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高興太早,我是研究生,不是讀大學。”研雖然是心不在焉,可也沒因此讓我占到口頭上的便宜,這家夥真精。
“噢,學什麼專業?”無所謂,你精我也不傻,故作漫不經心狀地套話乃鄙人強項。
“俄文。”
“那也算是你的母語吧?”記得他說過,母親是俄羅斯人,“可是學俄國文學為什麼要去芝加哥?申請莫斯科的大學不是更合適?”
“芝大給了獎學金,這個解釋合理嗎?”正值晚餐時間,店裏客人很多,老板和侍者都忙不過來,加之我們坐在比較偏的位置,被怠慢是理所當然。大概研也覺得無聊,所以回答我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時,竟然顯得頗有耐心。
“合理,非常合理。”簡直是太合理的答案了,就因為如此符合邏輯,反而讓我措手不及,“你家好像是開銀行的吧?”
“開銀行才會粘惹銅臭,斤斤計較。好好的,誰願意跟錢過不去,腦袋又沒給車輪碾過。”他毫不掩飾地打著嗬欠,疲態畢露。
謔謔,最好是讓他累得虛脫,困到迷糊,晃回去倒頭就睡,才不致於又跑到酒吧裏買醉。
“別睡啊,睡著了我會偷你的包。”
“想偷就試試吧。”慵懶的回答,仿佛陣陣輕微電流竄進腦袋,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也困得不行,唉,看來誰先睡著還不一定呢……
烏冬麵端上來時我先前旺盛的食欲已經煙消雲散。眼皮直打架,腦袋裏萬隻小鼓在劈裏啪啦敲得倍兒歡實,勉強扒拉幾口,味同嚼蠟,“餓得睡不著”真是句屁話,原來人困的時候,壓根就不知道餓了。
把筷子胡亂往麵條裏一插,碗一推,我環抱雙臂大大咧咧地趴在桌上,連研的話都沒聽見就一頭紮進了夢鄉,不過,也許是他根本就沒開口說話。睡著的感覺就像在一條船上,船舷四圍波光蕩漾,濤聲平靜而深遠,似乎在催人入眠,又似乎要將人喚回現實。
還是一覺無夢。自始至終,我雖然感覺身在船艙,悠悠晃蕩,卻一直不忘提醒自己正趴在麵店的桌上。
手掌突然有了針紮的感覺,連著無名指和小指,唉,熟悉的酸麻感啊!都是睡相惹的禍。從小就這樣,夏天睡涼席,早晨起來臉上會有席子的杠印;冬天睡軟綿綿的大枕頭,早晨醒了會發現脖子肩膀扭不過來,耳朵呈折疊狀,痛得嘰哇亂叫,也造就了起碼賴床十分鍾的習慣——不是不想動,是動不了。
“醒了就別裝睡,老板快打烊了。”
對麵傳來淡淡的命令,我一臉扭曲地抬起下巴,惺忪睡眼對上北川研那張俊臉,他撐著下巴的手還捏了一隻小瓷花杯,這個造型頗有雜誌封麵人物的派頭。
“唉,我一定被你給催眠了。”沮喪地搓著臉,我打量空空如也的店,以及麵前熱氣騰騰的烏冬麵。魚板青蔥天婦羅,新鮮得好似剛剛端上來一樣,臘月寒冬,一碗麵要冷掉隻是發個呆的工夫,難道我才睡幾分鍾?可是,客人都走淨了,牆上掛鍾也分明顯示著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鍾頭。
我靜悄悄抬眼朝研望去,那家夥澄澈的眼睛正注視著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一副擺明了在走神的架勢,有一口沒一口地淺啜清酒。觀察完畢,我收回目光,拉過瓷碗,也不攪拌一下就大口吞吃。
人間最美妙的滋味莫過於“睡足飯飽”,當困倦饑餓都被一掃而空,滿足感——哪怕隻是轉瞬即逝的滿足感就會充溢心尖。
“吃得真香啊。”
我連湯汁也沒放過,將空碗放下時,研淡淡地說。
“你又喝酒啊。”我學這家夥的語氣,“酒真有這麼好嗎?前不久不是才說過,不甜的,不喝?”
“清酒是甜的。”他淡笑。
“哦?”
研把小瓶放在桌上推過來,我抿了抿,感覺上了他的當。這晶瑩透亮的液體雖然不像二鍋頭那麼衝,可也著實跟甜扯不上什麼關係,他味覺出問題了吧。
“怎樣?”研接過我遞還的酒瓶。
“嗯,還真是有一點甜。”幾乎沒怎麼遲疑,我極其自然地撒了個謊。
這家夥竟然笑了,“哦,原來清酒真是甜的。”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哈?你玩我呢!”
“我反正是感覺不出來。”他發現瓶裏的酒已經倒完,遂伸手叫來店裏老板,雖然聽不懂,但看樣子似乎是要結賬。
我趕緊插了一句:“多少錢?這次我請你。”邊說邊掏錢包。
研懶懶散散地把細長的手指插進發絲間抓了抓,“這才幾個小錢?想謝我不如請喝酒好了。”
“不請,你喝醉了會打人。”
“那要看你說什麼話了。”
“這算是威脅吧?”我讓他付了錢,意味著接受請客喝酒的提議,“如果要喝就回旅社,萬一醉倒外麵,我可拖不動你。”
回到旅社的廉價酒吧已經10點多鍾,因為來得遲,位子早給人占光了。我買了酒遞給研,開始在背包裏扒拉起來,旅程的倉促,導致行李簡單得過分,除了兩件衣物、沈陌的書和手稿、一本普希金詩集、一部手提電腦外,就隻剩小舅舅前日給的那一疊協議了,迅速作出價值衡量後,我當機立斷把後者鋪在地上,兩個人就這樣席地而坐,背包擱在大腿上,充當簡易桌子。
這次他喝得很慢,也很少,倒是我,一杯酒飛快見底。
“原來你也挺能喝啊。”他斜睨著我手中的杯子。
“不是誇口,長這麼大我還沒喝醉過呢。”我朝空杯子思索,是不是再去要一杯。
“飲酒克製是好事。”他用彎起來的指關節叩敲著杯壁。
“既然知道還夜夜牛飲?!”我打消了續杯的念頭,輕輕把空杯放在腳邊。
“這種程度還好了,在美國的時候,有一次喝到吐血——不過是師兄事後說的,我對此完全沒印象。”
“幹嗎那麼不要命,不就是死了個愛人!”討打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我破罐破摔地開始滔滔不絕起來,“終日死去活來地悲痛,真的隻是為了悼念亡者?不幸的感覺再深刻,終究無法成為一個人活下去的支柱,即使生命中十分之九的日子都是苦難,光是衝著那十分之一的甘甜就應該過得瀟瀟灑灑、人模狗樣才是!”
慷慨陳辭完畢,我舉杯仰脖,卻喝了個空,依附在杯壁上的白色泡沫靜靜反射著黯淡的光線,我突然醒過神來,沮喪地抱著杯子低下頭,等待旁邊響起預期中的翻臉聲。
半晌,研開口了,那句話很奇怪:“在說你自己吧。”
這小子,竟能察覺我的心思,竟能比我還了解自己。他那句話真像一支箭,穿過我在混亂思維下丟出的迷霧似的那通叫囂,直至靶心。
猝不及防被射中的感覺,無異於突然掉進無邊無際的汪洋,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迅速沒頂。
我抓起酒杯丟給始作俑者,不由分說地胡亂喊一聲:“去!買酒!”然後抱住背包把臉埋入。
生平第一次慶幸酒吧的喧鬧和黑暗程度,足夠拿來作為掩飾,遮擋住這個角落裏的失態,讓我可以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地埋首大哭。
這種姿勢很累,沒幾分鍾我脖子就酸了,不得不抬起頭來換氣。目光觸及腳邊,不是亮晶晶的酒汁,而是乳白色的牛奶,很濃、很醇的感覺。我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才端起來放在膝蓋上。猛灌一口,舌尖微燙,甜膩無比。
“甜嗎?”邊上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糖放太多,甜得都苦了。”我皺眉,不敢恭維地瞪他。
“不甜的,不喝。”那小子淺淺笑道。
我別過頭去,發現他拿著一罐可樂,朝我舉杯,作Cheers狀。
沒猶豫就跟他碰了杯,一飲而盡,他被碳酸氣嗆得打了個響亮的嗝,我伸出舌頭左一下右一下地舔著唇邊的白色液體。
“爽。”他啼笑皆非地擠出一個詞,那表情一半是尷尬一半是真的解氣,“可樂是個好東西,就算沒有味覺的人喝了,也能暢快地‘ah’一聲,算是發泄。”
“你沒味覺嗎?”我忽然想起先前在麵店裏喝清酒的情景,挑眉問他。
“嗯……很久了吧。”研無所謂地搖搖頭,把可樂罐子一下捏扁,“剛才喝它,好像……真的有一絲甜味呢。”
“怎麼弄的?”
“太久了不記得,也許跟媽媽的死有關。”他做著一件窮極無聊的事:慢吞吞地將手裏變形的罐子捏回原狀,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家常往事,“父母離婚分居,我自小跟母親住在北海道,直到她死於交通事故,才被生父領回京都。”
“然後就成為大家眼中的天才少年,一帆風順地讀書至今?”我扁扁嘴,臉頰上的皮膚被剛才亂七八糟的眼淚弄得緊繃繃,隻能做做鬼臉讓它放鬆些,“你可以打我,但我還是要說,在我這個外人眼裏,你實在很幸福。”
他哼一聲:“我也很想鬧點事當回叛逆的小孩,可惜混黑社會也好,跟未成年女孩睡覺也好,都太無聊,引不起興趣,隻好埋頭讀書,這件事比較簡單。”
我苦笑,歎息:“這可不就是上蒼的不公之處嗎?”為什麼父母不和的孩子要麼是天才,要麼是人渣。更為什麼,我隻能遇到使勁打擊我的天才,遇不到臭味相投的人渣?
