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地平線(1 / 3)

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天色已暗,滿眼都是風沙。那盡頭……也許是更為廣闊的世界,而在站立於此的人們眼裏,它隻是一條直線。回想我這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甘苦自知,回味無窮,可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一條了無生趣的直線罷了。

當加拿大方麵的資金彙入錦隆公司賬號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從“改頭換麵”變成“脫胎換骨”,與原先的地產公司徹底脫離關係,正式更名為“錦隆嘉業”並開始著手買地。第一單就是大手筆:以每畝三萬的價格首購一萬畝,麵積幾乎等於一個鎮子。簽買賣協議的那天下午,天氣突然從陽光燦爛變得陰沉沉,“會不會是有什麼預兆啊。”

回來的路上,沈陌心血來潮要去剛買下的地看一眼。我也心血來潮,竟然陪著同去,於是此刻隻有攏著被風吹成鳥巢的頭發感歎:“做生意的人其實很迷信呢。”

“你什麼時候變成做生意的了,你不是小說家嗎?”他站在視野開闊的高處,遠遠望著這片廢墟的盡頭,“不知道會被建成什麼樣子,不過,大概看不到了。”

“小說家更迷信。”我沒聽清他後麵的句子,嘟囔著蹲在地上。風很大,大得能把我們說出口的話咽回去。

他也沒聽見我的話,“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了這麼遠呢,再想回頭好像不大可能了。”

我模糊地哼了一聲:“趁天還沒黑,趕緊去車站吧,你這個連私家車都沒有的總裁!”一句話讓他笑了起來,同時伸出手,把我本來就亂的頭發揉得更亂。我沒有阻止他行凶,“N大那邊怎麼交代,你還是他們請的副教授噢。”

“是啊,那邊怎麼辦?”他露出迷茫的表情,似笑非笑,“我還真舍不得離開。”

“你活該,自己往外跳,N大多好啊,我想進都進不去呢。”我鼻子發酸,“我外公,一直跟認識的人說我是N大畢業的,N大中文係!他那麼耿直的人,偏偏在這件事情上自欺欺人,怎麼都不肯相信我沒考上,而且是差了一百多分那麼離譜!我不是運氣不好,我是根本沒實力……”

他停下來,以手為梳,一點點梳理我的頭發。

“不對,我也不是沒實力,我是根本不願意為了別人改變,哪怕那個人對我來說再重要也好——別人可以‘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我這種人就是大家所謂的超級自私狂。”

“是很自私呢。”他說,聲音淡淡的,“因為害怕得不到別人的愛,索性自給自足,對外界不再抱一點點希望。但是,隻愛自己的人,到頭來也隻會恨自己一個人而已。就像有人受不了被心愛的人背叛,對自私的人來講,自我放逐才是人生最淒涼的下場吧……”

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天色已暗,滿眼都是風沙。那盡頭……也許是更為廣闊的世界,而在站立於此的人們眼裏,它隻是一條直線。回想我這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甘苦自知,回味無窮,可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一條了無生趣的直線罷了。低下頭,沈陌不知什麼時候從口袋裏掏出了半截鉛筆,正在協議草本的背麵空白處畫眼前的一切。他用拿粉筆的姿勢拿著鉛筆的後端,草草就描繪完畢。一切都顯得非常的淡,唯有視線盡頭那條線,他描了一遍又一遍。

“瞧,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片刻後,他舉起來對著我,輕輕笑,“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這麼說的時候,他眼裏分明有著無法溶解的、犀利的溫柔。他去過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心有獨鍾的卻是這片荒涼領地上的地平線。

名義上,錦隆嘉業是有法人代表的獨立公司,但在高層中,幾乎所有管理人員都是沈錐從加拿大帶來的心腹,作為受總部NOX間接操控的傀儡,我們每個決議都要上報,由沈家現在的大股東也就是沈錐批示後,方可執行。

說起來,沈錐突然從加拿大跑到國內視察經營情況,等一切穩定再回去的決定怎麼看都是借口,就算是事實也隻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我看是傅憑瀾還在N大寫論文吧!可惡的男人,這還不算,他自己明明有助理,是從總部那邊跟來的,但經常以“不明原因”為由請假,然後,我就從沈陌這裏被傳喚過去了。

“您那位每個月拿多少薪水?也不勻一點給我。”交完昨天的會議記錄後,我牙根發癢又不能咬他,隻得較著勁地挖苦。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洋人嘛,你知道的。”他躺在轉椅上漫不經心地翻看,“嘖嘖,沈陌告訴我說計劃書是你寫的,真不簡單嗬,不如我跟他開口,調你來做我的助理好了。”

想變著法子隔離監視我們吧,我在心裏冷笑,你奸我也不老實,“聽說您這樣身份的高層決策者,請助理可是相當講究啊,除了能力還要考慮家庭背景呢。”

“你的背景很差嗎?”他衝我聳聳肩,語氣又輕又軟像一把棉花,裏麵包藏著無數尖針,“有人告訴我說,如果想在N市闖出名堂,站穩腳跟,梁家是必須結交的豪門。”

“是嗎?你去叫說這句話的家夥來看看梁沁舫。”真是笑話,想不到我們家族在外人看來是如此光鮮,竟然都跟“豪門”掛上鉤了,“實打實的平民一個,說不定過得還不如他呢。”

沈錐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掛著初識時的嬉皮笑容,“是啊,你還真不像是梁家的人!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沒那份大家閨秀的氣質,反倒是小市民斤斤計較的市儈味十足,不錯,不錯,你會是個合適的助理,我看好。”

他這潛台詞分明就是料定我隻會幹點小奸小惡的事,能算計人卻又拎得清分寸,隻要利用得當總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不怕我替梁家做內奸竊取你的革命成果?”我冷笑,“公司股東之一的梁遠之是我舅舅,你不會不清楚。”

“賬不是你做錢不是你管,我有什麼好擔心?”他笑得倒頗有大將風度,像個賭局裏一目了然的最終贏家,“你還沒到能讓我提心吊膽的資格——小侄女。”

總有一天要讓你哭出來,我在心裏忿忿想,“我可以走了嗎,沈先生?”

“不可以。”還以為他又要我做什麼,這家夥眉一挑,對我笑得分外迷人,“咖啡,謝謝。”

“沒問題。”我去員工休息室弄。倒了半罐子奶拋了四塊糖進去,純黑的清亮液體瞬間變成了土黃色。

“你平常給沈陌也這麼泡啊?”他沒喝,皺著眉聞。

“沈陌喝綠茶,而且向來自己泡。”我說,“給你弄成這樣是因為我愛喝,如果手邊有冰淇淋更好。”

“甜甜泥漿?果然是小女孩的口味。”他放下杯子,掏錢包,“這坨泥巴拿去倒了,五塊錢賞你買個甜筒不用找,隻是要記得從星巴克給我帶杯拿鐵。”

“你幹嗎不學沈陌喝綠茶?又省事又健康!”而且,會品茶的人氣質裏似乎有一種孤高的東西,像絕壁上的鐵觀音,遺世獨立。當然,這句我沒說。

“那種東西看了就沒食欲。”

“像咖啡一樣渾濁的男人,你沒救了。”

“五分鍾後我要看到拿鐵。”他彎起手指,關節叩著桌子懶洋洋地催促。

哼了一聲退出來,路過會客室時看到坐在裏麵翻雜誌的傅憑瀾,我立刻把五分鍾後要拿鐵的老板拋諸腦後,一個箭步衝進去,“嗨,找沈錐?”不等她回答又自作聰明地拍手,“廢話,總不見得是找沈陌,哈哈!”

她淡淡笑了笑,真是落落大方,“是啊,剛才前台負責通傳的小姐說你和他在談事情,讓我在這裏等等。”

“什麼事情能比你來重要?!”沈錐要是知道傅憑瀾在等他,早就把我轟出來迎她進去了,“來,我帶你去。”

“不用了,你忙吧,我自己進去。”

“不行!反正都要下樓跑一趟,我得問他多要點錢,順便給你也帶一杯。”

果然,沈錐看到傅憑瀾雖然沒有到眉開眼笑的弱智程度,但從他給錢的態度就能感覺出來我也沾了傅美女的光,“買三杯,算你走運,最主要是學著點,別再把泥漿和咖啡混為一談。”

錦隆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奇怪,不論加拿大那邊過來的二老板也好,公司裏大事上說了算的大老板也罷,我似乎都混得很熟,資曆更老,為什麼他們都能舒服地工作、按時下班、享受各種人性化的國際待遇,我卻要淪落到除了本職工作外還得兼顧跑腿做雜役?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會兒出去一下,一會兒出去一下,連會議記錄這種可以請速記員做的事都要把我拎上,而且,還是在我正忙的狀況下。

於是誕生了一個理所當然的說法:我得罪了二老板……哎。至於是怎麼得罪的,那版本就多了。背後議人是非是辦公室常見情況,大家以為背著當事人,再小心一些別漏了口風就行,殊不知碰上我這麼個八卦狂,隻會比他們更雞婆地關心同事到底給自己編了怎樣一波三折的迂回故事。送完咖啡給沈錐和傅美女之後,我拿著星冰樂和甜筒潛伏在員工休息室隔間,那裏是放辦公用品的小倉庫,我正好保管著鑰匙(連分東西的雜活都要我幹),所以,時不時來偷聽一下小道消息成了工作之餘的樂趣所在。

“剛才有個美女來找沈先生呢。”是門口通傳小姐的聲音,“長得確實漂亮,叫人百看不厭。”

“哪個沈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裏有兩個!”

“沈錐嘍!說來很奇怪吧,從來沒女人找過沈陌呢。老的、少的、美的、醜的……一個也沒有!”

