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書何必寫得好,寫得好又怎樣。”我媽輕描淡寫,把湯勺擱在砂缽邊。小舅舅衝我使了個眼色,我早麻木了,隻是聳聳肩。
開始吃飯,我沒扒兩口,我媽就說話:“爸媽那邊你去看了嗎,最近怎樣?”一句話說完整我才鬆口氣,還好沒再提什麼沈陌。
小舅舅夾了塊牛肉,“爸爸還是那樣子,不愛跟人說話,哎,連四姐他都不理嘍!”
媽露出疑惑的神色,“涵之怎麼惹爸生氣了?”
“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忍不住勸了爸幾句,結果爸就……哎——不提不提。”說不提他還是提了,“四姐當時難堪得不行。”
我悶頭吃飯,筷子伸到媽麵前的盤子裏翻找辣子雞塊時引起了她的注意,就這樣被瞄準,然後媽冷不丁放顆子彈過來:“喲,吃得開心嘛,這不關你的事了嗬?我叫你寫的信呢?”
小舅舅看看我,又看看媽。
“問你哪,信呢?”
我隻好囁嚅:“沒寫……”
此話雖然在她意料之中,可她還是哼了聲,而且一點沒給我台階下,“你不是會寫嗎?不是作家嗎?一年寫幾十萬字,倒是忙喲,忙得連給自己外公的信都沒工夫寫了。”
小舅舅眼前一亮,“對哦,小舫,你倒是該跟你外公寫封信,現在我們五姐妹都得罪了他,隻剩你們幾個小的孫輩兒他還願意理,你去勸勸,說不定有用!可惜小航跟他媽媽住在加拿大……不然我讓他給他爺爺打個電話……”
“小航一個六歲的孩子能懂這些事嗎,本就不該他操心。倒是我家裏這個,天天圍前轉後,不見盡半分孝道。”真不知道我媽怎麼嚼著菜口齒還能那麼清晰地攻擊我,“說起來她還是她外公一手帶大的呢。讀小學那會,她外公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給她做早飯,陪她早鍛煉,或者背書……就說那個煮雞蛋吧,不能老,得嫩才有營養,可是嫩雞蛋又特別難剝,她外公為了讓她趁熱吃,硬是忍著燙,掂在手裏麵一邊吹氣一邊摳殼兒……”我捏著鼻梁,一邊揉,一邊忍。
“嗬嗬,說起來好像也是呢,爸爸那麼疼小舫,我們幾個做兒女的看了都嫉妒啦——尤其我。我可不折不扣是給爸爸揍大的啊。”
“所以說,現在的年輕人,”媽翹起嘴角,冷笑一下,筷子戳著飯粒看向我,“說他們自私,還不承認。說什麼壓力大,什麼逼他們了,我們那代人,哪個不是發工資第一時間就想著補貼家裏的?這一代啊,嘖嘖,工作了,還賴在家裏要人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我是不指望她孝敬我,反正老了以後自覺主動進養老院去,我誰也不靠。”
我笑嗬嗬地擱了碗筷,“我下方便麵去,下方便麵好不好?”
小舅舅哎了聲,嗔怪起來:“小舫,你媽跟你開玩笑呢!這大桌子菜不吃浪費了,快,碗端起來。”
“喲,說不得嘍,大作家嘛!”媽翻翻眼皮,“這下完蛋,給你那些什麼粉絲知道,我又成罪人了。”
我訕笑,“大家不過是在群裏麵討論了一下彼此的家長嘛。”那天其中一個網友跟父母吵了架,在聊天室裏發泄,為了安慰她我們也就象征性地順杆爬,說些“父母不一定完全了解我們啦”之類打馬虎眼的話,誰知好死不死給站在我背後的媽看到了,這下大好,我捅十個馬蜂窩也不及當時的效果震撼。
“父母,父母怎麼了,父母還能害你們?!你知不知道沈陌書裏怎麼寫他媽媽的?”媽轉向小舅舅,“養到那種兒子,就真是沒話說了。可惜我前世孽造得多,沒那福氣攤上。”
“小舫也不錯啊,總比我那個小屁孩好。”
“什麼話,小航聰明著呢,又黏人,真叫人見人愛。你不要,給我養!”
“那大姐你不出三天就要打110了。”
“看看,還是舍不得不是。”
“嗬嗬……”
小舅舅傻笑中,媽瞥我一眼,“聽見沒,記得給你外公寫信,這都拖多久了。”
“哦。”我寫……我寫什麼呀……舅舅阿姨們全都去碰過了釘子,終於輪到我這第三代長外孫女了。
拉出抽屜,再把那書翻開。封麵內頁上印著一段作者簡介:沈陌,北京大學法語語言文學係學士,巴黎索邦大學(UniversitéParisSorbonne-ParisIV)文學係碩士、博士,現N大副教授,研究《中西文學影響》。
書裏還附了張照片,背景是舊凱旋門。他站在馬路邊緣,臉微微垂下,在嘴角部分蒙上一塊陰影,視線投向別處,整一副與拍照的人不太合作的樣子。倒是身後一個匆匆經過的年輕人,恰好偏過臉對著鏡頭,那愉悅輕快、發自肺腑的陽光笑容被牢牢捕捉了下來,反使人乍一看就被這個配角吸引了去。
其實,沈陌是很俊秀的人,我覺得即使是一流的攝影師,也無法在那區區幾張膠片上將他的神髓定格。我必須承認,半年前的十月份,法國梧桐開始落葉,他拎一隻簡單的皮箱,出現在樓下、和他母親擁抱,當時趴在陽台上的我是確確實實被那個情形給震撼住了的。從這個角度望去,黃昏最後一縷陽光在他的發頂漾出層層淡茶色的光暈,宛若天使所有。那種生活中真實可見的聖潔,突然讓我心生短暫的感動,甚至錯以為能抓住秋天即將離開的尾翼,從此遠離寒冬。
他們相扶著進屋,我手上啃到一半的蘋果不知不覺滑了下去、砸在台階上,滾到他們站過的地方。那一聲悶響把我拉回現實,更讓我悶悶不樂。
齊漱玉是五年前搬來我家樓下的婦人,五十歲上下,絕對柔弱溫婉的類型,甚至還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當時她獨力監督運貨公司搬卸家具,因為一點爭執被司機罵,場麵激發了我媽這種女強人的保護欲,就過去幫了把手,還邀她來家裏吃飯。
她本來不肯,但發現我家也是單親,隻有母女二人,這才同意。來往頻繁後,她主動告訴我媽,自己丈夫多年前就已去世,相依為命的兒子正在法國教書。我媽是個讀書人,也最敬重讀書人,偏偏我就不成器,隨著齊漱玉與她分享自己兒子次數和內容的增加,沈陌這名字基本上就成了她拿來刺激我的口頭禪,開口十次,七次必提,不得不讓人懷疑她愛沈陌比愛我還多,而且是多得多。
有時候真的很想堵我媽:“有本事自己再生一個,拉扯成沈陌那一型兒的,少來煩我!”可是我也知道她會很流利地回答:“我養你這麼大罵兩句都不行,你以為你是誰?”得了吧,吵架我從來不是她對手。
有一次我正跟電腦前頭打稿子,她突然將一本書拍在我的鍵盤上,“學著點,知道不?!”邊說邊側過臉盯著顯示屏,“你這寫的什麼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