我翻出昨天買的塔可夫斯基的DVD遞過去,“這給你,被你一語成讖,我還真的看不懂。”
一,二,三,四……若幹秒後,他終於伸手接了,放在盤起的腿上。
“這片子說什麼的?”我隨口問。
他雙手劈裏啪啦地搓著走形了的鐵皮易拉罐,眼睛卻盯著地麵上的某一點,“……太空深處有個叫Solaris的地方,蘊含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把失去的愛人送回你身旁。”
“然後呢?”
“回來的人,每晚都要再死一次,因為,本來就是幻影,不存在的東西。”
“這樣啊,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這種片子,我果然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一次又一次經曆那個人死掉的情景,我可受不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哭了,發泄完了,該幹什麼幹什麼,我是個大活人,逝者怎能左右活人的未來。”
“嗬嗬,裝豁達嗎?”
“是!”我咬牙切齒好像在發誓,“裝啊裝啊的就習慣了,不是嗎?”
他不置可否,轉移話題:“為什麼來東京?”
受不了他再劈裏啪啦地蹂躪罐子,摧殘我的耳膜,我一把奪過來,“如你所說,躲到陌生國度來裝豁達。”
“裝的痕跡太明顯,倒不如放開來發泄,這不也是豁達的一種表現?”
我又傻了一次,然後憤憤地瞪他。因為我心虛,因為又被這個可惡的家夥說中痛處。
“反正這裏也沒人認識你。”研淺淺一笑,“唉,同樣是躲,我卻偏偏跑回自己的家鄉藏起來,還靠這副外表冒充外國人冒充得上了癮。”
我聽得無力,“老兄,你可太厲害了。”
“總得給自己找事情做,不是到處遊蕩,就是拚命工作——對了,你說你是寫小說的?”
“唔。”
“啊,這倒提醒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讀了那麼多年書,光知道摳論文,拿fellowship,一個勁攻學位……把經曆寫成小說?聽起來還不錯。”
我提醒他:“如果要寫,記得用英文。”
“幹嗎?”
“英文我才看得懂啊。”
他瞪著我,“我為什麼要讓你看懂?”
我頓時語塞,啞口無言,理所當然想到沈陌用法語寫作的文稿,怏怏地打開包取出來,“喂,你法文很好是不是?幫我看看這些學術評論。”
他隨手翻了幾頁,匆匆看完第一篇,“……還不錯嘛,你寫的?”
“怎麼可能!我要是寫得出這種東西,那晚上就罵得你狗血噴頭了,還會像傻瓜似的站在那兒笑?”我聲音低下去,“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別弄壞了噢!”
他掀起眼皮,看我幾眼,“我主修俄文,法文不算強項,在芝加哥的室友大學本科倒是學法文的。”他頓住,想了想,“好像也是個中國人!”
我眼睛一亮,“有沒有他的聯係方式?有沒有!”沈陌的書若是這麼通篇法文恐怕很難在國內出版,找人來翻譯比較好。
問題就在於翻譯的水準高低。
研咬著筆頭,在稿子背麵的空白處寫出了一個E-Mail,中途塗了幾次,嘀咕著:“應該是這個?應該是這個!”
看得我嘴角抽搐,“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叫複。”研在那串英文字母旁邊寫了個漢字。“此人腦筋極好,是我們那裏的訪問學者,經常幫長得漂亮的女孩寫作業。”他還特意加了句,“各個係的作業都能寫。”
我仔細看著那個聯係方式,努努嘴,“反正又是個天才是吧?就別刺激我了。”
“你在中國哪個城市?到時候去找你。”頓一頓,他慢慢加上一句,“等回學校寫完MasterThesis,夏天結束的時候交了,就可以升Ph.Dprogram,除此之外沒什麼事情,應該會有空閑。”
我把能想到的所有聯係方法都寫給了他,手機、宅電、E-Mail、MSN。
“夏天結束的時候,是吧?”
“嗯。”
“帶著寫完的小說來?”
他沒回答,隻是將稿子還給了我。我隨手把它裝進牛皮紙袋,像那個人一開始給我的那樣;研輕輕搓著嘴唇,眼光淡淡掃過我對待書稿的每個動作。
20 複
白皙、斯文、俊秀,似曾相識的第一印象。金聖歎還是唐伯虎?他的笑意裏有這些人的影子。
幾天後,研從東京成田機場直飛紐約,而我則回到家裏,兩個四處遊蕩的人,在新年伊始之際總算各自有了新的人生目標。
一回國,我就馬不停蹄地給研說的那個人發了封E-Mail,感謝這小子的記性,居然沒出錯,對方在四天後答話,不提翻譯的事,倒是問我在哪個城市,認不認識大學裏管人事的。
雖然莫名其妙,我還是給他回了信。得知我在N市後,他很興致勃勃地打電話來:“正打算去N大教比較文學,汝能幫忙聯係嗎?”
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嗓子,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裏,帶著江南特有的吳儂軟語味,慢條斯理的,永遠也不會急。不經意間捎著問了一句,故鄉果然是蘇杭,而且,家就住在桃花鎢。
為了錦上添花,在確定他會前往N市後,我特意去桃葉渡租了一處房子,左邊挨著吳敬梓的故居,背後是孔子廟,這還不算,住下來後不管他怎麼走,都得經過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江南貢院。
雖然起因是從中牽線搭橋的研,但實際上我對這家夥那不多的認知,還得歸功於無孔不入的互聯網,所以,算是80%以上的網友。
我對網絡有一種旺盛的好奇心,總是喜歡從對方的談吐言辭中去捕捉和想象他的容貌衣著,甚至習慣舉止,等到我腦海裏的描述之詞使一個人足夠豐滿,我就約他們出來見麵,以證實自己的判斷。
不過,別看我如此熱衷於這點,其實見過的人很少。絕大部分的家夥,我都無法描繪出他們給我的感覺,要不然,就是懶得去思考他們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而且,我也總是很失敗,我猜想的和我真正見到的,不是背道而馳,就是亂七八糟,總之是大相徑庭。
這說明,一個人的嘴巴裏麵說出來的話,多半是假的。有的時候,就連自己都不知道,無意間已經說了假話。
難得晴朗的初春,房間裏那張靠窗的書桌灑滿了碎金般的陽光。我懶洋洋對著筆記本電腦,雙手握一個大大的馬克杯,讓咖啡的香氣撲到臉上。
我猜,研介紹給我的室友是個完全不懂得禮尚往來為何物的家夥。在我介紹完自己之後,又隔了若幹天,而且是再三詢問下,他才心不在焉地交代了自己的部分底細。也許是巧合,這男人竟也是P大法文係畢業,此番去N大教比較文學,正好是頂替沈陌的空缺,而且,他也姓沈,單名一個複字。沈複,我一下子想起《浮生六記》,真有趣。悠閑的書名,悠閑的作者名,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單靠一個名字,就迅速躍出對話框,在我麵前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立體形象。
聊了大概半個月的樣子,直到見麵前一天,我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喂,你長什麼樣子,到時候在機場我怎麼認你啊?”
“好認,老夫頭發長到腰,還挑染了幾把藍色。”
至此,他在我腦海中,終於又有了一點顏色。雖然這樣的顏色把我嚇得不輕。因為隻有龐克風格的年輕人才會染這樣奇怪的顏色,而且剃著不倫不類的發型,噴很多讓人窒息的味道的發膠,灑上亮晶晶的東西,戴好幾個耳環,甚至在舌頭上穿洞。
而這家夥,給人感覺卻是儒雅的江南才子型男人。
他接著又發一條消息:“不過,已經剪了。現在,正常長度。”
“那幾絲藍毛呢?”
“早洗掉色了。”
我怒罵一句,然後發話:“那你來認我好了,我是紅頭發,比你鮮明多了!”
“別,老夫最怕在機場找人。”他幹脆回絕。
難道要我舉著牌子跟追星族似的等在出機口?怒氣上升,我猛灌三大口涼白開,然後用紆尊降貴這一阿Q精神自我安慰:“好吧……我到時候舉塊牌子……”
“別,汝要讓出來的人都知道老夫就是沈複?”
這大爺真難伺候,“好,好,得,你隻管往前大步走,我負責逮人。現在立刻去睡覺,記得調個鬧鍾——不,三個鬧鍾才夠!算了,還是我打電話叫你起床吧……”
“十一點的飛機……”
“一天能睡十五個鍾頭的人沒資格熬夜。”
關燈關電腦,爬上床還是睡不著。手機開著,拿在手裏,打開翻蓋就會自動亮起銀白色的燈光顯示時間,隻過去了五分鍾而已。我在期待什麼,難道是和一個龐克青年見麵?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家夥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就算他打再多的耳洞又與我何幹呢?就算他把環穿到眼球上去又與我何幹呢?
在去機場的出租車上,我打電話給沈複,雖然三小時前我就開始每隔半個鍾頭催他一次,算起來現在他應該已經上了飛機,可我還是不放心。果然,那邊傳來接通的嘟嘟聲,這家夥沒關手機,也就是說要麼他丟了手機,要麼就是還在磨蹭遊蕩。
天可憐見,飛機40分鍾前就起飛了啊!