“你留心這個幹嗎,那是人家的事,人家就是打光棍也輪不到你。”

“我就是奇怪嘛!其實我對沈陌好感多一點,雖然不怎麼愛講話,壓根沒有商人的樣子,但給人感覺很舒服。”

“我和你相反,沒有商人的樣子還做什麼生意啊!該幹嗎幹嗎去,我喜歡沈錐那麼強勢的頂頭上司,這樣才有幹勁。”

我伸著舌頭一下一下地舔那些冰淇淋,不由得讚賞地點點頭,現在的女孩子都很有見地嘛。冰淇淋舔完了,我習以為常地朝蛋皮一口啃下去,清脆的喀嚓聲終止了她們交談下去的打算。

啊!失策,失策!我隨手抓樣東西,然後甩著鑰匙出來,“嗨,真巧啊,有沒有文具要領?反正順便。”

“呃……那,那我要一個活頁夾,來賓登記簿用完了。”

其中一個女孩結巴起來,另一個稍微鎮定點,“我什麼都不要,謝謝。”真有趣。

享受完星冰樂和八卦,我回到自己那張桌子旁坐下,淹沒在幾十個隔間裏,毫不起眼。

快下班的時候,沈錐突然出現,叫我留下加班做報表。

“你是不是跟傅憑瀾吵架了?”我苦著臉問他。

“我呸!”呸完之後他還不忘瞪我,“幹嗎這麼問?”

“心上人親自跑來找你,你應該蹺班去約會才對,怎麼還留在公司?留就留吧,還拿我當出氣筒,我就不信這麼大公司找不出一個除我以外會做報表的人。”

“嫌煩放假去,公司照付錢。”他不耐煩地邊說邊看表,“你到底寫不寫,不寫我找別人了,趕著要呢。”

“寫,當然寫。”樂哈哈地點著頭把他送走,然後磨蹭一下午,打出了報表的題目,再看看時間差不多六點了,於是慢條斯理站起來喊一嗓子,“今天誰要留下加班啊?我請客吃火鍋!”

立馬五個人舉手,加上外頭進來的兩個,“什麼,誰請客?我們也加班!”

“走走走,吃完回來接著幹。”一堆人在我的吆喝中像群羊似的被趕進電梯,氣勢浩瀚地殺向兩條街開外的火鍋店。

人巨多,等候席上排了老長的隊,有同事提議去別家吃,節省時間,被我堅決製止:“這家店的東西好,看這陣勢就知道啦!”

“是啊是啊,天天人滿為患,說什麼也要試試!”立刻就有女孩子附和響應,於是,男同胞們留下排隊,女同胞們出去逛逛街,我借口拿手機,單獨溜回公司,想偷窺一下沈錐發現整間辦公室人去樓空時的英姿。

然而,卻看到了沈陌。應該說,是沈錐和沈陌。沈陌似乎是剛從外麵進來的樣子,沈錐似乎是剛從辦公室裏出來的樣子,兩個人在走廊上不期而遇,彼此都微微一怔。平時公司裏全是員工,他們倒可以旁若無人地打個客套招呼,這會兒真的沒人了,卻顯得尷尬起來。

還是沈錐先開口:“已經下班了,有什麼事可以明天處理。”

“小舫的媽媽忘帶鑰匙,打手機和電話都沒人接,托我順路過來看看。她人呢?”

“我也在找那個死丫頭。”沈錐滿臉被放鴿子的咬牙切齒樣。

然後,我就冒著撞上他槍口的危險出現了。

“我請客,要不要去吃火鍋?大家都在,很熱鬧的喲!”

“你的報表做了多少?”

“我手頭又沒統計好的數據,怎麼做錄入和PowerPoint啊!”我裝傻,“等了一下午都沒人送來。”

“數據統計也是你做!”

“有沒有搞錯,那你的市場部是幹嗎吃的?”我故作震驚狀。

沈陌已經聽出了事情的大概端倪,冷冷開口:“沈錐,別欺負她。”

“誰欺負她,做不了就別答應,答應了就給我做完!”

“真那麼重要的話一開始就該交給專業的部門去完成。”

“這類工作一向都是她在負責!”

“你讓文員去做分析師的事本身就是錯,一直讓她做就是錯上加錯。”大好大好,看來矛盾已經轉移到他們兩個人之間去了。直到我拿了手機出來,這兩個人還在爭論,一個咄咄逼人,另一個一針見血,我趕緊縮在拐角打電話給火鍋店裏的同事:“找到位子你們先吃,我處理完手邊事情馬上來。”

對方回答:“忙吧,組織支持你,隻是別忘了在最後關頭出現付賬就成。”

轉過身,那兩人卻不吵了,目光齊齊射過來。

12 月光下的人行道

天空中,月亮溫柔地微笑著,像一隻蒼茫的眼睛,見證人間一切悲歡。愛情究竟把謊言變成了誓言,還是把誓言變成了謊言?

沈錐忽然笑一聲,同時一疊文件丟過來,看我忙不迭地接住,他卻雙手插兜作悠閑狀開口:“正好相關人士都到齊了,省得我一個個通知,明天開始起調她做我助理,沒問題吧。”

沈陌淡淡掃我一眼,“我可以說不嗎?”

“這麼說你不反對咯?”沈錐伸出手對我勾勾,“助理,聽見沒有,把報表做完才許回去。”

“是從明天開始。”沈陌麵無表情地朝我攤開手,我心領神會,迅速把文件遞給他,“今天我仍然有權讓她立刻下班。”語音落下的同時,他手一揚,一疊紙啪地砸在沈錐胸前,發出讓我心花怒放的脆響,“舫,收拾東西,別讓你媽媽等久了。”

五分鍾後,我拉著沈陌往兩條街外走並給我媽打電話:“媽,你在哪?沈陌家?那你就在那兒將就一下吧,我要加班走不開。沈陌當然也在公司,就這樣,給你帶消夜。”

幹脆地收了線,我抬頭,“一起去?那家火鍋真的很好吃。”

他正望著路燈,聞言收回目光,“你故意的吧,加班途中外出聚餐,這樣會連累其他人。”

“我以後不敢了。”雖然沈錐在我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魔鬼,可在大家眼裏倒是賞罰分明不會株連無辜人士的青天老爺。一想到明天,身在地獄的日子就要到來,心裏忍不住一陣哀戚,隻能強打精神回憶之前一幕:“不過剛才真是很過癮,我巨想留下觀賞沈錐吐血的樣子——謝謝。”

眾同事正搶得熱火朝天,突然發現老板從天而降,不由得紛紛定格在那裏,筷尖粉條幹脆地滑進鍋裏繼續翻騰、煎熬。

我張臂做飛翔狀,“各位不好意思!我媽鑰匙忘帶等著我回家開門,櫃台那兒賬已經結過了,鄙人要先閃一步!”

沒人反對,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後的沈陌身上。我知道,今晚過去,流言勢必像夏天的野草般旺盛,不過,那正是八卦狂梁沁舫最樂見的事。

我習慣走兩站路的距離去搭地鐵,不轉車,因為這條路很美,尤其在夜間。路燈明亮,法國梧桐茂盛的枝葉遮擋不住燈光對行人熱情的撫摩,星星點點地灑落人行道上每一個角落。眼前的風景,曾在無數虛擬出來的午夜上演,那裏麵的燈光,也應該是這麼好、這麼明亮……“不要再說你愛我……”小說裏,男人冷漠地開口。盡管他們還執著地牽著對方的手,感受著指間早已冷卻的戒指,“你以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女子死死不肯鬆開愛人的手,天空中,月亮溫柔地微笑著,像一隻蒼茫的眼睛,見證人間一切悲歡。愛情究竟把謊言變成了誓言,還是把誓言變成了謊言?

“在聽什麼歌呢?旋律哼得支離破碎,也還挺有味道。”

我取下MP3左邊那個耳機,大聲:“什麼?”

沈陌站住,欠了欠身,輕輕地,隨手拈住我指間的耳機。

電線有限的長度,縮短彼此距離。他站在馬路邊緣,臉微微低下,在嘴角部分蒙上一塊陰影,視線投向別處……這一幕散發著苦澀而熟悉的氣息,就像突然把書裏那張小照片放大了若幹倍後,擺在我的麵前一樣。

SarahBrightman的歌聲如此婉妙,詩意得讓人陶醉。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誕生這樣一個女神般的歌喉,要多少年時光才能孕育這樣一個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時光,這世界才能等到我們的來臨,要經過多少年、多少年,我們才能從孤獨中走出來,相逢在黑暗裏,帶著一種不被了解的憂傷?

他摘下耳機還給我,不忘為片刻的駐足說對不起,再為聆聽說謝謝。

“我說,接下來要怎麼辦?”

