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骨子裏的零(3 / 3)

我趕緊最小化窗口,“幹什麼幹什麼,怎麼說這也是我寫給出版社的稿子,屬於商業機密!”

她冷笑,“你的機密值幾個錢?就是送也沒人看。別笑死我了,這才是書!”

我瞥一眼封皮,黑不溜秋的德行,翻開目錄掃一眼,光題目就深奧無比,頓時哼哼笑,“這是書沒錯,問題是幾個人看?銷量還不見得比我多嘛,哈哈哈——”

“你就寫一輩子口袋本吧。”我媽涼颼颼撂下一句話,扭身出去,那一瞬間——我突然氣得不行,狂怒地抓著書分開兩邊就要撕,卻被其厚度阻止,發瘋地連使了幾次勁也沒能成功將之解體,喘著氣想進行下一輪時,又奇怪地……突然……冷靜了下來。

《》

《Zeroatthebone》

沈陌著

機械地瞪著封麵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去控製,突然又清醒。就那麼幾秒鍾的時間,我仿佛經曆了四季輪回,徘徊在天堂和地獄的交界邊緣。

書的第二頁全黑,正中一行很小的白色楷體:獻給媽媽。

再往裏,我就懶得翻了。每次都是,一看到這行小字就匆匆合上,丟進抽屜。

從我媽和齊漱玉的聊天中,我知道這大致是一本關於文學的評論,在國內出版之前,部分書稿曾被牛津大學選用。我隨手借給好朋友舒雯,問她寫得怎麼樣,她啐了一聲,大眼翻翻瞪著我,“看不懂!”

我逼問:“看不懂的書——是好還是不好?”

她斜著眼,“怎嘛,你的誌向不是寫大家能看懂、而且願意看的書嗎?”

一提到書這個字眼我就泄氣,“天殺的,不許說我寫的是書!”

“那你寫的是什麼,狗屎?”

“可以這麼說,隨便你。”

“沒事吧你——衰人!被這種書打擊到,這不像你啊!你怎麼不被《紅樓夢》打擊,不被那些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打擊?!”

如果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住我樓下的話,我也會的。我翻著白眼望著天花板想。

舒雯是聰明人,兩根手指叩叩封麵,“這、種、書,落在我們這、種、人的手裏,用處還是很大的。”

“什麼?!”

“比如早上買早飯的時候撕個兩頁下來裹油條嘛!再比如廣場上等人等到腳酸的時候墊墊屁股啦……我看看,哇!三百頁呢,有得用了,紙張質量不錯哦。”

我很快會意地獰笑起來,和她三段式擊掌外加撞屁股。

那時候沈陌剛回來不久。我媽提他的頻率隻增不減,不過來做客的依然隻有他母親齊漱玉,從不見他踏進我家門半步,頂多是樓下公園遇到我媽,打個招呼而已。至於我,晝伏夜出的自由職業者一名,又有心隱藏起來,估計他對我這號人物的存在感,基本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計。

所以才方便跟蹤。大學不是商業樓,沒有誰可以進誰不可以進的規矩,N大即使在非典期間,對學生證查得也不是太嚴,更何況它起碼有三四個大門,而且不是每個都設崗哨,還有——圍牆,也不是太高。

我有這種嗜好,追本溯源也容易理解。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得到過半句表揚,不管我做得是真好還是假壞。久而久之就會心理陰暗,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強。當然我絕對不會幹出置對方身敗名裂的違法蠢事,我隻是要知道他的弱點,一旦掌握如何讓他自卑的訣竅,我就有了強心劑,無論在我媽嘴裏死多少回……我都可以快快樂樂地馬上活過來。

可惜,我觀察這麼久,從沒有人說他不好。短短半年,他成為最受歡迎的教授,上至校長下至學生,口徑跟我媽完全一致,他們統統喜歡他,樂意在課餘飯後談論他。我曾經跟著一群剛從他課上出來的女學生,跟到N大附近肯德基裏,看她們邊喝飲料,邊在冷氣裏寫論文,然後不經意地,其中一個談起那位青年才俊的副教授,說那麼嚴厲的《人文論》竟然給了自己A,另幾個大概是沒通過,立刻張牙舞爪地威脅她,叫她閉嘴。

更有從網上結識的在N大讀書的網友。那個即使動輒就攻擊諷刺教授是“衣冠禽獸”的男生,也說他從來不搞自己帶的女學生,刻意和她們保持安全距離。有些教授同男學生很哥們,稱兄道弟是普遍的情況,他卻疏離冷漠,偶爾的關心也隻是出於禮貌,非常適度。“可是他的學問是真的做得好,叫人服氣。”最後,對方還很誠懇地說。

我直接88,下線。

說他不好的隻有舒雯。可是舒雯是我朋友,是我死黨,她當然幫著我,我想聽什麼,她都會說,即使她能將他罵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又有什麼意思。

跟蹤完沈陌的這個晚上我心情好得不得了。連被我媽當著小舅舅的麵那麼損,都依然笑容滿麵。還破天荒翻開那本《》,仔細讀了第一篇文章,《七宗罪·嫉妒》。文章開頭引用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某篇小說,寫的是同性戀。一個學術界的精英教授,在街上碰到青澀羞怯的男孩,問他可不可以交個朋友,是談愛情的那種,教授同意了,編個故事騙那男孩,說自己是小公司裏沒人買賬的小職員,一生坎坷倒黴,男孩憐惜他,約他去爬雪山,還說那山很險峻,隻有兩個人互相照顧,才能存活下來。教授開始期待,可是開學第一天,男孩出現,竟是來上他課的學生,放學後,男孩在走廊上向這位名教授敲詐,開口要錢。

教授給了。彼此兩清,互不相欠。不久他在電視裏看到新聞,說有個大學新生獨自跑去爬險峻的雪山,最後遇難。

他想起來了……那男孩曾經說過,雪山太險,隻有兩個人相依為命,才能存活。

“嫉妒終究是罪孽,可我別無選擇,隻能繼續逆水行舟,讓罪更重。”

文章因為是隨筆所以很短,我翻來覆去看著最後這行字。手裏錄音筆也定在循環狀態,來來回回,印證一般反反複複播放著那一句話:“對不起。憑瀾,請你原諒我。”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完全是黑夜的勢力範圍,連萬家燈火都滅盡了,暗得什麼也看不清。如果是別人,如果不是沈陌,我想我會滿足於這點小收獲,就此收手,專心投入圖書公司那邊要求的工作稿,而不是在這裏輾轉反側,猜疑著那席談話背後,故事的種種可能。恍然間,我覺得自己正麵對一個漩渦,並且心甘情願往裏衝刺,我竟然在好奇,深深地、不可自拔地好奇著,他究竟……做錯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