“給我一個解釋,你怎麼還在地麵上!”
我劈頭蓋臉吼一聲,那邊慢條斯理地打了個嗬欠,一句“飛機晚點”就把我給打發了。
我掛了電話,嘀咕:“你一起遲飛機就晚點,不會是巧合吧?師傅,能不能開慢點?”
“高速公路,怎麼慢,你來開開看?!”司機是個急脾氣,繼沈複之後又噎我一道,讓我在半個小時內就坐在了候機大廳裏。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我拿起手機調出號碼打過去,內心矛盾地有點希望他還沒有上飛機,還可以接電話。
“唉,致不致於啊,老夫不會在機場睡著啦……”
“研說你無論何時何地有個東西靠著就能做夢,所以我信不過你的保證。”
“錢多噢,漫遊小姐!”帶著吳儂軟語味道的普通話,我突然發覺自己打電話的動機就隱藏在對這副嗓子的期待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戴著MP3的耳機和一本臨時買的雜誌度過,當廣播重複了若幹遍我才醒過神來,看一眼電子屏幕,沈複那趟航班已經抵達多時,我叫一聲“不妙”,匆匆搭電梯下去出機口接人。
數米寬的出口人已經稀稀寥寥,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嘀嘀咕咕找此人電話號碼。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如需對方回電……”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說:“回頭。”這聲音不是從電話裏傳出,而是來自身後。促狹而平滑,我一邊關手機,一邊轉過身,“遲了一點,我還以為你走了……”
說實話,原本已經勉強讓自己接受了一個龐克的古怪造型,一旦看到正常版的,反而會比較吃驚。白皙、斯文、俊秀,似曾相識的第一印象。金聖歎還是唐伯虎?他的笑意裏有這些人的影子;如果他能安安靜靜地走在前麵,給我一個背影,我甚至會以為跟隨的是沈陌。
這人果然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都能睡著,回去的車上,他隻花了幾分鍾就沉入夢鄉。
“嘩!老夫喜歡。”到了我安排的住處,沈複伸出食指,慢悠悠地推了推那副無框眼鏡,“李香君就住在下條街,真好。”
我索性把接風宴設在狀元樓,希望沒辱沒了他。
“沈陌啊,那種明星學生,嘖嘖,畢業了還會回去做個幾次報告,當然知道啦。”
對於我“你們都是P大畢業應該知道一點彼此的事吧”的問題,他笑眯眯地回答,接著又加上一句:“不過老夫這等無名小卒,那幾年都是在圖書館睡過來的,哈哈。”
我確實相信他能從開學睡到畢業。不過是去個洗手間的工夫,回來就見他趴在桌上,不亦樂乎地閉著眼,湯一口沒動,油層像北冰洋上漂浮的陸塊,酒瓶子倒已經見底了。
劈裏啪啦地搖醒,出乎意料,他還能像沒事一樣,笑眯眯地揉眼、坐正,外帶一句:“哦,回來啦?”叫人哭笑不得。
“我以前跟你說的翻譯的事……”
“不要不要,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我就最討厭翻譯東西。”完了還鄭重其事地搖頭,“不幹,不幹。”
“你連看都沒看!”我為之氣結。
“總之就是不要。”他樂嗬嗬地望著窗外,挑挑眉。
“說說酬勞吧?”我突然想到似乎漏了談判中最重要的一條,他該不會以為是要給我白幹吧?“我會給錢的,你先開個價。”
結果他還是搖頭,邊搖邊念經似的說:“寧肯自己寫,不給別人翻。”
“十萬。”我張口報出一個我自己都為之驚悚的數字。
他一下子坐直了,“這可是你說的,幹了!”
“還不知道你水平究竟如何呢,我要求很高的!”我懊惱不已,頭腦發熱就是口不擇言,剛才真不該喝酒。
“切,老夫也不是非得掙你這筆銀子啊。”
兩個人互相瞪。
“你先試翻一篇給我看!”
“你先給老夫支票再說。”
還是瞪,他在笑,我氣急敗壞。
“幫了你這麼多忙,總得打個折扣吧?”
“一碼歸一碼,老夫隻想請你幫忙問問N大需不需要請老師,沒讓你連手續一起辦了,更沒求你把房子都給租好了啊。”此人笑起來一副氣定神閑彬彬有禮的斯文樣,說的話卻無時無刻不叫人吐血。
總之就是譏諷我自作多情。
“好,十萬。”我底氣不足地掖掖背包,“支票明天給。”
“見到了再說。”他推開裝著冷湯的碗,笑眯眯地叫來服務員,繼續要酒。
很快,天氣便溫暖起來。開春後,所謂的流年,正式過去了。
N市的春節過得異常簡陋,禁止煙花爆竹的條例連頒幾年,大家逐漸也就習慣了安靜。原來,沒什麼是不能改變的,隻要準備好了去接受。
在我的監督下,沈複開始過起了上課、喝酒、泡圖書館以及翻譯書稿的單調日子。果然是個不輸沈陌的天才,翻好的第一篇就讓我目瞪口呆。
“我們P大的法文係可不是蓋的。”他沒事就喝酒,一手瓶子一手筆,細長而廉價的圓珠筆在指間轉來轉去,流暢程度一如臉上笑容。
可是,這人在生活上是不折不扣的白癡,他搬入幾天後,我去送支票,發現他抱著被子睡在地板上,衣服什麼的仍然在行李箱裏。
而且,走再多次相同的道也要迷路,坐車更會睡著,哪怕是站著。
沒辦法,打電話訂家具,不厭其煩地領著他東奔西走,恨不得繪張路線圖再複印幾份塞他每件衣服的口袋裏……兩個月折騰下來倒把我的懶病和路癡症治好了八成。
沈複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但跟研一樣,絕不胡鬧,安安靜靜找個旮旯,一坐下就能睡著,醒了仍然笑眯眯的。
“真想象不出來,你一個人在國外浪蕩那麼多年怎麼還活著,你是人是鬼?”
公車上,我坐他站,因為擔心有老年人和孕婦上來還得讓座,他索性就一直站著,這什麼邏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迷糊跟生活質量的高低決不衝突。”他晃了晃腦袋。
這一站果然有抱了孩子的女人上來,我起身讓座,和他並肩,“研能受得了你真是個奇跡。”
“哎?奇跡,曾經是老夫一度思考的哲學命題。”沈複似乎是做宗教哲學的,而且是中世紀神秘主義,研在電子郵件裏說他寫論文把腦袋寫壞掉了,我覺得他大概從出生起腦袋就沒好使過。
“研的事情,你知道嗎?”
“哦!那可是全校轟動的大八卦,哈哈。”他一臉的煞有介事,但下一句話就是,“不過,老夫不想告訴你,就不告訴你,知道也不告訴你。”
人是很奇怪的,當你習慣一個人的討厭後,你反而能夠用更過分的寬容去容忍他。我鍥而不舍地挖掘小道消息:“他有一張DVD,《Solaris》,你見過嗎?”
“塔克夫斯基啊?小家夥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了吧,老夫倒不覺得那電影怎樣,隻不過……從死去的戀人手上接過來的東西總歸要寶貝一點嗬,怎麼了,那片子?”
我實話實說:“因為我的緣故,被碾爛了。”
他瞪我,“汝能活著才是個奇跡呢!”
我承認,我能活著真的是不可思議。可是,誰活著又是理所當然呢?生活中撲麵而來的危機並不會比糾纏數年的疾病溫柔多少,用在哪本書裏看到的話說,年輕人不一定都能活到老,可老了的人誰沒有年輕過?
他去N大教的第一堂課,我鑒於此人懶散到極點的生活作風,唯恐誤人子弟的事情發生,於是跑去監聽。看見他走進教室,我心裏忽然非常難過,倒不是因為這裏曾經是沈陌的舞台,而是因為我發現,原來這世上一切美好都有終結的時候,而且終結得那樣迅速,連哀悼的時間都沒有,人就必須麵對下一個迎麵而來的現實。
“各位,以後上課時間,以吾到場為準,在吾後麵的統統不許進門。”沈複搬來一把椅子,頤指氣使地坐在上麵,那表情卻笑嗬嗬的,仿佛麵對一群幼兒園孩子,“所以,爾等最好祈禱老夫每天睡過頭,謔。”
下麵有人笑,漸漸地,一次比一次放鬆、乃至放肆。我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笑聲中靜靜靠在後門的門框上。整個教室的氣氛很high。熱鬧——但迥異於酒吧迪廳裏的熱鬧,是一種熱情的喧鬧,我無法融入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他們徜徉於藝術殿堂之際,我因為缺少一張門票徘徊在外,我早就不是學生,生平更與N大這樣的著名學府無關,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乃是因為一些讓我感傷的機緣。看到他和學生們如此投契,我跺跺站麻了的腳,打算離開。沈複隻是看了我一眼,並不介意。
走出N大大門時我打電話給舒雯,叫她來載我去錦隆辦離職手續。辭職信是在日本時隨手敲的,發給舒雯叫她打印了寄出去。不過,即使沒有那玩意,像我這種無故曠工一個多月的職員,又怎麼可能留得下來。
不知道舒雯在哪個駕駛學校練的技術,通常隻用我所估計的時間的一半就會出現,“拿我當專屬司機也不給點汽油錢,要不是看在你最近可憐——精神不錯嘛?!”