沈陌瞥我一眼,我補充:“做了他的助理之後。”

“他不會那麼快讓你接觸公司真正的管理層。”他笑,似乎正努力嚐試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作出評價,“沈錐,比我想的複雜多了。”

“我知道他不簡單,是他把我想得太簡單,輕視敵人本身就是一種幼稚的表現。”我冷冷地哼。沈錐是強,強到充分激發我想要狠狠打擊他的欲望,這種會利用人的優勢也會毫不留情攻擊人弱點的男人,如果不是注定要站在敵對的立場,我一定會繞開;然而一旦陣線分明,較量在所難免,我就非得叫他灰頭土臉一次不可。

這大概是我從母親那裏潛移默化繼承來的血性吧……欣賞強勢的男人,卻決不承認自己比他們差。

“聽你的口氣好像跟他杠上了。”沈陌搖著頭笑了笑,“舫,”他忽然停住,然後回頭叫我名字,等我走近了,伸手摸我的頭,那力道不無憐愛,“既然習慣了置身事外,索性一直做個旁觀者,多好。”

我不吭聲,皺著眉想他話裏的含義。

他又說:“有時候不得不羨慕你,該傻的時候傻,該精的時候精,不去故意傷害人,也不給任何人傷害自己的機會;利用人,也願意被人利用;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在乎……多好啊。”

接著,是一句法語,我聽不懂的句子。

很久以後,一個機緣巧合,我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我竟然什麼都忍受了下來。”

但在當時,卻完全不懂。他說得對,然而,什麼“不去傷害人,也不被人傷害”之類的話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偽飾,其背後真正的含義是:梁沁舫可以像果戈理筆下的套中人,一輩子不見天日也不要緊。這個意思我媽天天表達,不過比他直接多了:“你這種從不接觸社會,也不想接觸社會的家夥,不僅僅是毫無人情味這麼簡單,根本是連感情都沒有的冷血動物。”

不論美好的,還是醜惡的感情,都沒有。

可笑的是,沈陌竟然說我這樣的人活得“多好啊”,難道書讀多了就會變成這德行,好好的熱血青年不去當?

他的手剛離開,一片葉子就落下來砸在我頭上,發出脆響。梧桐的葉子,連形狀也像一隻手呢,隻是凋零在我頭上的這一片,早已老朽枯萎得失去生氣……是上帝讓天堂裏的誰來撫摩我嗎?抬頭一看,沈陌已經兀自走遠,背影深深地融入夜色,就要消逝不見的樣子……頓時來不及細細猜想,匆匆追上去的時候起了風,腳邊葉子被裹住,打著旋去往與我相反的方向。

事情開始步入正軌,漸漸接近最終目標。

雖然沈錐——的確是個難纏的狠角色。他總是把一切牢牢控製住,不給我們絲毫鑽空子的機會。

而且這家夥,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沒完沒了地塞給我,事關公司生死的大問題一點口風也不透露——這樣也好,我樂得清閑;而且不光是我,作為總裁的沈陌更過分,簡直是到了毫不關心的地步,他還沒有放棄N大那邊帶的幾個研究生,時不時要抽空去指點一二,好像這段時間正在做法國天主教莫裏雅克那群人的學術評論,估計大腦裏塞的都是宗教爭端吧,嗬嗬,我甚至擔心如果跟他提錦隆嘉業的話他會不會滿臉溫文爾雅給我來一句:“寫什麼的?沒聽過啊。”

當初,公司可以說是我和他、頂多再加上小舅舅三個人策劃成立起來的,現在我們仨倒成了名副其實的甩手閑士,一個是名義上的法人代表實際上的傀儡總裁,一個是做著打雜和初級秘書工作的總裁助理,還有一個是過河拆橋暫時用不著的合夥人……統統被擋在管理層外,任何事都無權幹預,什麼叫為他人作嫁衣,擱我們這兒多形象啊。

可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發生了也並不憤懣。說得再確切一點,我不急,不生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有利用價值,總有一刻沈錐會記起並回過頭來拜托當初被他閑置的那三個人,到時候看我怎麼千方百計地“愛戴”我親愛的小叔叔,真是想想就興奮。

這麼做,說實話,是想給沈陌出口氣。他一早就知道沈錐不會爽快地讓他插手,索性什麼都不聞不問,那個人啊,骨子裏到底還是傲慢的呢。雖然,直到現在我也想不通為什麼這種傲慢的人要費勁去爭奪那份差點失之交臂的家產。也許他的文字已經揭示玄機,將答案送至眼前,隻是我太笨,看不出來。

“你們就好了,什麼都不用管,我還得呆在寫字間裏成天看那個爛人的臉色。”

晚上,小舅舅請我和沈陌吃飯時,我朝另兩個合謀者抱怨連天:“反正公司的大事也輪不到我說話,幹脆我卷鋪蓋回家繼續寫小說。”

“少來,我們兩個現在都插不上手,你再甩膀子不幹,整間錦隆不等於白送給沈錐?!”小舅舅白我一眼。

沈陌淡淡笑道:“怎麼可能是白送,錦隆嘉業裏有我的股份,我隨時可以抽掉。”

“難講。沈錐在投資錦隆的時候向我們索要了51%的股份,是控股人,這意味著即使我們兩人加起來也不夠否決他所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長期下去,他想一步步吞並你和我的股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說:“我同意,沈錐狼子野心,跟個吸血鬼一樣,我對他沒好感,就會耍手段折磨人。”

沈陌目光從茶杯上抬起來看我,“商人都這樣的,是職業需要,你還不太了解,但梁先生應該很清楚。”

小舅舅聳肩,“那就是說我也是狼子野心啦,沈陌你連我一起損呃,哈哈!”

“梁先生,可以上菜了嗎?”穿旗袍的女服務生笑容溫婉地欠身問。這是獨立包間,每間配有單獨的廚房和廚師,就跟我們隔了一麵玻璃,菜怎麼做,原料是什麼統統一目了然。不過中華料理,最好是隻吃不問,我寧願把注意力都放在32寸的大屏幕上,正演《金剛》呢,女主角渾身泥巴地連滾帶爬,男主角身上全是麵目可憎的大昆蟲……我看得津津有味。

“上吧。不過,能不能換一部片?這玩意看得都沒胃口了。”

小舅舅指著電視,立刻遭到我的抗議:“不許換!我就喜歡看人被猩猩拍螞蟻似的拍成稀巴爛,一巴掌一個肉餅多過癮啊。”

“你這種人應該第一個被拍扁。”小舅舅咬牙切齒地說。他比我大不了多少,頂多八九歲,開起玩笑來還是可以刻薄點的,“沈陌,投票吧,二比一逼她換台!”

可惜援軍不支持他:“我也喜歡災難鏡頭,確實過癮。”

於是我們一邊看猩猩掄人一邊吃山珍海味。我眼睛盯住屏幕,笑容滿麵地拿出唆泡麵的架勢吃魚翅,拿極品王侯當可樂灌,小舅舅長歎一聲,還是隨我去了。

“對了,沈錐現在在什麼方麵的事?”談了一會兒政府最近集中出售的幾幅地塊後,小舅舅一邊擦拭嘴角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嗬嗬,商人還能忙什麼,忙著怎麼賺錢唄!”我連吃了五碗酒釀元宵,正把碗遞給服務生讓她盛第六次,不知道是怎麼什麼做的,和別的地方賣的就是不同。

“進展如何了?”

“不是說了他不讓我插手嗎?”

“那你就不管了?”

“我幹嗎管?這間公司從成立到買地一直是我們三個負責,他橫插一腳還以為自己在哪裏都是投資天才?我非要殺殺他的銳氣!”

“讓NOX到國內投資是你和沈陌的計劃,如果沒得賺,沈錐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往錦隆砸錢呢?你們要留住他,就必須在第一年讓他賺得盆滿缽滿,他才有輕微的可能會相信我們,願意花更多的錢投資。”

我舔著勺子看了沈陌一眼,“話是這麼說,但房地產是長線投資,沈錐又不是新手了,他不會不明白這道理的。”

“可是你明明幫得上忙。”

我當一聲把瓷勺擲碗裏,聳肩,“好吧——除非他求我。”

“這孩子!”小舅舅阻止服務生繼續問我還要不要第七碗,把所有人迅速遣開,才五分鍾而已,隔間廚師連同桌子兩旁服務的女孩都消失得一幹二淨,“怎麼說呢,我昨天剛收到消息,動作一定要快了,要趕在明年市場萎縮之前。”

我沒開口,沈陌的聲音響起:“還要繼續嗎?”

“相信我,消息絕對沒錯,明年開始蕭條期會持續很久。”

我打算開口,沈陌卻迅速插話:“我們剛跟政府簽完買賣協議,還有相關單位的框架協議沒有簽,再買那麼多地,恐怕不好應付,要知道閑置土地每年都要報稅,這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說是這麼說,但……”

我努力地要開口,但沈陌照舊沒給我機會:“稅一定要交,即使省下買地的錢也不能省了稅。”

“好啦!”我先吼一聲鎮住這兩人的爭論,再開始裝孫子,“小舅舅,我支持他。這種事,逮不著並不代表你有運氣,逃稅不行的”

“死小孩,這麼快就同一陣線了——好啦好啦,我就是說說而已,別看我啊,我一直老實交稅的!你們還要吃什麼?我叫廚師進來吧。”

小舅舅本來要送我和沈陌,但我推說太撐,反正離家不遠可以走回去,他對我想走兩個小時回家的打算感到驚異,不過也沒反對。

路上,沈陌問我:“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有。”我眼睛瞟著被鐵欄杆圈起來的公園,“想不到你對房產還挺懂,我以為你隻會對加繆《不貞的妻子》進行海德格爾式解讀。”

他嗬嗬笑了一聲,反擊:“我以為你隻懂得怎麼算計人,想不到還能靜下心看我這種老學究寫的評論。”

“那我們還算有共同語言咯!”我打趣完畢,正色道,“其實,我小舅舅說的有道理,為什麼不趁市場蕭條之前再搶一次地,如果明年真的會餓死很多人?再說了,錦隆嘉業也不缺那幾千萬,更不缺交稅的錢。”

“三十萬平米的地真這樣寶貴的話,梁遠之何必全數拱手讓給沈錐。”

他不是想替沈錐賺足了錢,好留他在國內市場繼續打拚嗎?

可是,的確是這樣嗎?起碼沈陌心中的答案,不止這麼簡單,“你說說理由看呢?”

“我隻知道,當一個人全力以赴對你好的時候,你要留心了。”停了停,他補充,“特別是商人。”

我傻不愣登地看著他,啐一口:“你精明加警惕啊,全身上下沒一點像讀書讀腐了的老學究。”

“我習慣了和人保持距離。”

“和傅憑瀾也保持嗎?”我忽然很想笑,“這不會就是你把人家氣跑的原因吧!”

