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骨子裏的零(1 / 3)

我身邊的天堂(賈童)

楔子

從N大漢口路的那個門出來後,他向路邊推著自行車的賣花小販要了一捆勿忘我、兩枝馬蹄蓮、一枝扶郎,還有一枝紅玫瑰。

我緊跟在他的後麵。他抱著結結實實一捆花穿過馬路,走進對麵的N大住宿區,七拐八繞一通,又從另一個門出去,來到了廣州路。這一帶已經不完全是學生頻繁出沒、與世隔絕的桃源,沿街而立的咖啡廳、服飾店、美容院,可以不用再一味瞄準學生的腰包打價格戰,隱隱有了商業區居高臨下的冷漠傲態。

他進去一家叫做沁園雪的茶店,這店在全市大概四五家連鎖的樣子,價格不菲,人均消費偏高。推門之前,他把懷裏所抱的花束垂下、單手拎著,瞬間變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直到他消失在門口足足有五分鍾之久,我才下了決心,到自動提款機前取出一百塊,跟進去。

他坐四號桌,我不假思索地選了緊鄰的三號桌,他背對我低頭看報紙。服務小姐遞過來酒水單,我翻到咖啡那一欄,要了最便宜的摩卡,匆匆還給她,便一心一意盯著前方那人的背影。

咖啡送上來的同時,一個女子在他對麵坐下。God!那真是我生平所見最美的人,中國人的細瓷皮膚加上歐洲人的深刻輪廓,一目了然的混血兒,讓我直接想到被無數俊男驚為天人的超級美女娜塔麗·波曼。

可是她的神情淡淡的,帶著明顯的拒絕。服務員過來,問她要什麼。她輕輕搖頭,看來根本就沒打算長坐。

他沒有看她的臉——可能看了吧,因為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那女子的臉,他的神情,全憑猜測。他一隻手輕輕按著桌上白瓷杯托盤的邊沿,一隻手豎起橫放在座位上的花束,越過桌子擺在她麵前。

女子掃了一眼花束,眼眸垂下,搖了搖頭,“我想你誤會了,我來見你,不是為了這個。”

“對不起。”他說,修長的手指握住花束的底部,“憑瀾,請你原諒我。”

我看不見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但我知道為了這句話,這間貴死人的茶館就算沒白進。下意識低頭檢查錄音筆,的確是在工作狀態,上麵的小綠燈一閃一閃的,似乎在給我打氣。

而那叫憑瀾的女子淡淡彎出一抹笑,“為什麼要提原諒這個詞呢?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往回看,我們現在不是都挺好的嗎?”

“我聽說,在那之後,你做過傻事。”他靜默了一下,“何必呢,我說過許多遍,叫你不要為我作任何犧牲,你居然……”

女子抬起眼,漠然地笑,“你也說了,那是傻事。我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傻透了。所以,我以後都不會再做那種事,你放心。對了,我出來的時候沒跟導師打招呼,還得趕回去呢,先走了,拜。”

她的倒影掠過我這張桌子,我趕緊拉過垂下的台布遮住錄音筆。

他一直在那裏坐著,單手撐下頜,望外麵川流不息的人群。那束花被他神不知鬼不覺拿下桌子,也許和來時一樣躺在椅子上,也許倒栽入台布籠罩下的垃圾筒裏,誰知道呢。被拒絕的花的命運,顯然已經不再重要。

從這個角度望去,黃昏最後一縷陽光在他發頂漾出層層淡茶色光暈,宛若天使所有。那種生活中真實可見的聖潔,突然讓我心生短暫的感動,甚至錯以為能抓住秋天即將離開的尾翼,從此遠離寒冬。

每次從放剪刀棉簽固體膠等雜物的抽屜裏取出這本書時,心裏就彌漫著一種快感。我是個很喜歡在書上塗寫亂畫的人,因為是從小養成的閱讀習慣,所以根深蒂固。連我翻得最少的書,至少都有一行“某年某月購於某店”或者“受贈與某某”的字,唯獨這本,幹幹淨淨,什麼痕跡都沒有。

我當然是故意的。

不作任何與之相關的評價,不去肆無忌憚地翻閱,甚至不讓它呆在它該呆的書架上。它在我手裏,幾乎可以說喪失了一本書該有的功能,這一切,都是我故意為之。

不過,興奮之情隻是在拿出來的那一瞬間,真是火花般短暫。隻要一對著它開始漫無止境地發呆,我的內心便又重新被無邊無際的空虛所吞噬。

真是一本該死的叫人鬱悶又憋火的書。正想著,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嚇得我倒抽一口冷氣,我媽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吃飯了。”說完就旋身走開,留下我縮在床上抓著本書,活傻子似的,怔了足足十來秒才反應過來,趕緊合上書甩進抽屜,一邊穿拖鞋一邊用膝蓋頂上。

到客廳才發現小舅舅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外公的五個兒女中,我媽排行老大,她最寵排行倒數第二的小阿姨,卻最受小舅舅敬重。這個小舅舅,是五人中文憑最低的,當年沒少讓學富五車的哥姐丟麵子,可九十年代初靠擺地攤賣手機套子起家,如今擁有誰也望塵莫及的巨額資產。說來也怪,他全家明明已經移居加拿大,是不折不扣的外國公民了,卻不知道什麼原因一年至少有六個月呆在國內。

我客客氣氣地喊:“小舅舅。”

他應了一聲,把前頭被打斷的話說完,這才轉過來和我打招呼:“怎麼樣,最近又寫了幾本書啊?”

我還沒支吾呢,我媽替我答:“她?一點壓力都沒有,餓不死就行。別說是沒寫,就是給她寫個十本二十本出來,也還是個屁。”

小舅舅笑,“怎麼能那麼說呢,小舫小時候上作文課寫理想,不回回都是‘我要當作家’嗎?你看她寫過要當其他家了嗎,這叫什麼?難能可貴啊!夢想成真了吧,多好!大姐你還別不承認,這年頭夢想成真的人有幾個?咱小舫哪能是個屁呀。”

我小聲嘀咕:“就是,幹嗎說屁呀,氣體一放就空,即便是排泄物也好歹給我一個液體狀態當當……當然,固體就免了。”

我媽擺上碗筷,冷笑,“同樣都是寫書,你怎麼不跟人家樓下的沈陌比?那才叫書,才叫作家,才有臉拿得出去。”我的臉沉下來,用她絕對聽不見的音量暗罵一句粗話。

小舅舅移座飯桌旁,接過啤酒瓶,“沈陌?是不是你上次提過的那個國外留學回來的?”

“那孩子是P大的學士,在巴黎碩博連讀,才三十一,都是副教授了。”

“嘩,好厲害。”小舅舅不禁讚歎了一聲。

“回來後給N大請去,教《比較文學》。”我媽目光有意識地戳向我,“人家到國外的第二年,牛津就給他出了兩套書,一本文學評論,一本詩集。那、才、是、書。”

小舅舅哈哈大笑,“不會不會,人各有所長嘛。我讀的書少也知道這個領域是不同的,叫大教授來寫小舫寫的故事他未必寫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