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陵是顧家最小的孩子,今年剛過八歲生日,已經跳級念三年級了。
顧陵長得既不精致也不可愛,相反,有些粗糙,對,是粗糙,就好像上帝在造人的時候,隨意寥寥幾筆勾畫而成,正是這一氣嗬成的簡單勾勒,讓這孩子看起來比別人更為生動靈活。
顧陵本來坐在大客廳絲絨沙發裏拚圖,拚到一半,聽到腳步聲,顧陵看到後頭下來的寶卷,赫然跳起來,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衝到寶卷麵前,伸出拳頭揮了揮,“不許你搶走我媽媽!”
搶?這倒有趣。
寶卷不見那人,大約是在偏廳。
本來,寶卷想說:“我沒有。”
本來,寶卷想說:“那也是我媽媽。”
然而,寶卷隻是俯下身,緩緩扯下顧陵麵皮,道:“咦,你門牙是兩顆大兔牙,好可愛喲。”
顧陵:“……”
寶卷笑眯眯,“來,笑一個先。”
“你你你!”顧陵點點點,食指抖啊抖。
他吼:“你休想!媽媽是我一個人的!”
“幼、稚!”自偏廳踱出來,顧媛靠在古典雕花大門扉旁,雙手插進口袋裏,懶洋洋道:“兔牙陵,再吵,沒收你甜甜圈。”
顧陵耷拉著腦袋,委委屈屈地扁著嘴,“每次都來這一招!”
看來顧媛常常威嚇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
顧陵拖著寶卷的手躲在一隅,竊竊道:“你給我低頭。”
寶卷容讓地湊近顧陵,“嗯?”
“我才不承認你是我姐姐,我姐姐是媛媛陛下。”顧陵一字一句壓低嗓音,這才用甩開寶卷的手,“你記清楚。”
寶卷沉默。
“最近媽媽一直念著有個姐姐要來,媽媽替你挑房間窗簾花色,睡前讀物,還有學校,一直囑咐我稱你姐姐,都忘了給我晚安吻,都沒時間陪我拚圖,討厭!媽媽的注意力都被你搶走了!媽媽不關心我了!哇——”
顧陵說哭就哭,雙眼透過指縫悄悄觀察著這便宜姐姐。
寶卷越發沉默。
寶卷並沒有回答什麼,寶卷輕輕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她怕轉身間眼淚掉落。
她都沒有過童年,晚安吻,同媽媽一起拚圖。
她都沒有。
沒有雙親匡護,小小寶卷異常乖覺,有衣穿,有飯吃,已經很知足了。
沒有得到過什麼,也沒有期望過什麼,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巨大長形餐桌前,隻有主位空著。
蕭楚楚取來手提,輕輕問:“振邦,你可還忙?”
“好的。”
蕭楚楚切掉手提,揚聲道:“張嬸,開飯。”
“寶卷,你顧叔叔今晚另有飯局,推脫不得,咱們先吃飯。”
寶卷點頭,“是。”
“什麼?不是會議就是飯局!重要到連女兒都不顧了!哥哥,本來我還想告訴爸爸獲獎的事,現在還不知道要等到幾點,十點?十二點?半夜三更?”
蕭楚楚溫言:“阿媛,你早點睡,明天還有課,我同你爸爸說去。”
“寶卷,你的入學手續已經辦好了,跟陵兒一個學校,明天一起坐車去。”
寶卷應了一聲“是”。
睡到半夜,寶卷突然醒覺。寶卷眼睜睜看著床尾一團人影,窗前明月,照得那人輪廓半明半暗。
蕭楚楚臉色蒼白。
在昏幽中,她輕輕道:“吵醒你了……”
寶卷無語。
“這些年來,你一定睡得不安穩。我隻是剛坐一會,你便醒了。”
“我認生。”寶卷說。
“對你來說,寶卷,我是陌生人嗎。”蕭楚楚輕輕問,悲哀不已,“我虧欠你,你傷害我。”
她緩緩伏在床鋪上,疲倦憂鬱得像一朵力竭的落花。
刹那間,寶卷突然明白蒼惻是形容什麼樣的人。寶卷借著黑暗,緩緩道:“很小很小,我問外婆,爸爸在哪裏,媽媽在哪裏。問多了,有一次,外婆給我講一個故事。故事講完了,我再也沒有問過,外婆也再沒有提起。顧姨,你要聽嗎。”
寶卷又緩緩卷起被褥,卷了又卷,覺得有安全感了,才慢慢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春天的桃花開得十分豐盛,少女卻比花更豔更嬌更美。她在十六歲的生日那晚,把自己交付給戀人。少年戀人十八歲,極為英俊挺拔。兩個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相交相知並且相戀。少年是富家子弟,少女是沒落貴族的後人,父母都不同意婚事,兩個人卻私訂終身,天為證,地為鑒,少年帶著少女在十六歲生日那天,私奔去了,以此來抗議家人為他謀的一門親事。少年非常愛少女。少年走得很匆促,什麼都沒準備,所以走得並不遠。少年的家人很快就會追到,這個時候,旅途中,少年為給少女買一份糕點,過馬路的時候,一輛疾速行駛的汽車飛快地撞到了少年,汽車輾過了少年的身體。少女看到的,隻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令人作嘔。少女幾乎嘔出了膽汁,她非常非常悲痛,幾乎動了胎氣。是的,她懷孕了,孩子是遺腹子,注定一出世,便沒有父親。可是母親卻生下孩子,一口奶也沒喂上,顧自遠走他鄉,不知道是在躲什麼,那個孩子,由外婆撫養。起初幾年,一老一少,生活得非常不容易。當初少女生下這個孩子,也是萬分艱難,身敗名裂不在話下,最最剜心的卻是,永失所愛。孩子是少年唯一的血脈。少女想要拋卻過去,重新生活,也是情有可原。人都是有感情的。因為愛至深,恨之切,因為愛你,所以我怨。”這最後一句話,寶卷說得很平淡,可是忽然間,淚水像兩條小溪,靜靜淌過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