沈陌站住,半天對著我不轉過身來,我也就很耐心地不出聲,靜靜等。

“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半晌,他淡然道,“……希望她的選擇不會錯。”

選擇?是當初離開他的行為,還是跟沈錐走在一起的決定?

“能不能問你個問題?”我實在手癢,隔著鐵欄杆伸臂進公園扯了一朵波斯菊下來別在牛仔外套上,“我八卦嘛,你知道的。路這麼遠,講點故事比較不容易累嗬。”

“什麼?”

“你和傅憑瀾怎麼認識的?”

他的唇角擰出一個淡雅的笑紋,“不是太浪漫,很一般。我在聖雅克街一家越南餐館和人討論伍迪艾倫,她過來插嘴,說她剛看了那個知識分子的《開羅紫玫瑰》,特別喜歡,然後才介紹自己,大概因為都是中國人,她主動坐在了我旁邊。”

“然後就開始頻繁約會?”俗,真的很俗,白白浪費了這對俊男美女的好皮囊。

“哪有那麼好的事。嗬嗬,即使你本人再怎麼精英也好,上了那種大學,戀愛都得用節省時間的方式去談,三四十歲結婚是普遍現象,終身獨身完全不稀奇。”

“明白了,”我作恍然大悟狀,“你怕留在索邦找不到老婆,所以跑回國。”

他大笑。

“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在國外讀那麼多年書竟然還沒擺脫中國人的傳統思想。”

沈陌止住笑,認真地看著我,眼睛裏有著某種特別亮的東西,“是啊,我怕,我最怕的就是不孝,我媽為我付出了所有,我要她下半輩子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

“要母親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也包括有個好兒媳婦吧。”我還是納悶他們分手的原因,“傅憑瀾無論怎麼看都很好、很合適啊。”索性全抖了出來。而他隻是笑,波瀾不驚。

“你以後會明白的,我想,應該不需要太久。”

我絞盡腦汁,我苦思冥想,我開始窩火。這個人到底有多少秘密不肯告人。為什麼每次我能理直氣壯將問題說出口,卻被牽著鼻子繞開,眼睜睜離真相越來越遠?

沈陌突然彎下腰,再站起來時,手上捏著一朵花,我低頭看,衣服扣眼上是空的。他遞給我,我下意識要接,突然反應過來,刻意擺張冷臉,“丟了吧,摘著玩的。”他果真隨手一甩。氣死我了,媽的氣死我了。

但也隻好無奈地跟在他後麵繼續走,垂頭喪氣。沈陌才不理我氣什麼,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氣定神閑地開口:“沈錐恐怕不是個會體貼你這種下屬的好上司呢,別怪我沒提醒你,要時刻當心哦。”

“去他的上司,隻要我高興,他做不成我的上司不算,別人的上司也別想繼續當!”

沈陌並不覺得我的叫囂很有趣,“拭目以待。不過在那之前,你恐怕得忍受一段不短的時間。”

“我欠了你們姓沈的?!”我忍不住跳著腳吼,沈錐那句“你很有市儈味”的評價至今仍哽在我腦袋裏,又不是木頭人,給人看扁給人排擠給人惡意使喚難道還要興高采烈?忍到一定程度誰不爆發!

我暴跳如雷他卻笑起來,走近一步揉我的頭發,“發火了發火了,終於看見你發火了。”然後說,“你火起來一點都不嚇人,像隻打不到泡泡的泡泡龍。”

我恨恨地說:“別揉頭,戴著假發呢你不知道嗎?我是禿子!”

“是假的?難怪這麼好看了,卷得跟芭比似的。”他揉得更凶,我要有頭皮屑一定紛紛揚揚到處飄散,沒好氣地整理被撥亂的頭發,以手為梳湊合扒拉扒拉,卻突然抓到一個柔軟的東西。

剮下來一看,波斯菊。

“這算什麼?”我舉起來笑眯眯地問,“暗諷我花癡?”

13 曾經

曾經的事實一點點在麵前鋪展,像一幅褪色並發黃的畫卷。冥冥之中,我親眼看它逐漸完整,隻是不知道展開到最後的玄機,究竟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朵玫瑰呢?

中午12點,同事們陸續把手裏的事暫時放下,去餐廳解決民生大計,隔壁小靈從11點半起就開始不時催促我,為了餐廳那點限量銷售去晚了買不著的芝士雞塊。

剛站起來,總裁辦公室的門通一聲開了,沈錐站在那裏,推門的手臂彎起來叉著腰,“梁沁舫,過來。”

拜拜,雞塊。小靈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嗖地消失在走廊上。

現在是午休時間,我決不能餓著讓他訓。拉開抽屜,裏麵各種各樣的零食,抓包餅幹我大義凜然就進去了。

門大咧咧地開著,沈錐背靠辦公桌而站,手撐著寬大桌子的邊沿,一副警察審問犯人的架勢。我卡嚓卡嚓咬著餅幹往裏邁,順便曲腿把門蹬上。

他頭也不回,隨手拿起桌上一個黑色的文件夾,“把這送去給沈陌簽字,急要。”

我咬住半片餅幹,用滿是碎屑的手接過來,翻開。匆匆看完,是買地協議,三十萬平米——前幾天小舅舅提過的七塊淨地。

我抬頭,“又買地?那一萬畝——”

“叫你送你就送。”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沒聽見我說了‘急要’嗎?”

我遲疑一下,轉身往外走。

“送回來之後你就可以放假了。”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夾著冷笑地補充,“直到我通知你可以回來上班為止。”

花了二十分鍾跑到N大,駕輕就熟找到那座被藤蔓纏繞的建築。冬天,爬山虎自然是幹枯的,露出了灰色的磚牆;走進樓裏,放眼一排木頭門,紅漆先是舊了,接著掉色,斑駁不堪,上半扇分成六格,嵌入玻璃,推門時玻璃在框縫裏亢亢的響,用來固定的是釘子而不是某種膠乳,鏽得擦也擦不幹淨。

樓梯更是踩上去就會咯吱作響的極品古董,好像警告著人們它的承受極限就要到來。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飛快爬上二樓,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推開走廊盡頭那扇虛掩著的門。

辦公室由兩人合用,和他同間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和氣地對我笑,“沈陌在講課,你坐那裏等他吧。”

我禮貌地回應,客套地道謝。跑得確實累了,拖過椅子坐下來,古董,全都是古董!屁股輕輕一動就是一聲悠長的吱呀!沈陌在這種環境下呆那麼久搞不好輕功都練出來了。

老教授背著手出去了,屋子裏就剩我一個。滿牆的書我一本也不想看,無所事事地翻他寫到一半的論文,亂七八糟的名詞看得我頭腦發昏。桌子上有個很眼熟的小塑料瓶子,上麵的法文讓我想起來在沈陌的書房裏和它見過麵,維生素片嘛,一天一粒,都過去這麼久了他怎麼還沒吃完?

這種玩意我也吃,安利的鈣鎂片、維生素片、蛋白粉還有金施爾康的多維元素片,倒不是體質虛弱要進補,而是我媽單位經常發類似東西,家裏實在太多了,不吃隻能眼睜睜看它過期,我真怕自己有一天會被補成超人。

不過法國人果然浪漫呢,瓶子設計得真藝術化,好像糖果似的可愛,拿起來晃一晃,丁零當啷的還有不少,奇怪,上麵明明寫著60片入,每片60毫克,一天一片的話,幾個月前就該吃完了!擰開看了一眼,白色小藥片,丁點兒大,聞起來有股說不出的奇怪味道。

“喂!”

我嚇一跳,瓶口朝下灑了一地藥片,“你想要我死啊!”

沈陌關上門,從我手裏拿走小塑料瓶,彎腰一顆顆地撿,“剛才在樓下就看見你了,不過一時走不開。什麼事?”

“沈錐叫我送文件給你簽。”我幫他撿著,好奇地問,“那是維生素片吧?”

他翻著那幾張紙,頭也不抬,“維生素C。”

“看起來不太像呢……”我摳摳下巴。

他一語不發地全部看完,問我:“你看過了嗎?”

“一部分。”我把注意力轉回來,“看來小舅舅還是告訴了他。”

沈陌冷笑一聲:“怎麼,想逼我就範?”

“怎樣?”我趴在桌子上,下巴朝他手裏的紙努一努,“雖然沈錐有51%控股權,但你依然是錦隆名義上的法人代表,你不簽字,協議無法生效。”

“我不簽字,他會有別的辦法。”沈陌合上文件夾,閉起眼睛輕輕捏著眉心。

我沉默了一陣,“這七塊地有什麼不對勁嗎?你這麼堅持不買的原因——”

他揉完眉心,又拿回協議來看,聲音疲軟,帶一絲猶豫,不像我一貫聽的那麼堅決:“我隻是猜測……”

“說來聽聽。”

他迅速瞥了我一眼。

“你又不是第一次給我難做了,這時候倒拖泥帶水起來。”我哼一聲。

他對著我無可奈何地笑,“錦隆最近風頭極盛,早引起許多人猜忌,而公司內部隱藏的危機又太多,隨時會讓人抓住把柄……總之不該這樣急功近利,有地就買,何況,”他停頓一下,“還不能確定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

最後這句才是他真正顧忌的吧,我早就懷疑在他和小舅舅之間已經產生某些無法消除的隔閡,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合作關係。隻是礙於我以及錦隆這個共同利益的緣故,彼此都沒有挑明。

“這樣啊。”我點點頭,“不管你們有多大的分歧,至少到目前為止大家共同的敵人仍然是沈錐,沒錯吧?小舅舅這麼做,應該是想要讓他賺夠了錢,肯繼續投資,他想為錦隆嘉業留住這棵搖錢樹——我說的對嗎?”