我拉開車門,“在下一向很衰,隻不過比你好一點。”
錦隆裏沒有屬於我的東西,桌子上的一切都是一次性的,丟掉就行了。
空手去,空手回。
沒有人挽留,也不需要挽留。
我知道,那裏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世界,盡管它誘人。
“混蛋,去東京玩都不叫我,欺負我隻能在寒暑假出去是不是……”舒雯邊開車邊嘀咕。
我受不了地翻白眼,“好啦,大不了暑假出去讓你選地方,放你一次鴿子也能記到現在。”
“還認識了一個混血小帥哥,叫什麼北川謙……”
“北川研。”我一邊戴耳機一邊糾正,“KitagawaKen。”
“發音都一樣啦!謙、健、研,誰顧得了那麼多,重要的是他姓北川,那就夠了。知道他們家的事嗎?銀行家北川國律,三個孩子,北川研是老二,從小到大都是天才,去美國之前早稻田俄文係畢業,哎,被芝加哥和莫斯科搶著要的明星學生呢。”
睡地鐵的天才?滾大通鋪的明星學生?喝了酒差點動手打人的名門少爺?看來北川研在美國時刺激受得不輕。
我想起和研的約定:“他說八九月份的樣子會來中國,到時候我替你引見。”
“哈,這還像句人話!”舒雯昂起頭,我大驚失色地提醒她腳下踩著油門的事實,這家夥卻變本加厲騰出手來搗我,“剛才進去,碰到沈錐沒有?”
“沒。”我事先問過同事小靈,刻意等那人外出才上門。
“你打算躲一輩子啊?”她撇撇嘴。
“反正沒什麼不得了的交集,躲就躲唄。再說他也不可能在國內呆很久,總要回加拿大。”
“消極心態!”舒雯下了一個結論,“據我觀察,那件事之後,沈錐似乎也無心於國內市場了,錦隆三度易主,最後終究姓梁,你小舅舅好厲害的手段。”
我長歎一聲:“一邊是叔叔,一邊是舅舅,看來這隻縮頭烏龜,我有得做了。”
舒雯翻個白眼,“你啊,真是我見過最衰的人……啊對了,你最近好像老是跑N大的辦公室啊?”
我把沈複的事情告訴她,講到翻譯的酬勞時,我頓住,提醒她:“你先把車停下。”
“怎麼啦?”舒雯靠邊,心生疑竇,“說吧,一定是個天文數字!難道——你該不會答應由他漫天開價?”
我縮了一縮,“他沒開價,幹幹脆脆地拒絕了。”
“哦?”舒雯手肘撐在方向盤上,挑眉瞥我,“然後?”
我橫下一條心,“……我就開了十萬的……天價。”
“啥?!”拖長的聲音,憤怒的上揚調,我心知不妙,“你有錢喔!你太有錢嘍!”舒雯怒不可遏,“這本書出版之後稿費還不一定有十萬,你光招翻譯就肯砸這個數,你是喝了農藥還是聞多了煤氣?我看你需要去洗腦兼吸氧!”
我一聲不吭,拿出麵對敵人時的最有效的方法:開小差。
等旁邊靜音,我自動回過神來,舒雯一聲很明顯的歎息的尾音剛剛消散在她喉嚨深處。
“怎麼了?”
舒雯重新發動車子,忽然說:“蒼蠅,你變了耶。”
“我沒變。”
“好好,那就是我的感覺變了。”舒雯糾正了說法,我沒再反駁。
“我感覺現在的你啊,沒什麼事情是在乎的,哪怕有人衝上來說你是個神經病,你也不拿他當回事。”
“胡說,我跟他拚了。”
“打比方而已,那換個說法吧,現在有人雞蛋裏挑骨頭,存心找茬跟你吵,你肯定懶得理他。”
“人家有備而來,我必敗無疑。”我摳眉毛,“而且你幾時看我跟人罵過街幹過架?”
“好好,我又打錯比方。”又是沉默,我數十字路口,數每個紅燈的秒數,數從後麵超過我們的車輛,過了一會兒,舒雯不甘心地接著說,“那麼這次總說對了——即使你明天破產,一文不名,也肯定無所謂!”
此言一出,隨即陷入沉寂。就在舒雯一臉疑心自己失言的當兒,我開口:“這個比方跟神經病和罵街又有什麼區別,你覺得‘破產’這種事情,會跟我一個小老百姓有關係嗎?”
“你不是有錦隆10%的股份?”
我恍然大悟,“啊……我咋把這事給忘了……”
“就是這點!”舒雯發現了關鍵所在,“手握一家公司10%股份,而且這間公司還是錦隆嘉業——你知道這等於多少錢嗎?換作以前,你這種因為存款數目時時被老媽壓迫、過著水深火熱日子的家夥還不吃飯上廁所做夢都惦記著!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萬一哪天再變成窮光蛋的時候我不會在報紙上讀到你跳樓的消息。”
我訕訕地笑,然後問她:“你這是往哪兒開啊?跟我一樣不認識路,還是嫌汽油太多?”
“可惡,忙著跟你說話,開過頭了!”
人總有這樣一段時間——不知道該追求什麼,甚至失去活的興趣,卻又沒有理由去死,隻能盲目地苟且度日。得到,失去,仿佛已與己無關,成了過眼雲煙,飄在眼前時都輕忽得無法引起注意,何況散去以後。
開春不久就是外婆的七十大壽,我媽說借著這個機會全家聚一下,正好那時候我再度賦閑,籌備的類似雜事便不由分說地丟到了我這裏。
“問過外婆的意思了嗎?她好像不喜歡熱鬧。”
“問過了,你外婆說隻要別請外人,自家聚聚無所謂。”
“既然是自家聚聚——那就在自己家裏聚聚,幹嗎要訂酒店?”
“你外婆操勞一輩子,莫非過生日還要下廚伺候你們這幫孫子?”我媽說起道理來一向頭頭是道,不怒自威。
我頓時頭痛萬分,“好……好……那,所謂的自家人,都是指誰?”
“你吃方便麵吃傻了吧?”我媽那口氣和舒雯聽說我出十萬請人譯稿時一樣,“這種問題還要問,你是不是梁家人?”
頓了頓,她說:“齊漱玉那邊你不用管,我去說。”
我哦了一聲,我媽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我顧忌的哪裏是齊漱玉,分明是小舅舅梁遠之。
次日,我特意跑去征求外婆的意見,她笑笑,說隨我安排,隻是特別囑咐了一句,叫我別忘了壽宴時帶舒雯同來。
“那個吝嗇鬼恐怕不會送什麼好禮物。”我哼道,在外婆嗔怪的目光中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給死黨。
“晚上留這兒吃飯吧?”外婆問。
既然是“吧”、而不是“嗎”,代表她希望我留下。我收起手機,點頭,“好。”
外婆走進廚房,我爬上二樓,習慣性進了外公的書房。
這個房間裏,曾經有兩件對小時候的我而言非常神奇的家具,一是書櫥,一是座鍾,兩者都有些年頭了。書櫥櫥門設計得像城池的吊橋,放下來後可以當桌子,抽了書就趴在上麵看,小學時我就是翹著屁股跪在藤椅上不求甚解地摳完了四大名著和唐詩宋詞,隻有紅色的馬列毛哲因為是精裝本所以沒敢碰。
至於披著淺褐色外殼,形狀像個收音機的老座鍾,我人生第一個依賴便是根植於記憶深處它那喀噠喀噠的發條聲了吧。無數夜晚我因它而醒,卻又因它再度入眠,仿佛是為了與黑暗中的某個人進行一場短暫的邂逅。在那種伸出手卻不一定有人會握住的時刻,滴答滴答就是唯一令人感到安穩的回應啊。
我伸手去抹了一下座鍾,指腹傳來滯澀的感覺,放到眼前來看,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說明外婆每天都在打掃,不讓這間房蒙上一點灰塵。
記憶中,他們明明很久前就已經分房而寢,連大門都不肯共用,這跟不共“戴天”的程度,好像也相去不遠了呢。
記憶中,外公也明明就是個沙文主義的大男人,遠庖廚遠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別提擦拭家具這種有辱夫綱的活了。
而實際上,身在同一屋簷下的夫妻,一起患難五十餘載的夫妻,怎麼可能斷得徹徹底底呢?在旁人眼中的絕情外殼下,隱藏著整潔的衣物,可口的飯菜……一切微小細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一段真實的、篤厚的感情,不會因為別人的評頭論足而改變。
晚餐時沉悶的氣氛,讓我和外婆不約而同起身,她去開電視機,我則很巧合地拿起遙控器。
“唉,邊吃邊看吧。”她笑了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極有默契地開始把飯桌上的盤子往客廳茶幾上轉移了。
7點這個時間,在市台有個女性劇場,放些經典電視劇,諸如《渴望》、《年輪》、《孽債》之類。我記得外婆很喜歡《渴望》,那部劇第一次播出是在十五年前,因為男主角的姐姐叫雅茹的緣故,她總把自己每晚擦的一種叫“雅霜”的雪花膏錯記成“雅茹”,年紀小不懂事的我仗著記憶力出眾,不厭其煩一次次地糾正她,還說她老糊塗了。
不假思索調到那個頻道時,劉慧芳的臉一閃而過,外婆的聲音也很果斷幹脆地響起:“看中央一套吧,新聞聯播開始了。”
我說:“我不看新聞的。”
外婆夾了幾根豆芽,“你這娃兒寫書的,啷個能不看新聞?看吧,昨天那個地震的事說是有後續報道,我還想知道哪樣了。”
我隻好換台,心中暗自詫異,我原來這麼不了解外婆的喜好?
