出青年旅社吧,既然有住飯店的能力。”空氣中產生氣流,越來越強烈,車快要進站了,他不無嘲諷地看我一眼,“這是為你好。”

“你住海裏的?管得更寬。”我提高聲調,“是煩我老跟著你吧!”

“這麼有自知之明就老實住酒店去,或者買張機票回去。”

“就是要煩你,你奈我何!”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由衷佩服北川研良好的素養,換作其他人,被糾纏到這種地步,老早拍屁股走人了。

我知道他很不爽,但是出於99%的責任和1%的同情,他還是選擇了忍讓。

車廂裏的人不太多,我們出行時已經避開了上班族來去的高峰期。

“你剛才說,你喜歡的人已經燒成灰了?”晃動有序的節奏和暖和膨脹的空氣都能讓人昏昏欲睡,大概是出於提神醒腦的目的,我不帶任何挑釁意味地發問。

沉默了一秒,他開口:“你何不到G大去打聽一番?”

“這麼說來基本上是家喻戶曉嘍?”我發現他雖然閉著眼睛神誌卻相當清醒,外表不設防其實警惕性比誰都高。

“茶餘飯後的大八卦,感興趣嗎?”他哼一聲,帶出這句話。

“你想說”老實講,從他不友好的態度,我看出自己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馬蜂窩,要補救也來得及,隻是得仰仗口才的好壞了。

可惜我從來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典型,一句“你想說?”無意中把矛盾又拋還給了研,果然氣得他火冒三丈,壓抑著“刷”地把頭轉過去。

“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我充分發揮八卦狂的本色,“個性是不是很溫和?”

他被我問得避無可避,索性把懷裏Ipod的音量開到最大,然後闔眼作置若罔聞狀。

好吧,逃避,一起逃避。我苦笑一下,摸出自己的MP3,連摁幾下都是黑屏,居然碰上電量不足,唉,人一倒黴,諸事不順。

盡管無濟於事,我還是習慣性地把耳機塞進了耳朵裏,然後頭往邊上一歪。倒也奇怪,我在人來人往的公眾場合從沒睡著過,這次卻破天荒地打起盹。

醒過來時不知道睡了多久,因為我沒有戴手表的習慣,加上時間觀念淡薄,隻能憑手腳的麻痹和冰冷程度來勉強判斷,估計睡了挺久。

我一邊在心裏哎唷一邊艱難地活動脖子和四肢,不動沒感覺,稍微動彈一下又跟千萬隻螞蟻啃似的,唉這比喻誰想出來的,太貼切了。

等了好一會兒我才把注意力轉移到眼皮底下,黑白格子圖案——昨天送給研的圍巾,怎麼在我身上?

“坐過站了吧?”我基本上已經滑出了座位的一半,姿勢十分不雅,可是鑒於酸麻難當的滋味,不敢貿貿然一下子坐直,隻好狀若垂死,一點一點艱難掙紮。

“沒有要去的地方,也就無所謂哪站下車了。”研的耳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取了下來——這家夥可是連睡覺時都沒摘過。我突然發現自己耳朵眼兒裏也是空空如也,明明就是戴著它睡著的啊!一急之下伸手去摸,忘了某種因姿勢歪斜而造成的製約,頓時右手飽嚐電擊滋味,當下“哎唷唷唷”慘叫起來。

不過也虧得這麼一折騰,好像不那麼麻了。我扒下圍巾,突然發現上麵有一部分濕答答的,“哇!北川研!你不會拿我昂貴的羊毛圍巾擦鼻涕吧?太過分啦!”

他不置可否地白我一眼,頓了好一會兒才扔過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擦的。”

我一怔,“你當我三歲?這條圍巾我昨天才送給你!”

“所以剛才拿給你蓋,誰知道你抓著擦啊擦啊,眼淚鼻涕全在上麵。”

我將信將疑,翻來覆去地檢視一番,不做聲了。

“夢到什麼了,哭得淅瀝嘩啦。”大概是對我剛才追根究底的反擊,研的問題裏有一絲涼颼颼的意味。

“不知道,要麼是我根本沒做夢,要麼就是忘了,總之完全想不起來。”我很老實地回答。

“嘁,不願意說就算了,唉。”

我嗬嗬笑了笑,“你肯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我就告訴你我夢到什麼嘍。”

“你還真是死纏爛打。”他不屑地皺皺眉,起身出車廂。

“職業習慣。”我不以為然地跟在他身後。

“記者?”他沒回頭,兀自穿梭在人流中。

“寫小說。”

“唷!”研停步,極快地轉頭掃了我一眼,“這麼一說,感覺還真像。”

“哪方麵?”

“喜怒無常的神經質啊。”

我哈哈一笑,加緊步伐來到他身側,“按這個標準你貌似比我更像!”

“我是研究小說的,研究你懂嗎?”

“怎麼不懂,準老學究一名。”

已經在地下穿行了大半天,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鬥著嘴,心滿意足地鑽上地麵覓食。

“對了,你還在讀書吧?”等菜的時候百無聊賴,我隻好繼續做包打聽,“那我豈不是比你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