沈陌一直很專心地看那份協議,但我知道,他在聽我分析。

“隻有留住沈錐,我們才有希望反撲,來日方長,對不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的眼裏有一股我無法看透的徹骨哀涼。還來不及細細揣讀,他已經在文件末端一揮而就簽上名字。

“拿回去吧,他不是急要嗎?”

我怔了一下,伸手接過,本能地想說什麼,但張了嘴卻發現其實無話可說。

隻能怏怏地往外走,中途突然被叫住:“舫……”回頭時卻見他淡淡笑一下,“沒事,路上小心。”那種不露痕跡的笑容,像是預示著什麼。

走出兩步後我下意識地轉身:他把那隻瓶子捏在手心裏,端詳片刻後塞進了掛在椅背上的大衣的口袋。

在車站等公車時,我發現一個男人盯著我看了又看,不光看我,還看我挎的包。難不成我被扒手光顧過了?低頭,沒有啊,拉鏈好好地閉合著。

於是瞪回去,那男人往後一縮,鼓起勇氣般,朝我比劃著指指耳朵。耳朵?啊!我趕緊扯下耳機,這才聽見了包裏瘋狂叫囂的手機鈴聲。

是舒雯打來,剛喂一句就被她不客氣地搶白:“你在哪裏?我找你有急事!”

“N大廣州路上的車站。”車來了,我把電話換隻手,在包裏掏月票,“不行我沒空,得趕緊把文件送回公司。”

“那我就在你們公司的大廳等!”她不由分說掛斷。

連跑帶走衝回去,她果然先一步到了,正等在那裏。我舉起懷裏文件晃一下,她點頭示意我上去。

沈錐坐在桌子後麵,頭也不抬地接過文件放在旁邊,“你可以走了。”

我站著不動。

他意識到什麼,掀起眼皮,“還有事?”

我說:“我想把你看透。我想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自己也覺得很可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心聲太強烈,強到顧不得遮掩。

沈錐果然笑了,曲臂撐著下頜,明明是花花公子的表情,卻給我一句陰毒的回答。

“你先去看透那個人再說。”

我多少有點意外,“你……這麼恨他?不光是因為家產吧。”

他冷笑著拿起煙,“我想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和沈陌其實早就認識——想不想聽我們兩個的童年趣事啊?

“我上中學時全家才移民,為的就是避開他們母子。初中開學第一天,同桌說高中部一年級有個學長長得挺像我,我丟下抹布跑去看了,嘿,還真是的!而且他也姓沈。

“晚飯時我把這事當笑話跟父母一說,兩個都臉色發白。尤其我老爸,他大概壓根沒想到和前妻生的孩子竟然會跟我考上同一所學校。哎,大人們不就那點秘密,還以為小孩都是傻子,隻要瞞著就萬事OK。說起來沈陌真是學校裏的名人呀,家長會上老師必提,不管哪個班,而那時候我熱衷於打架看美女,成績不是特別好,我媽就以我的前途為由,索性舉家遷往國外。”

煙頭那一點火光在璀璨到極限後悄然化作繚繞的絲霧,也將他的麵目變得模糊不清,“什麼都要爭第一名,難道是給那些傻子師生看的?得了吧!是做給我看的!做給我爸媽看的!我偏不遂他的意,隻要是開會表揚他,我就走開,當著全校的麵走開,我要他知道,我不屑於他的強勢,他對我根本不構成威脅!”

“真幼稚。”我本能地嗤之以鼻。

“幼稚嗎?可是我一轉學,他想必很鬱悶吧,一想到他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真是高興得我在飛機上都笑出聲來了。”沈錐哼著聳聳肩,我真想朝他屁股上、不,臉上蹬兩腳。

“結果一得意就又老天作弄了一把。我在牛津讀大學時在圖書館看見那家夥寫的書,心血來潮跑到巴黎去一打聽,果然是他,世界真小!不過也得謝謝他,不然我怎麼會認識憑瀾?可惜那陣子她對這家夥死心塌地,兩個人隨時都可能談婚論嫁。”

“你沒去破壞他們吧?”我八卦狂的本性上來了。

“無聊的小孩邏輯,我是那麼二百五的人嗎?”

我很想反問“你不是嗎”,但懶得開口,索性靜靜聽下去。

“他們為什麼分手,我不知道,憑瀾也不肯說,她就那麼悄聲無息地一個人離開,去旅行,我一路跟到埃及,如果沒有及時阻止,她大概已經跳下尼羅河了吧。我在埃及打電話給沈陌,從電話接通到掛斷,我一個人破口大罵了三十分鍾,他連半句話都沒說過,弄得我像白癡——算他狠。本打算回去以後揍一頓的,不為憑瀾也為我自己,Damnit!誰知那家夥竟然辭職跑路了。”

我實在忍不住:“說我無聊的小孩邏輯,難道你就嚴謹了!你是強盜邏輯!對方一句話不說你怎麼知道接電話的是沈陌還是其他人?再說了,當時你肯定連珠似炮滔滔不絕,你讓人怎麼開口呀?要我根本忍不了三十分鍾就掛你電話了,掛之前還要罵一句瘋子。”

他翹起嘴角,斜眼看我,“好啊,果然跟他同一陣線。那你給我聽著,也別忘了轉告他,我爸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眾叛親離是這老頭活該;但是憑瀾這樣純真美好的女人硬生生被那家夥傷害得千瘡百孔,我絕不會原諒他,我要他一無所有,錢、地位、名聲——真正意義上的一無所有!”

我被他咬牙切齒的詛咒嚇了一跳,以致於上下兩排牙齒碰在一起時竟然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那男人在我茫然的目光裏冷笑,“我沈錐自認不是好人,也從不屑於裝好人,但我恨人能恨得光明磊落,愛上誰更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不像某些偽君子,騙了女人,還要把高貴的麵具一路戴到底,也不怕遭報應。他要我投資錦隆,沒問題!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有的是錢來賠他玩。我愛憑瀾,我要拿這家夥的悲慘下場當禮物慎重向她求婚,我要所有傷害她的人都沒好下場——言盡於此,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還有問題嗎?”

舒雯把我拉到她地下停車場的車裏,一路駛出直達江邊,這才開口:“你知不知道,錦隆內部最近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對我來說最奇怪的莫過於剛剛知道原來沈錐早就認識他哥哥,“怎麼了?我不覺得哪裏不對勁。”

“我在證券公司做股票分析師的好幾個朋友接到消息,說錦隆近日的股票會狂跌。”

我一驚,“怎麼可能,公司一直都很穩定!”

“那就是假消息了?”舒雯臉色緩了緩,“看來是一些死對頭在搗鬼。”

“那是自然,錦隆風頭出盡,隻要做這一行的估計沒幾個老板不在嫉妒。”我忽然意識到什麼,眉頭一緊,“你那麼緊張,難道買了錦隆的股票?”

“廢話,我早跟你說過看好這支優質地產股,有錢幹嗎不賺?何況我死黨還是兩個總裁的助理!”

我立馬痛打她,“你有種!這麼大的事不告訴我!是賺了錢不想拿出來請客還是怕我跟你借了不還?”

她努力招架:“你這種吃香的喝辣的人沒資格教訓我!”

我停手,苦笑。吃香的喝辣的?她形容得真好。

“怎麼啦?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舒雯翻個白眼。

我伏在前蓋上長嚎:“從明天起我就不用上班了,無限期放大假,你說說吧,我應該興高采烈嗎?”

“什麼!”她把我揪起來,聽說剛才我竟向沈錐大放厥詞的行為後,舒雯立刻伸手在我身上捏,“沒給他揍得骨折吧,以你如此欠扁的個性。”

“我欠扁?你說到哪去了!應該是在我的極力克製下,才沒搞出人命。”

“這男人原來比你還欠扁。”了解完內幕,舒雯眯著眼睛下了結論,“可是,他說的都是真的吧?沈陌拋棄傅憑瀾的事?”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車頂,“我想……是真的。沈錐根本不屑裝好人,他沒必要撒謊。”

“那我也不幫沈陌了。”舒雯嘀咕著轉過身去,“自古以來有條真理: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騙女人的就一定不會是好東西。”

曾經的事實一點點在麵前鋪展,像一幅褪色並發黃的畫卷。冥冥之中,我親眼看它逐漸完整,隻是不知道展開到最後的玄機,究竟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朵玫瑰呢?

腦子一個激靈,被沈錐和舒雯集體一打岔差點忘了正事,我騰地坐起來,“大偵探,說起來我正好要找你幫忙。”

“不是問我借錢吧?我還沒賺多少呢……”我一拳打過去,她揉著下巴,終於正經地盯住我手心,“這什麼?”

“維生素C。”我說。

“拿我當三歲小孩?”舒雯伸出手指,拈起白色小藥片仔細端詳,“哪有這麼袖珍的維生素片!”

“我也覺得不對勁啊,按照國際標準,維生素C每天的攝入量差不多是50-60毫克,這片的分量大概是在5-10毫克之間,相差太大了,難道要人一天連吃七八次那麼麻煩?”

舒雯捏捏,又聞聞,“你從哪兒弄來的?”