可惜電視機不買賬,沒放幾分鍾就開始飄雪花,下得滿屏幕都是茨啦茨啦的白點。
外婆尷尬地扒了口飯,“……這台電視機還是你三舅舅結婚時買的呢,是該換嘍。”
是啊,這台二十一寸、帶遙控器的彩電,在三舅舅剛結婚那陣可是實打實的奢侈品,因為包裝紙沒拆看不見屏幕,我就拿它當錄音機來過癮,聽《書劍恩仇錄》的評書,轉眼間,它已經被淘汰了。
而那時就該被淘汰的靠手摁頻道的電視機,現在還擺在外婆的房間裏。
我一陣心酸,低頭夾菜,嘴裏說:“明天我陪你去五星國美什麼的轉轉。”
“五星?”
“電器大賣場。”原來外婆連這個也不知道。
“一台彩電多少錢?”她問。
“沒多少……我來出啦。”我說,“就當你的生日禮物。”
她“啊”了一聲:“那怎麼行,再便宜也得千兒八百呢!”
“現在市場競爭激烈,商家搶著降價甩賣,放心。”我怕外婆去了賣場看到標價會拒絕這件禮物,索性不要她同行,“幹脆就交給我了,你坐在家裏等著人送貨上門吧。”
從外婆那兒出來後,我心血來潮去找沈複,因為此人是一個不合格的雇員,逼得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合格的監工。
我才不會事先打電話去通知——免得這家夥裝模作樣,人前一套,背後一套。
他那兒我有備份鑰匙,理由很簡單,萬一哪天,此人酒精中毒醉死屋中,我可以省下找人來撬鎖的時間。
當然,這點我沒告訴沈複。
所以,在我死敲了十分鍾仍無人應門、隻好動用鑰匙不請自入、因而對上了從浴室出來的沈複的目光時,彼此都是滿臉驚愕。
“汝怎會在吾這裏啊?”他嘟嘟囔囔。
“你居然在洗澡!”我大叫。
“老夫不能洗澡嗎?”沈複朝我伸出手,“拿來。”
我心知肚明,乖乖交出鑰匙。
他掂了掂,塞進口袋,“汝有何事啊?”
“除了稿子我找你老人家還能有什麼事,難道跟你喝酒嗎,荒唐!”
“唷,這麼嫉酒如仇?你要是能喝過老夫,老夫就免費給你翻譯那本破書。”
我想也不想就拒絕:“免談,你看起來就是個酒鬼的樣子,我等潔身自好,不打傷身之賭。”
沈複勾著褲子鬆緊帶笑眯眯地點頭,“哈哈,那老夫就沒轍了,這兒除了酒,什麼也沒有,汝自便。”
“吾早已料到。”我甩了甩手上便利超市塑料袋,“開水何處?”
他指了一個方向,我過去挨個抓著水瓶晃,全空!罵罵咧咧燒上水時突然反應過來,啥時候起我居然跟他一個味兒了,吾啊汝的,還何處勒。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拒絕咖啡,但最好是甜的。加上我的懶惰勁當然選擇速溶咖啡,以前喝麥斯威爾,喝了三年,每個品種都試過,香草喝得最多,其次是奶特,不喜歡原味和特濃的,後來覺得太貴,即使打折也隻便宜一塊多錢,就轉向摩卡。衝著八塊五的價格買過一次炭燒,聞起來板藍根似的,喝著卻不錯……超市為了促銷,買20袋裝原味的就贈送10袋裝一盒,一促就促個一年半載,完全合我心意,從此固定是它。
這間屋裏隻有一張電腦桌,一把轉椅,我首次拿出雇主的威儀把沈複趕到剛才花十塊錢買的簡易折疊小板凳上,耀武揚威霸下椅子蹺起腿。
“汝真像地主婆。”他縮在二十厘米高兩個巴掌大的木頭小板凳上,端著一個裝滿酒的大瓷缸,兩條長腿盤折,苦修蛤蟆功。
“老娘可不就是地主婆,你小子可不就是老娘的長工?”我故意和他唱反調,文雅是吧?酸是吧?粗俗回敬你。
“唉,好凶的女人,嚇死小老百姓了。”沈複瑟縮一下。
春天已經占領了這座城市,盡管溫度還低,人嗬出來的氣流卻已經看不見白色。因為熟知這裏物資匱乏的程度,我不但自帶板凳,還在買咖啡時連同一次性紙杯也備了。印著櫻花圖案的杯口此刻白霧繚繞。用手掌蒙住,不一會兒便有灼燙的感覺,翻過來一看,正圓形的一圈印子,水蒸氣在其間凝結成無數飽滿的顆粒。
我小口小口地啜,拿起桌上一疊好像是手寫的稿紙來看,越看越不對勁,“喂喂喂,我明明給你配了電腦,你居然把譯稿寫在白紙上?”
“計算機太傷眼,對皮膚大腦還有輻射,哪能一天十幾個小時對著它。”
“罷了罷了,手寫就手寫。”打打字對我來說倒也不是困難事,“寫好的都在這裏了嗎?”
“咦,汝打算自己來敲?”
“不然難道我再花十萬雇一個打字員嗎?”
“謔謔,那最好了。”此人笑嘻嘻地說,“老夫還打算全部寫完後一次性輸入呢,既然汝願意代勞……”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十萬!十萬啊!”
十萬,放在別人身上可能足夠構成一句鞭策的咒語,對沈複就完全無效,這家夥慢條斯理揚起下巴,“在抽屜裏,老夫還沒動呢——汝要拿回去嗎?”啊,氣死我了!實在是氣死我了!
21 希望方舟
詩的空白處寫了幾個字,歪歪扭扭,那支筆像是快沒墨水了,寫出來的字筆畫間時常斷掉。
舫,方舟,希望之船。
手指輕輕劃過那些痕跡,腦海中出現他拿筆的樣子。那隻手……以及秋天裏的梧桐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穿越了時空的間隙,一齊輕柔地降落在頭頂。
就在這種接二連三的胡打小鬧下,日子竟不知不覺開始趨於平緩。外婆生日的那天中午,我跟舒雯下五子棋慘敗,讓她灌了半瓶紅酒不說,還被勒令聯係沈複,拉他出席晚上的酒宴。借著酒興我當仁不讓地撥通號碼,一方麵展示我身為雇主的氣魄,一方麵報複此人,誰讓我每次交鋒都處於落敗的可悲境地,今兒說什麼也要翻身農奴把氣出!
“喂,現在是組織在說話!稿子進展如何?”
“汝以為老夫是像汝一樣遊手好閑養尊處優的有錢人?”
那邊不客氣地回答,理直氣壯地笑。
“混蛋,我給了錢的!”我捏著拳頭吼,不管他看不看得見。
“可沒規定什麼時候交貨。”
那是因為怕你趕時間糊我差事,“你在哪兒?!”這個人的屁股不踢不行,雖然踢了也不見得就會自覺往前走,“今天無論如何要讓你小子動筆!”
“在學校,等下三堂課,汝要來聽嗎?嘿嘿。”
我哼:“兩個半小時以後過去,順便提醒一句,你已經三星期沒有任何進展了!”
掛了電話,我指揮舒雯開車,“別以為我是真輸你!我梁沁舫是良好市民,交通意識強烈!要不是考慮到你得開車,哼哼,現在神誌不清躺在這兒的就是你蚊——子——啦!”
“唷,這麼說來你承認你神誌不清啦!才半瓶耶,沈複要是知道你這個萬年受壓迫的無能雇主喝酒不叫他,肯定造洋反。”
“閉嘴!”汽車滑出停車場時,我突然看到路邊一個推著自行車賣廉價花束的小販,顏色鮮豔嬌嫩的花朵映入眼簾,我腦袋一下子清醒無比。
“停車,我要買花!”
一捆勿忘我,兩枝馬蹄蓮,一枝玫瑰,一枝扶郎。
想了想,又多要了一把滿天星。
依然是報紙裹著,抱在懷裏。我想了想,“沈複還有三堂課呢,我們先去趟墓地好了。”清明節一到,會有很多人摩肩接踵地上墳,全家出動,搞得跟野餐似的。我不喜歡湊熱鬧,所以趕早不趕晚。
舒雯不說什麼,發動車子。
路邊的爛泥裏冒出星星點點的綠,還有嫩黃色的雛菊。小時候坐車過盤山公路,我特別希望司機能停下來,讓我下車去采那些花,那是幾歲時的記憶呢?應該是四歲以後吧——我之所以會喜歡那些開在路邊的雛菊,是因為父親騎摩托帶我穿越山澗的草坡時,總會停下來,耐心地等我采光整整一片綠地裏的野花。
所以,那是更早更早以前的事了。
墓地布置得像菜園子——這是我第二次踏足的感覺。上次正值肅殺的嚴冬,萬木凋零,現在才發現,原來這裏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更遠一點,還有棵開著白花的樹,那花真多,沉甸甸的,一團又一團,特別惹眼,相較之下,我帶來的這捧顯得很多餘。
“你慢慢來,我到處走走。”舒雯兀自晃開了,我都沒來得及開口說馬上就可以走。
她飛快地不見人影,我隻好坐下來等,沒等來舒雯,卻等來了沈錐。
我瞪著一雙眼看他放下花束,取下墨鏡別在襯衫上,轉過身,對著我。我在想究竟要不要逃走呢?是打個招呼再逃還是立馬爬起來就逃呢?
我不說話,蹲在地上抱著膝蓋,還是瞪著他,樣子傻不拉嘰的。
“看到我,傻了?反應不過來了?”他哼了一聲,一副氣結的樣子,“行,真有骨氣,半句辯解都沒有,多了不起呀!文人的臭德行!”