“沈陌那裏。”剛才去找他簽字時覺得他很奇怪,這些藥又太蹊蹺,出於凡事多疑的本性就趁打翻在地的機會藏了一粒。

她一副“嗬嗬,果然”的表情。

“你爸爸是醫生,總該認識一些藥品檢驗的人。”

下麵的話不用我說,她心領神會地摸出通訊簿,撕一張白紙把藥片包起來,“我會拜托老爸拿去化驗成分的。”

14 糖果罐子

窗外是條大路,兩旁站滿法國梧桐。天冷了,樹葉持續離開枝頭。像手一樣的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透過玻璃,在我瞳孔裏安靜地凋落。

被勒令賦閑在家後的第二天,小舅舅打電話約我去悠閑雅聚喝咖啡。

彬彬有禮的侍應生將我引進色調淡雅檀香幽隱的包間,小舅舅仔細端詳我一番,笑道:“嗯,一點都不沮喪,小舫的確是經得起大風大浪的料子,我沒有看錯人哦。”

他果然已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這下可好,錦隆嘉業完全是沈錐的天下了。”我伸個懶腰,開始自己動手煮藍山,“我們三個真的白忙活了一場。”

小舅舅大笑,“才誇了你幾句,就說喪氣話!”

我跟著笑,“莫非小舅舅你有後招?”

小舅舅伸出中指,慢條斯理地順了順精心修理過的小胡子,“沈錐剛買下好東西,白撿那麼大的便宜,現在想必正為此得意吧。”

我的動作停下來,“那七塊地有問題?”

他對我笑,“並無。”

“那我就不懂了——竅門在哪?”

小舅舅往椅背上靠去,“一萬畝地的大手筆,已經引人懷疑;現在又添三十萬平米淨地,儲備規模抵過其他房產公司的總和——不久嚴查閑置的圈地,你說結果會怎樣?”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又慢慢沉下去,“……看來錦隆嘉業勢必樹大招風了。”

“到時別無出路,隻有匆匆轉手,除了實力雄厚背景過硬的梁家,誰能要得起那些地?”

酒精燈吐出的火舌一下一下舔著咖啡壺,裏麵液體早已沸騰,透過扭曲的那一小片空氣,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有些變形,“小舅舅,沈陌到底是錦隆嘉業的法人代表呀,你這樣會連他一起牽扯進去。”

“我的傻丫頭,你以為沈陌會不知道?對他來說,錦隆不過是跳板,用來瞄準沈錐從沈家轉移走的那筆錢而已,等資金過渡到位,公司變成爛攤子一個,沈錐想要,我們將笑著大方地送給他。”

原來如此,一個比一個精明,這一局,我看沈錐多半會輸得很慘。

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有利於自己,那沈陌上次為什麼要拒絕小舅舅你的提議?”

“我不知道,不過……”他歎了口氣,“到底是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多少還是會猶豫一下吧,”小舅舅邊思索邊點頭肯定,“嗯,我想,大概是這個原因沒錯,就算不準確,也應該有關係。”

讀書人的一念之仁?我冷笑。沈錐可是發起狠來要你一敗塗地呢。

難道,是因為傅憑瀾?

因為愧疚於她,連帶對沈錐也不忍心做得太絕嗎?

“沈陌並不想長久地在生意圈裏耗下去,他隻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抽身。”小舅舅見我久久不動,為了不使咖啡壺裏價值不菲的藍山煮幹,隻好自己動手替我倒出來,“說實話,他真是我見過的腦筋最靈活的人,可惜啊,可惜,對經商沒興趣。”

咖啡喝到一半,小舅舅突然接到電話不得不走,對我表示歉意後加了一句:“想喝什麼隨便要,跟老板說記在梁遠之賬上就好。”我笑哈哈地揮手表示不送。

有人請客的機會難得,時間上正好又清閑,索性打電話給舒雯約她出來。真是心有靈犀,這家夥正無聊,想找我損幾句,掛了手機後約莫三十分鍾,此人十分淑女地在我對麵坐下來。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我把前因後果一說,她嗬嗬地衝我笑,一點也不意外,“商業圈,是非之地,隻有更狡猾,沒有最狡猾。人人都想在這方麵登峰造極,卻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哎,看到沈錐未來的下場,我還真有點替他小難過……”我邊磨牙邊獰笑著喝了口咖啡,“他不算是百分之百的好人,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情人。我相信他對傅憑瀾的感情是真的,隻是這種感情卻會導致別人的災難。”

“還說沈錐呢,你又何嚐不是。”舒雯停下來,客氣地謝了給她上雞尾酒的帥哥侍應生後繼續說,“我看不出來你自從幫沈陌之後得到過什麼好處——雖然你壓根就不是個會去計較好處的人。”

一句話說得我一怔。

真是的,大概一年前,我還在咬牙切齒地跟蹤他,處心積慮地挖他隱私。我也不是個好人,可沈錐這樣痛恨沈陌是因為深愛被他拋棄的傅憑瀾——我呢?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愛沈陌,雖然我對他的確有一種很奇特的、微妙的感情……我突然發現自己竟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一條關於他的不利流言。

“姐妹說句話你不要不愛聽。”舒雯對我眨了眨眼,“還記得以前上學,你對身邊男生從來就是冷若冰霜,不,不是冷,是淡,不想跟他們扯上關係的那種淡漠。但你卻可以高談闊論好萊塢那些帥哥,流著口水去看身材爆好的裸男,瘋狂寫言情小說……可見你並不討厭異性,你隻是不喜歡身邊真實具體的男人,因為他們統統讓你失望。我覺得,這大概跟你父親有關。”

我陰著一張臉,“你說我戀父情結?你覺得沈陌像我失蹤多年的老爸?”

她理直氣壯地說:“難道你對他的那種感覺不是親情?承認吧,你態度的轉變就是從得知他是你親戚開始的!哎,鬧了半天,梁沁舫是個叔叔控……我情願你喜歡的是正太啊,姐妹!”

我翻著白眼看她捶胸頓足地作痛心疾首狀,“不好意思,你錯了,我之所以對他產生好感,並不是親情作祟,而是因為我太虛榮,知道嗎,有一個又英俊又聰明又有氣質的叔叔,臉上很光彩的!”

舒雯一口酒噴在桌麵上,忙不迭抽紙來擦,“我還以為你轉性了呢——沈錐不也是你叔叔,不也又英俊又聰明又有氣質?你怎不去熱愛他呀?”

“因為他鄙視我啊。”我哈哈地笑。

聽完沈錐那句“半點沒有大家閨秀氣質,倒很斤斤計較充滿市儈味”的評價後,舒雯忍不住了,“他怎麼可以這樣說你!姐妹!他怎麼可以——說得那麼準確啊!”

我桌子下的腳立刻蹬過去,她早有防備,靈敏地避開並衝我做鬼臉,“我早說過啦,沈陌是個聰明人,沈錐也是,你夾在兩個男人的戰爭中間,小心死無全屍。哎,同樣都是女人,傅憑瀾就比你幸運多了,兩種男人中的極品為她拚得頭破血流,好有成就感哦!做女人當像傅憑瀾,不要像你梁沁舫!”

氣死我了!氣得我兩眼發黑沒點兒地亂踢,“你是不是我朋友!”

“我說實話嘛。”舒雯左躲右閃最後隻好站起來離開這張桌子,“可是,你是梁沁舫,獨一無二的梁沁舫,總有人喜歡你勝過美貌純潔的傅憑瀾,比如我啊,不是嗎?”

我哼一聲住了腳,“這還差不多!”

於是休戰,一起喝著飲料看外麵的風景。窗外是條大路,兩旁站滿法國梧桐。天冷了,樹葉持續離開枝頭。像手一樣的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透過玻璃,在我瞳孔裏安靜地凋落。

還以為會被沈錐無限期冷凍,誰知道隻讓我閑了一天就又被招回去。

故意遲到一個多鍾頭,而且穿了件以前在家裏趕稿趕到半夜三更跑出去買泡麵時隨便套的破毛衣,一進大廈就被保安看了又看,幸虧他認得我。

“梁,老板叫你去。”

隔壁桌的小靈衝我吐吐舌頭並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上帝保佑你。”

“拿到遣散金的話我一定請大家吃飯!”我慎重起誓,然後壯士斷腕地去敲門,背後一片唏噓聲。

沈錐正在講電話,我很自覺地在沙發上坐下翻報紙,剛看兩行耳朵裏就被肉麻的句子侵占:“今天有沒有想我?想了多久?”

抬起頭,我滿臉褶皺地投去無聲抗議。

他冷漠地瞪著我,嘴裏那股熱情卻一點沒降溫,“嗯,你好好休息,多喝水,不要成天想論文的事,哪個導師敢不讓你過,他活得不耐煩了吧?!”

足足纏綿了十來分鍾,才輪到我跟這位爺直麵溝通。語氣簡潔,直截了當,好像我站在這兒本身就是浪費他的時間,“這幾天公司上下都很忙抽不出人手,聖誕晚會的事由你負責。”

“什麼晚會啊?”我莫名其妙。

他很不耐煩地繼續看文件,“12月24號晚上,聖誕嘉年華,我要一個盛大的舞會,有沒有問題?”

我這才想起來,錦隆的高層有將近70%的管理者來自加拿大或者美國,說白了,什麼聖誕節Party之流的玩意兒當然是專為這群人開設。

“全部是我策劃嗎?”