“為什麼要辯解?”我斜眼看他帶來的花,白得慘兮兮,“如果根本不在乎原諒的話。”
沈錐氣得笑了起來,“好,說得好,是啊,你們這些向來以自我為中心的家夥,何時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不理他,偏過頭去,目光觸及石碑上的名字,下意識地又一甩頭。
“不負責任的家夥,就這麼一走了之,把我坑苦了!”他重重地哼一聲,“竟然會有這種人,情願不被原諒地去死,怎麼,想扮演濁世聖人?好突顯別人都是小醜?”
我忍不住了,“反正他也不在意你原不原諒他,你就繼續恨好了,沒人會管。”
“我?恨一個死人?”沈錐斜我一眼,卻無端泄了自己的底氣,苦笑起來,“不說了,不說了,算我自找苦吃,要不是逼他交出那6%的股份……”我聽著聽著,不覺淡淡地笑起來,他看在眼裏卻不揭穿,“加拿大那邊,除了股份,每年還有紅利,總之該是他的,我都還給他。”
因為沈錐突兀的出現,害我去接沈複的時候遲到。本來有點擔心他會先走掉,在樓梯上問過和他同一辦公室的教授後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那家夥絕對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人,遲到三個鍾頭也不要緊,隻要他有地方落腳。
沈複的辦公室,自然就是以前沈陌呆的地方,連桌子都是同一張。
這些,都是我從他的描述中得知的,因為根本沒有親自去看過。替沈複辦手續的那陣子,我跑上跑下,顛進顛出,唯獨避開那間屋子。
四月了,爬山虎重新包圍整幢樓。
我輕巧無聲地上樓,門是開著的,在走廊的盡頭。五點來鍾的陽光穿透長而高的木框窗戶,照在正對著門的那張舊桌子上。
一切都一覽無遺地呈現麵前,沒有懸念。
沈複很難得地沒有睡,抱著一隻舊式的搪瓷缸杯喝得不亦樂乎。
“酒?”我看也不看,直接問。
“難道是糖水?”他笑眯眯地回答,“杯中有日月,酒中有乾坤。”
“快點!舒雯的車就在大門外,那裏人多路窄不能停太久。”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這家夥不可能快起來。
果然磨蹭了三十多分鍾才坐穩,舒雯的火氣都過去了,隻剩白眼。
“大爺,奴婢可以開車了嗎?”
“難道讓車開汝?”沈複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溫文笑容,舒雯朝我瞪來,那眼神的含義分明是:這個可惡的讀書人。
“等下有沒有空?”我想起中午的賭約,“帶你去一個地方喝酒。”
“都上了賊車還問老夫有沒有空?而且汝後半句話怎麼突然讓老夫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嘁了一聲:“去不去隨便你,不過酒水無限量供應喲!讓你喝到沒空撒尿!”
舒雯在一旁起哄:“對啊對啊,啤酒紅酒雞尾酒,紹興花雕二鍋頭,不去的是傻子。”
事實證明那天我真是灌酒灌過頭了,不然絕對不會這麼幹——把一個對家人而言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拉去外婆的生日宴大喝特喝。也不知道舒雯安的什麼鬼心,我喝多了她可是清醒的啊,居然一點也沒阻止我做出這種糊塗事。
我們三個就那副毛衣仔褲球鞋樣地邁進熙苑假日酒店的大門,沈複突然說:“咦,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嗯”了聲,然後一愣,“啊?那又怎樣!還有,你別突然轉正常人的講話方式,聽起來很恐怖。”
“難怪覺得哪裏不對勁,外表是蠻自然的,隻不過淨幹些出格的事。”
這家夥眼還挺利,一句話點醒我夢中人,老媽的怒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現腦海,嚇得我立刻原地踏步。
“喲嗬,怎麼了?”
“沒,等一下。”我扭頭四處找因為停車慢我們一步的舒雯,眼神陰霾地揪住她拽進廁所,“你小樣的,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沈複跟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把他拉來我外婆的生日宴算怎麼回事啊?”
“喂,你決定的啊,髒水不要潑到我頭上。”死家夥悠閑地拂開我的手臂。
“還不是讓你給灌的!”我氣不打一處來,“幸好我懸崖勒馬及時醒悟,現在怎麼辦?快點幫忙把沈複哄回去!”
“幹嗎哄他回去,你不覺得他這個人很有趣嗎?”
“有趣的東西從來都不適合在梁家人麵前出現,你不知道嗎?”我磨著牙笑。
“你外婆叫沈凡秀——她姓沈喏!”舒雯一個字一個字地提醒我,“她的生日,為什麼要以梁家人的喜好標準來度過啊?”
我一時語塞,但很快找到反擊詞句:“你就那麼肯定外婆會喜歡沈複嗎?我怎麼看他都像是個在社交方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可惡知識分子。”
“那就要試了才知道嘍。”舒雯衝天花板翻個白眼,擠開擋在門口的我,往外走。這女人肯定蓄謀很久了,她早就看梁家一群人不順眼。我怏怏轉身,開始想象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尷尬場麵並由衷祈禱上蒼庇佑。
雖然事先說好這次隻是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的普通的家庭聚餐,但實質還是因為地點的轉移而發生了變化。外婆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真絲裙,還是去年某回我陪她飯後散步,偶遇絲綢商場過期打折,圖實惠買的。我出現時她正站在包間裏一個勁地埋怨我媽:“怎麼訂這麼貴的地方,真是,我說還是在家裏搞來吃的好嘛。”
“難得出來吃,遠之一點心意,媽你就別嗦了。”
我媽看見我們三人,眼裏閃過那麼一絲絲的疑惑,沒等她開口我就主動出擊:“早!人還沒到齊呢?啊對了,這是沈複,剛從美國回來,我請他幫忙翻譯沈陌的書稿,P大畢業的噢,是沈陌師弟……”
舒雯終於忍不住,偷偷伸手出來掐我,“你夠了沒,欲蓋彌彰!”
是,我畫蛇添足,我多此一舉,我心虛,我怕我媽會給我臉色看,更怕她們讓沈複難堪,導致他跟我翻臉,導致沈陌的稿子擱淺……天爺,我梁沁舫今天怎麼會做出這麼失策的事!
不知道是在人前裝樣子,還是我媽本身就對滿腹經綸的人沒轍,她很客氣地跟沈複打招呼:“喲,您好,人多熱鬧,不嫌棄的話請一起吃飯吧?”
沈複斜眼瞥我一記,“……哦,明白了。”我頓時冷汗涔涔,在心裏把舒雯的祖宗罵了個遍,“那不行,沒有賀禮怎麼敢打擾,告辭,告辭。”
“喂!”我不管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壓低聲音,“給點麵子,給點麵子OK?算我求你!”
沈複不惱不怒,笑眯眯地對我說:“稿子喲!稿子。”我僵持三十秒,艱難地撒手,這兩個字簡直就是我的死穴,而我卻無論如何不能對他優哉遊哉地說:“十萬喲!十萬。”恨哪!
舒雯總算沒有袖手旁觀,在我沮喪之際拔刀相助:“CamusXOSuperieur,我爺爺的收藏,便宜你啦。”
他們兩個才是臭味相投,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沈複倒戈。
外婆正站在我旁邊,自言自語地開口:“舫啊,你朋友有點蘇杭口音呢。”
我隨口說:“他蘇州的!”
外婆“哦”了一聲:“難怪呢。”
我突然發覺不對勁,“外婆,你是蘇州人嗎?”
“幾十年沒回去啦,雖然靠得這麼近……”外婆笑著說,“不過老家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也沒什麼回去看的必要。”
我啞然數秒。幾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口音、生活習慣,但是童年的記憶,大概是一生也磨滅不了的吧。
那天的晚飯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舒雯沈複,真是一對讓我又愛又恨的活寶。他們幾乎喝掉了筵席上所有的酒,連同我在內,三個人當著服務員和經理的麵把梁家的麵子丟光光。
不過到後來,我幾個弟妹也加入了混戰,上大學的沁舷以朗誦的音量教讀高中的沁舶怎麼追女人;四妹沁艶明目張膽地在她老媽眼皮子底下翻我塞過去的BL漫畫,看得滿臉驚歎;小表弟沁航正值狗都嫌的七八歲,自然鬧得比誰都凶,一身名牌拿去擦地板,滾來爬去地鑽桌底。
小孩造反,大人卻管不著,因為外婆很高興,哪個家長要去罵就開口阻止說:“讓他們玩嘛,難得一次。”然後回過頭繼續興致勃勃地聽沈複嘮叨老家各種閑事,外帶舒雯的插科打諢。
在研陸續郵給我的小說片段裏,提起過一兩次沈複這個室友的嗦程度,據說他能對著牆壁一口氣說三個小時,我還以為研誇大其詞,可親身經曆之後我不得不說,看來……事實上,這個形容還算克製了。
再後來,我索性抱著酒瓶爬到一旁的沙發上歪倒,耳畔嗡嗡嗡嗡的喧鬧漸漸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一個耳光把我打回現實,“起來,去吃消夜!”
我迷迷糊糊爬起來,看清楚麵前的人後一掌回擊過去,“吃就吃!誰怕誰!”