“我剛才說的好像是中文吧。”他掀起眼皮,懶洋洋地掃我一眼,“大事做不來小事又懶得做,我真不知道該安排什麼給梁大小姐才不算屈才——聽說你以前寫小說的,應該很擅長玩樂之類的事噢?總之一句話,我要一個最High的聖誕之夜。”

“OK,沒問題!”我指指身後,“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他連理都懶得理,直接埋頭算是回答。

我也沒心情跟他生氣,這時有人篤篤敲門,“小梁,電話找。”

我趕緊衝過去抓起自己桌上的電話喂了N聲也沒聽見回音,正納悶那敲門的同事又開口:“沒人找啦,我們怕你死在裏麵而已。”

我遺憾地對滿臉緊張的小靈聳肩,“抱歉,暫時不能請你們吃飯了。”

她烏啦一聲跳起來,我正為這份難得的辦公室友誼感動,誰知她說:“太好了,有梁繼續當炮灰,我們挨罵的幾率會小好多好多。”世風日下,已到了令人寒齒的地步。

聽說晚會主辦人是我,大家嘩地全湧過來出謀劃策,什麼最好是自助形式啦,什麼搞成化裝晚會啦……滔滔不絕。我笑眯眯地拿著筆一一記錄,隻聽呱啦呱啦說得最猛的一個突然銷聲,抬頭一看沈錐正悠然揚眉冒了一句:“都很閑嗎?”

嘩!的再度散開。

“我授權你搞晚會,可沒授權你擾亂同事工作。”

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樂嗬嗬地收起本子和筆,“是,我知道錯了,老板!”

“過來。”他轉身就走。

我像被牽引的木偶,什麼也不說乖乖尾隨。經過小靈桌子時,她同情地抓住我滑過桌邊的手捏了捏,然後放開,辦公室裏又是一片唏噓。

“反正你也要出去聯係相關事宜,順便替我辦件私事。”他撕張紙寫了一串地址,連同錢夾一起遞過來,“去這家店買一盅海鮮粥——記住是海鮮粥,別買錯,再送去N大留學生外苑。”

我接過來,“怎麼不直接叫送外賣的人做啊。”

他瞪我,“打什麼岔!一定要記得幫我看看憑瀾的感冒加重沒有,如果超過38度就逼她去醫院……不不,就直接打電話給我!”

我嚇了一跳,“哈?如此人命關天的事,您還是別讓我這種大事做不來小事懶得做的家夥去了。”

他冷哼:“頂嘴是不是?你以為我願意把我如此重視的憑瀾交給你這種心眼一點小的女人照顧?先警告你,她有什麼閃失我唯你是問。”

“是是,她體溫超過38度我立刻就從留學生外苑的樓頂跳下去畏罪自殺。”

“死之前打電話通知我。”

“不勞您收屍。”

“誰要給你收屍,我得趕去送憑瀾上醫院!”多有人性的老板啊,我笑得嘴角抽搐手背青筋直冒地退出來。

到了那家店,足足嚇掉我半條命,媽呀,這麼多的人!再看門口大餐牌,海鮮粥後麵一個括號,裏麵寫著“限量供應”!我也顧不得插隊不插隊的禮貌了,急忙越過人牆衝到櫃台,“還有海鮮粥嗎?”

老板頭也不抬地查訂單,“呃……還有七份!”

我回頭一數,後麵排了至少二十個人,我抹了把汗挨個問:“先生您訂海鮮粥了嗎?小姐您要的是什麼?”人家還以為我服務員,熱情地報了自己的菜單,隻見我臉色越來越差,不一會兒就麵如死灰。

沒指望了,徹底沒指望了,這堆人全都要了海鮮粥!而且我自認絕對打不過他們!

正呆滯狀杵在櫃台前,老板笑眯眯地問:“小姑娘,要不,給你魚片粥好不好?一樣好吃。”

我哭喪著臉,“我是受人所托買給病人吃的,他們指名要海鮮粥……別的種類我不敢買。”

老板“哦”了一聲:“這樣啊……那,哪位客人願意讓一份出來的?人家小姑娘要買給病人吃的,哪位做做好事吧好嗎?”

人們麵麵相覷,沒什麼反應。這年頭騙人的多了去,在外要小心提防是人知常情,可我想不通的是,第一,我又不是不給錢,頂多算壓隊而已;第二,我這麼童叟無欺的臉蛋像騙子嗎?

就在這時手機唧唧唧地叫喚,拿出來看時已經停了,屏幕顯示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怪我選了個雞叫當鈴聲,小得隻有一點點難怪經常聽不見。查看了一下,有點意外……三個都是沈陌打來的。

趕緊按了回撥鍵,那邊嘟嘟響了好久,我的心越提越高,一來好奇究竟有什麼重要的事值得他連打三個電話給我,二來隻是一種感覺,本身就讓人提心吊膽的感覺。

就在電話因為無人接聽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那邊通了,一聲淡淡的“喂……”我沒有因此而放鬆半點,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對勁。

“小舫,真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說!”

“我在N大辦公室,如果你不忙,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緊緊捏著手機,“……我馬上過來!”

掉頭要往外衝,卻被一個老婦人拉住,“小姑娘,我買的是雞絲粥,剛剛做好,你拿去吧,不用排隊等了,放心,雞絲粥營養也很好的。”

一個打包好的滾燙的袋子送到我手裏,低頭看了三秒,我把卷起來的鈔票塞給她,“謝謝。”

N大門衛不讓出租車進校園,我隻好抱著粥一路狂奔進去。沈陌辦公室所在的那幢樓的大門不像平常那樣敞開著,一反常態地從裏麵鎖了,我空出一隻手狠狠地捶,同時隔著門上的雕花玻璃向裏張望,過了一會兒看見沈陌扶著牆出來。他使勁地推門,卻推不動;隔著門,我模糊地看見他喘息的樣子。終於,他用肩膀把門頂開,趔趄著倒進我懷裏,可馬上就推開我伸過去攙扶他的手,下意識似的躲避。

他的唇完全沒有血色,又緊緊地抿著,看起來像一道深深的劃痕。

“怎麼回事?”我的心上也有一道劃痕,很痛。

“回去再說吧。”他固執地一個人往前走。

“我去跟門衛講,叫出租車開進來,你在這兒等,我去叫車!”我一把拉住他,他的手冰冷而顫抖,接觸到熱粥袋的時候,給燙得往回縮了一下。

“沒事,一起走過去。”他回過頭,置若罔聞地對我微笑著,我突然透不過氣,那種仿佛在預示著什麼的、帶著濃重哀戚的笑容……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笑?!”我終於吼了出來。

他沉默一會,仍然是無可挑剔地溫雅淺笑著,卻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去叫車開進來。”

一路上,他都不說話,頭靠在出租車後排玻璃窗上,要麼閉著眼睛,要麼睜開,卻茫然無焦距地望著外麵。我不敢一直盯著他看,匆促地掃幾眼就別開目光。

“等一下……”扶他到了家門口,他卻像突然意識到什麼,手臂倔強地抬起來抵著牆不肯再前進,“我媽在家,不能讓她看到……”

我六神無主了一秒鍾,“去我家吧,我媽上班了。”

打開門,他堅持不肯去我的床上躺,“我在沙發上坐一下就好了……沒事的,謝謝你……能不能倒杯水給我?”

我點點頭,先去臥室床上拽條毛毯出來把他裹緊,然後衝到廚房倒水,慌亂中還打碎了一個杯子。

我遞給他熱水,換來一句任何時候都不會落下的“謝謝”,“到底怎麼回事……你生病了嗎?”

那雙手握著杯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透著淡淡的紫色。他疲憊地閉上眼,別過頭。我隻好自說自話:“我不問了……粥喝不喝?有點涼了,我拿去微波爐熱一下。”

嗡嗡嗡的微波爐,明亮而歡快地旋轉著。以前趕稿時我半夜拿它熱飯吃,老被我媽抱怨睡得好好的吵死人,可現在端粥出來時,沈陌卻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叫也叫不醒,屋子光線暗得可怕,他坐在那裏,倔強地用坐的姿勢讓身體一側靠著牆,額角也抵著,蜷成一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僅僅是光線的緣故,還因為他的一隻手正握起來撐住眉心,手裏捏的,正是那個有著美麗色彩如同糖果罐子一樣甜蜜的小塑料瓶。

一片昏暗中他另外那隻修長的、抓著肩膀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關節部分白得仿佛骨頭隨時會破皮而出……整個人像是黑暗這隻龐然巨獸口中的獵物,正一點一點被吞噬著。唯一鮮豔的,也隻有那個有著美麗色彩如同糖果罐子一樣甜蜜的小塑料瓶。

15 過眼雲煙

我的麵前開啟了一扇大門,門的後麵,是一截長長的、昏暗的時光隧道,通往過去的隧道。從裏麵,我可以看到發生在沁園雪的那一幕,也可以看到更遠更遠以前的兩個人,巴黎街道旁,幕天席地下,垂在身側的手猶自晃蕩,怎麼也牽不到一起去。

他睡得很沉,時間也長。我中途出去,站在樓下打了個電話給舒雯,問她上次那藥檢驗的結果出來了沒有,她說其實已經出來了,一直沒時間給我。

“那你送過來吧,好嗎?”我沒問究竟是什麼結果,隻下意識地放輕音量,她立刻同意。

半個小時後她出現,遞了一張折疊的紙給我。我遲疑了一下才打開,匆匆掃過什麼甲基什麼環氧的複雜分子式,直接看結論。MorphineSulfateTablets,硫酸嗎啡片,那一瞬間,我竟然反常地冷靜了下來。

“這是特殊麻醉劑,所有貯藥處必須加鎖,管理人員交接班時得特別清點,即使醫生開藥也不能超出三日的劑量,60毫克急性中毒,250毫克就會致人死命,絕對的危險品。”她邊說邊拿眼角瞟我,“……但是,這個劑量對部分重度癌痛病人例外……喂,你沒事吧?”