一聲響亮的“啪”讓我完全清醒過來,感覺自己剛才那一巴掌好像力道不輕……舒雯在旁邊狂笑,“看吧,我就叫你離她遠點!這家夥下床氣可重了。”
原來打我的是舒雯,我打的卻是沈複。
這家夥摸著又紅又腫的臉居然還能笑眯眯地點頭,“好,汝選地方——還有,汝請客。”
我自知理虧,又不想道歉,自然而然同意請客彌補。好在請客的人有權利做主,於是不由分說拉到福昌明去喝粥。
這種時段海鮮粥當然是沒有的了,舒雯要魚片粥,沈複要牛肉粥,我要雞絲粥。老板已經不認得我,收錢時一視同仁地客氣著。
沒想到我的粥第一個送來,挖了一滿勺送嘴裏,燙、燙死我了!旁邊的舒雯和對麵的沈複嘿嘿嘿地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我樂個沒完,我張大嘴拚命吸氣嗬氣,“像隻河馬。”舒雯評價。
“不不,應該拍下來,拿去做大江健三郎《哭嚎聲》的海報。”沈複笑得很有分寸,但我還是更想揍他而不是狂笑著捶桌子的舒雯,“不然魯迅的《呐喊》也可以。”
有我這個前車之鑒,他們舀粥時都小心翼翼的,優雅地微笑著。不爽,為什麼丟人的總是我?
一股無名怒火上來,不吃了,拿勺子在粥裏拚命攪,邊攪邊猛吹氣,白霧報複似的爭先恐後往我臉上撲打,卻被強而有力的氣流吹散。
“你就別拿人粥泄火了,攪成這樣還能吃嗎?”舒雯看不下去,臉像縮水魷魚般皺著。
“攪成糨糊我照吃!”試了一口,怎麼還這麼燙!繼續攪,更大力。
“瞧你那樣兒,要是手裏拿的是根杵,花椒都能磨成粉了。”
舒雯搖搖頭不再說話,埋頭兀自吃她的粥。
那兩人快吃完的時候我終於不再和稀泥,端起來直接往嘴裏倒,三下五除二就趕上了他們的進度,“你就折騰吧你。”舒雯目瞪口呆地對著我的空碗。
我抽出紙巾,視線突然定格。沈錐正擁著傅憑瀾往裏走,他們也看見了我這一桌。
看來老板對他們印象深刻,立刻從櫃台後麵跑出來幫忙張羅位子,“要不要去打招呼?”舒雯伸手問我要紙巾,頭往那個方向一偏。我把整包照她臉丟過去,然後起身。沈複還是笑眯眯的,拿起剛才摘下的眼鏡慢條斯理地戴上。
“好巧啊。”
“巧?”沈錐聳肩,“我們一個禮拜有四天來這兒吃飯。”
我置若罔聞,兀自說自己事先編好的詞兒:“我們都吃完了,沒桌子的話坐我們那桌吧。”
店裏雖然人多,但有幾張桌始終是空著的,擺了預約的牌子。我又沒瞎,當然看得見,隻是除了客套話實在沒別的好說。
倒是傅憑瀾輕輕拉住了我的手腕,“今年我交了論文就回去了,有空要來巴黎玩,讓我招待你。”
我反手握著她的,“……對不起。”
“別這麼說。”她晃晃我的手。
“哼,氣死我了。”沈錐已經坐下來,目光瞥過我和他老婆握在一起的手,“可憐我的兒子就這麼成了犧牲品,怎麼想怎麼火大!”
“我是賠不了你了,你們繼續努力吧。”我鼻子突然一陣酸,趕緊稍稍使點勁把手抽回來,轉身溜掉。
“看起來似乎已經盡釋前嫌的樣子……”舒雯正在跟沈複連比帶劃地描述,我坐下來。
“那是沈陌的弟弟啊?”沈複當一聲丟下勺子,滿臉迷糊地摸索他裝著啤酒的塑料袋,“怎麼跟沒教養的土鱉似的。”幸好嘴裏沒粥,否則我就噴了。
“好形象呢。”舒雯憋著笑。
“旁邊那個是他老婆?說什麼回巴黎——不是吧?她在巴黎住了很久嗎?”
“法裔華人吧,似乎是。”
沈複揉揉眼,“怎麼穿衣服哪——誰教她的啊?把格子裙換成米色長褲還差不多,在巴黎呆那麼多年也沒染上一點兒審美藝術細胞嗎?”
“你缺德不缺德!”我鼻子早不酸了,巨想笑。這個人在課堂上的確是滿腹經綸,可惜總微笑著說學生都是白癡,純粹浪費他時間,“同樣是教授,沈陌比你強多了,至少嘴巴不臭!”
他謙遜地笑,“老夫比他強多了,至少直來直去!”
我哼:“唯恐天下不亂的臭書呆子。”
沈複氣定神閑地衝我笑,“汝不也是個級別非同一般的傻妞?花那麼多錢,就為了找人翻譯一本破爛,還有汝啊,蚊子……”
舒雯因為嫌粥燙,正喝著涼茶降火,聞言一口噴出來,然後趕緊舉雙手作投降狀,“哎哎哎,先聲明,我可沒惹大爺你啊。”
沈複嗬嗬笑,“老夫隻是想說,汝還好,沒有蒼蠅那麼傻而已。”
我估摸著他鞋所在的方向然後一腳踩過去,“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但是,落空了。
除了學習上的天才生活中的廢人外,沈複如果還有什麼能讓人印象深刻,那絕對是他那張損人且不在乎利不利己的嘴。
徹底領教這點,當然是在他翻譯書稿的過程中。
鑒於此人屬於不踢不轉的懶驢型工作者,我一有空就賴在他那兒充當監工,事實上我本來就是給了錢的雇主,隻不過窩囊到得負責傭工的衣食住行,他說東我不往西。
“麻煩你快點翻好不好,學校都放暑假了,應該沒什麼事要您大教授操心了吧?”
“熱……”簡單明了的回答。
我承認租來的屋子隻有一台空調扇,熱是熱點,可是他又不願意去我家幹活,難道叫我花錢給他裝空調嗎?別逗了,這家夥隻不過在N大做訪問學者,現在學期結束,最多月底就會回美國,“你就忍一忍吧,不然去咖啡廳裏翻?”
“那不如去酒吧了。”
“酒鬼。”我氣得真想舉起臉盆朝他兜頭扣下去。
“還有好幾篇呢。”他苦惱地翹起嘴角,輕輕拍額頭。
沒辦法,我給齊漱玉打了個電話,征求她同意後徑直把沈複拖到了沈陌的書房裏。
“電腦、桌子、冷氣、書,又大又寬敞的房間——未來幾天拜托你就給我呆在這裏直到譯完最後一篇為止,否則休想離開N市一步!”
他隨手抽一本書出來,嘖嘖地邊看邊翻,“好家夥,收藏真不賴呢。”
我一把奪過,“查資料可以看,磨洋工打手心。”
“真是個傻妞。”他搖頭晃腦地回到桌旁,“也不知道巴黎有什麼好,竟然在那裏一呆十年,學製落後得跟大鍋飯差不多,科學院就是老人院,一群博士聚在一塊不是研究陰溝就是琢磨鴿子屎,笑都笑死了!”
我忍受著他那張利嘴,“好好好,你快翻。”
“年輕人有點出息的都往美國跑,就好像老夫。”他還在喋喋不休,我接過齊漱玉送來的冰鎮綠豆湯,使勁暗示他積點口德,可這家夥充耳不聞,“這稿子在法國估計還不夠出版水平,在中國又沒法直接出版——誰讓他寫法文的,真是!超麻煩的一個人,明星學生是不都這樣啊?早知道幾年後要給他譯稿子老夫當時就坐底下聽聽報告得了,雖然絕對會聽得睡著。”
齊漱玉笑了笑,“不打擾了,午飯好了再叫你們。”
“跑回國其實是因為混不下去了吧,聽N大那幾個孩子說他還做生意?天!讀書人就要有讀書人的樣子,看老夫多好,這兒混混,那兒跑跑,哪兒熱鬧哪兒有我……”沈複左手一支筆右手擱IBM的鍵盤上,左右開弓地作標記、寫譯文,嘴裏滔滔不絕地噴毒汁,那嗓音竟然是清清亮亮的,江南才子啊。
我側著頭看他微低的臉,張嘴就是一句:“你這混蛋怎麼一年半前不出現?”
“什麼?!”
“現在跑來把沈陌貶得一無是處……一年半前我跟蹤他的時候你怎麼不出現!那時候你這嘴巴缺德的家夥死到哪去了?!”
“老夫在美國,在動物園看大熊貓拉屎。”他答得十分流利,且有板有眼,“啊對了,那天研也在,他說一年後的冬天要去參加裸奔呢。”
“裸奔?”我下巴掉下來。
“是啊,一年後的冬天,哎,差不多就是他遇到汝的時候?”
沈複笑嗬嗬的不再理我,專心寫他的東西去了。
在沈陌的書房呆了足足半個月,效率似乎真的提高不少。大概沈複也知道去美國的日子將近,沒多少洋工好磨了。
這些天,他那邊剛寫完,我就立刻把整理完畢打出來的中文版部分給齊漱玉看,然後轉身又去督促雇工。
“終於可以告別這個鬼地方了!”最後一句寫完,沈複把筆一扔,電腦一推,伸懶腰。
“完了?”我昏昏欲睡地歪在椅子上,聞言跳起來,幾步上前,按打印鍵。
機器顯示:黑墨不足,無法打印。
“靠!破機子!”我一巴掌拍在一閃一閃的指示燈上。
沒辦法,隻能出去買。天已經黑了,耗材店也差不多要關門了。我抓了背包,拖起沈複就跑。
“明天再做嘛!”這家夥當然推卸。
“你後天就上飛機了,要是稿子哪裏出了紕漏得修改怎麼辦?”
“汝不會在電腦裏看嗎?非得打印出來。”
我是可以,但齊漱玉不行,她的眼睛不能對著光線太強的東西。
對她來說,兒子的字,應該在柔和的白紙上,黑暗般地沉穩著,觸手時,仍有溫熱。
沈複其實也是清楚的吧,嗬嗬笑一聲,緊緊跟上我的步伐。
買好墨盒回來安裝時,閑坐一邊的沈複忽然問:“四個圈圈加四個叉叉是什麼呀?”
我一怔,“啊?”大腦仍沒反應過來,忙著按運行鍵看打印效果。
“四個圈圈,加四個叉叉。”他豎起手指憑空劃著,“是什麼字?”
“……雷字。那是雷字的古體寫法。”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忽然問這個,還有,你怎麼知道的?去過西安嗎?西安的碑林?”
就算去過,也不會仔細得一塊碑一塊碑地看過來啊。
他眯著眼睛笑,“是沈陌說的哦。”
我“哦”了一聲,隱約記得的確跟他說過,下五子棋的時候。
但是那會兒,他的稿子應該早就寫完了啊?而且是寫完很久了。
打印機嗚啊嗚啊地吐出紙,沈複拿起來,“自己看吧!估計這個應該不是文章裏麵的內容,嗯——信手塗鴉?”
文稿最後,的確有看起來似乎是隨手寫的幾句話,跟正文拉開了很大一段距離。
此行最大的收獲是知道了雷字的古體寫法。
四個O加四個X。圈圈+叉叉=雷,古人真是有先見之明!
……
騙子,從不撒謊。
我安靜地看著這幾句,下意識把手裏那疊白紙攥得死緊。
清醒過來時,我正站在廁所裏的洗手台前,水龍頭嘩啦啦地流著水。
掬水,低頭,俯身,深深把臉埋下去,憋不住了就在水裏呼吸,在濕潤的掌心流淚,堅決不哭出聲音。
都過去了,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這樣想。
可是為什麼,像有人逼我吞了一塊燒得滾燙的鐵片,整個喉嚨,連同心底深處,都又哽又熱。
還要背負著那個人留下的東西走多久?以前的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混亂不堪,可至少,是一直往前的,是隱藏在雜草下的鐵軌,鏽跡斑斑、荒蕪卻如一地延伸向未來。現在?現在是一個漩渦,一條深河上出現的漩渦。
水池裏真的出現了漩渦,順時針的。因為我們在北半球。
以前在科普讀物上看到介紹,說北半球的水流進下水道時呈順時針,南半球相反,呈逆時針,我總算記住了。
永遠有人研究和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不管怎樣,生活都要繼續。
收起那張紙,我向齊漱玉告辭,送沈複回去。一出門,這人就開始自言自語。
“沈陌,嘖嘖,可惜了。要是留在那兒的學術界好好混,出頭不難。誰讓他回來了,回來不等於是學術自殺嗎?”
他第一次在我麵前讚別人,而且那人還是他從接手翻譯之後就一直貶低的學長。
“哎,所以,老夫一定要去美國!”他一副迫不及待又意氣風發的樣子,“沈陌學長就是老夫的反麵教材啊!”
“崇洋媚外。”我嘀咕,內心逐漸漫上潮濕的淡淡哀傷,“不過,還是你好,買醉,散財,風風光光當教授,人模狗樣做學者,沈陌才真是想不開,到頭來一切都是空的。”
“沈陌沒有想不開。”那清清亮亮的江南男人嗓音響起,“目蓮救母聽過沒?為了老媽,連地獄都下得。”
我苦笑,“孝道真古怪。”
他聳肩,“古怪什麼?到頭來,人間誰能親得過父母?對你愛得最毫無保留的人除了父母還有誰?你連父母都不孝敬,還有什麼可說?”
“可是孝敬成這樣子,值得嗎?”
“……還是值得的吧。看得出來,他媽媽是個被傷害過的女人。”
沈複忽然“啊”了一聲,從白襯衫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晃一晃,砸向我頭頂,“拿去。”
我打開一看,竟是那張十萬塊的支票。一時錯愕,非言語能形容。
“找間貧困小學什麼的,替老夫捐了吧,蓋間圖書館,買它一屋子的書。”他笑眯眯的,“這可是老夫從小的夢想呢,有朝一日拿到筆橫財一定得這麼幹。”
“你可真是個大瘋子!”我驚得目眥盡裂。
“瘋嗎?汝那破稿子的翻譯費也就值幾頓酒錢而已,不稀罕。”沈複雙手插在褲兜裏,慢悠悠地踱開,哈哈笑著,“真好,想不到這麼快就實現了夢想、還替爾等這種有錢人積了德。”
“怪人!”
夜色中,我瞪著他的背影,逐漸沒入深處。
第三天,沈複踏上赴美征程,想來和研必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會晤吧。
我坐在市中心的麥當勞,看打印得整整齊齊的稿,《秋光鏤空的船》,譯者沈複。
包裏還有兩本書,《骨子裏的零》和《普希金詩選》,從醫院回來後,它們就一直在我的背包裏,隻是再未翻開過。
拿著《普希金詩選》,我竟一下子就翻到了202頁,《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那裏夾著一張鈔票,背麵寫了“請注意”三個字。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製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成為懷戀。
詩的空白處寫了幾個字,歪歪扭扭,那支筆像是快沒墨水了,寫出來的字筆畫間時常斷掉。
舫,方舟,希望之船。
手指輕輕劃過那些痕跡,腦海中出現他拿筆的樣子。那隻手……以及秋天裏的梧桐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穿越了時空的間隙,一齊輕柔地降落在頭頂。
我拿出鈔票,合上書,去櫃台買一杯咖啡、一個甜筒。服務員接過它,捏了兩下後就麻利地找了錢。
我把紙鈔和硬幣收進錢包,一手咖啡一手甜筒,走出去。
天空湛藍。晴朗得讓人不敢直視。
原來,冰淇淋還是這樣甜、這樣冰涼,咖啡的香氣也不曾改變。這些屬於回憶也存在於現實裏的東西,並不會隨之苦澀。
手機響起來,我隻好匆促地找個花壇把咖啡放下,空出手來接。
陌生的號碼,010開頭,北京打來的呢。“喂?”
那頭頓了一下,然後,是流利的英語:“舫?我在北京!”
我怔一下,大叫:“哇,你這麼快就到了!不是要等夏天結束嗎?”
“小說寫完了呀,我拿了個係裏的fellowship,可以放假,沒事幹,就寫小說。”研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清淡的味道,在這樣的盛夏讓人心裏微涼,“你的呢?”
“見麵再說啊,還要在北京玩兩天吧?什麼時候飛N市?航班號發我郵箱,去機場接你。”
“OK,拜。”
掛了電話,我走出幾步,突然想起花壇上的咖啡,真冒失!趕緊轉身手舞足蹈地跑回去拿。
一位母親正帶著孩子在那片陰涼下歇腳,孩子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瞪著我,那樣坦誠而不設防的注視讓我內心輕輕一跳。
“媽媽,阿姨撿地上的飲料喝。”
“傻瓜,那是阿姨忘了拿的。”
耳機隻戴了一邊,喧鬧的、人聲鼎沸的廣場上,左耳聽著這樣的對話,右耳裏,Lenemarlin忽近忽遠地唱著歌。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
soIwon'tbesofaraway,所以我離你並不遙遠,
andifyoutryandlookforme,若你執意尋我,
maybeyou'llfindmesomeday.也許有天終能相遇。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
sothere'snoneedtosaygoodbye,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
Iwannaaskyounottocry,不要哭泣,
I'llalwaysbebyyourside.我會一直伴你身旁。
不得不寫的後記
之所以裝酸,說這是不得不寫的後記,乃是因為有一個文中沒有出現,卻又不得不提的人。此文若能出版,第一個要感謝的就是倪湛舸小姐,拜她給予俺無微不至的……打擊與指教,回頭看來,俺能鼻青臉腫體無完膚地寫完這文真是不容易啊!俺的臉皮厚度果然更上了三層樓啊!
初興此想全賴Nicoco(倪湛舸)的網絡小說《異旅人》。該文描述在異國他鄉的漫漫求學路程!主人公北川研——因為俺很喜歡這個角色,所以讓他客串了一下自己的小說……啊,失禮了(作揖中),當然Nicoco花了數萬字去刻畫的Ken的形象,比我這裏要深刻多了,隆重推薦去看。
看完《異旅人》後,俺在追星族的發熱頭腦以及嚴重自卑感的驅使下,跑去大眾書局買了她在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黑暗中相逢》一書,這書雖然是純文學評論,但還是讓一竅不通文化又低的俺鍥而不舍地啃完了,俺在MSN上悲憤地對Nicoco說:“俺要發泄。”
她:“哈哈哈哈。”(有種得逞的感覺?)
於是俺就真的發泄了,“成為沈陌的原型吧,可惡的始作俑者!”
她:“什麼?這個角色要死?你……你竟然搞死一個知識分子!”
為了心理平衡,我還是安排了一個沈複,“複”也是《異旅人》中的角色之一,身份是研的室友,隻不過有名、但無姓。讓複姓沈是Nicoco的提議,大概是因為喜歡《浮生六記》吧(俺看到她的評論裏有提),所以忍不住就……
關於《骨子裏的零》中引用文字,有些是俺自己杜撰,有些出自於《黑暗中相逢》,這個也一定要提下的。
倪湛舸小姐的各位讀者如果看到這個故事,可以動手打,但表鄙視俺,俺已經很自卑了……知識分子困難,俺也不容易啊。
最後,俺真是佩服這些能夠一直讀到博士學位的家夥,俺光是讀完大學,就已經崩了N次潰了。此致敬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