我卻衝她淡淡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我,不由分說地緊,“我從沒想過這個就是我要的答案,但是當它來臨的時候我卻沒感到任何意外。”

我輕輕拉開她,慎重地直視著她的眼睛。

“現在,我們可以把一切都連起來了。”

沈陌醒過來的時候,我把手伸進毛毯,從他手心裏挖出了那隻小塑料瓶,“這是什麼?”我能聽出自己問這個問題時底氣不足,軟得可笑。而他,竟然可惡到真的在笑——那種溫和優雅的淺笑。

“對不起……真的。你已經都明白了,不是嗎?我知道你一定會懷疑,隻是時間的早晚。你是那種總是對一切事物都不放心、要去深究的孩子。”

“跟沈家爭財產是為了你媽媽吧。”我機械地問,聲音平板,不帶一絲波瀾。

“是。老實說……我不想原諒那個人,卻又不能拒絕他的錢……”他戲謔地彎起嘴角,浸透了深重悲哀的笑容,壓得我提不上氣來,“我媽會需要,她以後的日子,不應該再為了生計發愁,更不能仰人鼻息。”

“傅憑瀾呢?從巴黎回來,借口分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吧!”我開始覺得喉嚨發堵,心髒像一塊海綿正被人慢慢往裏灌水,越漲越開,“你這家夥還是愛著她的吧!偽君子!你以為這樣她就會感謝你一輩子?無聊!”

“不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回答竟是否定,“我沒你想的那麼偉大。正因為不愛她,才會趁機斷個幹淨,明知自己要死了還拉著不愛的女人陪葬……我怎麼也得有點良知。”他閉上眼睛,忽然笑了笑,不無嘲諷,“像我這樣自私的人,如果真的愛上誰,一定拉著她一起死。可惜……可惜……我還沒浪漫到會去期待該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邂逅愛人,碰到合適的、不討厭的,也就敷衍著過一輩子得了,哪知道會發生這麼肥皂劇的事……不過也好,死了幹淨。活著,活著,活到八十歲,突然得了老年癡呆怎麼辦?流著口水傻笑嗎?真的想象不出來嗬……喂,怎麼哭了?”

我在他的戲言裏狠狠掉下淚來,趕緊拿手背抹了。

“對了,你說的粥在哪呢,我都餓了。”他笑著抬手,大概是想像往常那樣,摸摸我的頭,卻因為角度和力氣等一係列因素以失敗告終,最後,隻得把那隻絲毫沒有暖意的手輕輕搭在我手腕上。

“幾個小時了,早就成糨糊了。”我抽氣,不甘心地嘟囔。

“糨糊我也吃啊,你現在有比糨糊更強的東西嗎?”

我爬起來,在他的笑影裏擰開微波爐。

隻吃了一口,他就笑了。

“福昌明的粥,對不對?”他抬起頭來問,“我記得小的時候,一生病我媽就會去買這家店的海鮮粥。那時候物資緊張,所謂的海鮮粥裏其實隻有一點蝦米而已,可搶的人還是很多。有一次我媽沒有買到,就帶了雞絲粥回來,嗬嗬,裏麵能找得出雞絲才怪,不過是拌了點醬油麻油和蔥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覺得特別香……這碗粥就是那時候的味道呢,真是很多年沒有吃到了。對了,你怎麼會跑去買粥?我記得N大離粥店並不近嗬……是不是,耽誤了你的事情?”

“沒什麼事。”我心不在焉地催促他繼續吃,“沈錐叫我給傅憑瀾送粥,她有點感冒。”

他歎口氣:“那你快去吧,我自己下樓回家,放心,十幾級台階我還對付得了。”

“去什麼去啊,海鮮粥肯定早就買不到了。”我瞪他,“我哪也不去!我要留下來!你別想趕我走!”

仿佛是故意跟我抬杠,手機唧唧唧地又叫了,因為屋子安靜的緣故,那平時不在意的鈴聲今天竟格外刺耳。

是沈錐。他劈頭就罵我:“你買粥買到異次元空間去了?”

我想也不想就回絕:“臨時有事,對不住您和您的憑瀾——對了她沒事吧?”

“沒事?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梁沁舫,你真是我遇到的最擅離職守、沒有時間觀念、言而無信的糟糕屬下!”

我無所謂,罵吧,由他罵。

手機突然被拿走,我詫異地回頭,沈陌對著電話淡淡地說:“是我叫她來的……已經做完了……沒什麼要緊事的話我讓她回家了。”

我聽得一肚子火,活活氣個半死,抽出靠墊往後一躺,對著天花板發呆。

他把手機輕輕放在茶幾上,掀開毯子朝我這個方向挪了挪,聲音輕柔:“對不起,不過……可以幫我保守秘密嗎?”

我不吭聲。

他等了半天看我仍沒動靜,輕搖著頭拉了拉我垂在身側的發卷,站起來。

“為什麼找我?”

他去夠門把手的時候,我突然開口問。

他沉默了一會,淡淡地笑,“因為……找不到別的人。”

門關上了,輕輕的一聲哢噠。然後,樓梯上傳來沉而遲滯的腳步,漸漸遠去……漸漸模糊……從一開始就不曾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福昌明買海鮮粥,老板對我仍有印象,“今天好早哦,那位病人好點了嗎?”

我笑笑,“他比較喜歡雞絲粥呢。”

“啊?那麼,這次還是雞絲粥?”

“不,這次要海鮮的。”我想一下,“雞絲粥也來一份吧。”

去留學生外苑以前,我在N大漢口路大門前的小攤子上停下,要一捆勿忘我,兩枝馬蹄蓮,一枝扶郎和一枝玫瑰,攤主按我說的挑出來,不忘問:“小姐還要點別的嗎?”

“不了,就這些。不用包裝紙。”

“我這小本生意也沒包裝紙啊,您不嫌髒您就這麼攥著,要怕玫瑰紮手的話我拿報紙給您裹一下?”

……

跟外苑的管理員打過招呼後,在她的指點下上了三樓。傅憑瀾住的是單人間,布置得極為淡雅,桌上花瓶裏一大束百合正在怒放,看來沈錐昨天有來過。

“你別見外,我說過沈錐了。”傅憑瀾看我這架勢,溫柔地笑了笑,“他那個人,一旦和我有關的事都會鬧得雞飛狗跳。”

“說明他緊張你。”我衝她咧嘴笑,“粥還是熱的,趕快喝——我昨天沒害你餓肚子吧?”

“不會的,管理員人很好,一直照顧我。”漂亮的女人在哪裏都受恩寵,我放心了。

“左邊袋子的是海鮮粥,右邊的是雞絲粥,你隨便選。”我晃晃懷裏的花,“還有多餘的瓶子嗎,我替你插起來。”

“哎呀,書櫃裏有一個,不過是木頭的,插幹花用,不能盛水呢。”

“沒事,我去外頭找些土裝上就行。”

她笑了,“你腦筋倒很靈活嘛。”

拿著裝了土的木盒回來,我展開報紙,把那些花抱起來,傅憑瀾有些意外地掃過這個組合。

“這些花……”

“昨天我臨時去找沈陌了,事後他很過意不去,叫我一定要向你賠禮道歉。”我撒了個小謊,把“種”好的花放到窗前,和百合擺在一起,她怔怔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枝玫瑰的花苞。

“對了,賠禮道歉為什麼一定要勿忘我、馬蹄蓮、扶郎和玫瑰?”

我坐下來,蹺起二郎腿,眯著眼睛欣賞它們那嬌豔的模樣,“請求人原諒,好像該用玫瑰吧……嗯,黃色的玫瑰?”

她垂下眼簾笑,“這跟花的含義沒關係,是個人的喜好。”

“哦,沈陌的喜好,還是你的喜好?”

“……是兩個人的。”

我撥了撥花莖,“你不生他氣了吧?”擲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麵前開啟了一扇大門,門的後麵,是一截長長的、昏暗的時光隧道,通往過去的隧道。從裏麵,我可以看到發生在沁園雪的那一幕,也可以看到更遠更遠以前的兩個人,巴黎街道旁,幕天席地下,垂在身側的手猶自晃蕩,怎麼也牽不到一起去。

“不生氣了……為過去的事生氣是很不值得的行為,何況,我現在很幸福,我很愛沈錐……他是個完美的人。”

時隔一年後,她終於接受了這樣一束花,讓它們安靜地盛開在窗台前。

“巴黎好玩嗎?我打算以後怎麼都要去一次呢,給點建議怎麼樣。”

傅憑瀾想了想,“美國遊客和日本遊客很喜歡去聖日耳曼大街,那裏都是些名牌,每次經過都能看到一大堆人拿著相機朝櫥窗拍照。”

“你喜歡聖日耳曼大街?”我的聲音聽起來緊繃繃的,“那麼,最喜歡哪個牌子?”

她笑,“我想是PaulKa吧!讀書的時候老師推薦我看一本小說,故事裏的女主角說為了看PaulKa走神,即使被車撞死也值得,因此那櫥窗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太強了,”我說,“我一定要去膜拜。對了,真的有人因為走神被撞死嗎?”

她俏皮地咬了咬下唇,“目前還沒有,雖然,我差一點點就做了第一個,幸好有人飛快地衝過來,把我拉開了。”

我呆呆地望著百合和勿忘我之間的縫隙,突然問:“那小說你還有嗎,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12月24日晚,聖誕嘉年華。

作為全權策劃的我刻意、並且是十分刻意地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行頭,打算淹沒在人群中免得被沈錐找晦氣。可惜,天妒英才,連上帝都不想埋沒了我這等有為青年,到了預定好的酒店一看,上至高層下至職員個個穿得珠光寶氣璀璨亮眼,反襯得我格外出眾。

好在還有傅憑瀾。

玫瑰紅小禮服,沒有一點贅飾,全憑出色的剪裁,線條行雲流水,色澤豔而不俗,比得到場所有女性黯然失色,小靈一見到她就開始驚叫:“天哪!絕代佳人!小梁你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瞧那衣裳,多般配,就跟長她身上似的!”我回頭附和,卻換來一記白眼。

“有你這麼誇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