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攤灰黑腐敗的餘燼,風一吹,紛紛飛散。
天未大亮,寂靜的大漠,隻有清冷的風聲。
那三個波斯商人還在睡覺。行蘊已醒了,立馬遠眺,鳴沙山就在遠處。朦朧天光,一片火紅的雲彩,那是太陽在山後掙紮。
他抱緊懷中的小獸,迎晨光策馬而去。
奔馳了個把時辰,循著記憶,爬上遍布佛窟的東麓。
誰能想到,佛像林立,佛經遍布的聖地,竟記載了他們的情愛?
不過二十年,一世轉生,所有過往都無跡可尋,隻有這千年不變的大漠孤山,默默地,在這人跡罕至之地,守護了他們的故事。
岩壁上的畫都是他親手畫的。
這麼多年了,那個紅蓮鎧甲英姿勃勃的美麗護法還在熱烈甜美地笑著。
行蘊輕輕撫摸著粗糙岩石上的笑臉,閉上眼,默默回想她生機勃勃的樣子。從中元雨夜的初遇,到最後鮮血淋漓的佛殿……
那時的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畫下這些記憶的?那時他還在幻想著這個故事的結局吧?她身披嫁衣,含羞帶怯,滿心歡喜地成了他的妻。一輩子……他承諾過的一輩子——她的一輩子啊!
那時他怎麼說的?
“……你看,這是我們的故事啊!我要把我們的故事畫下來,畫在這萬年不毀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輩子……”
“我陪你一輩子……”
“你的一輩子好長,待來生,又是你來找我,我怕我會忘……忘了這一世的種種,忘了你……”
“那時你就帶我來這兒,讓我看著他們,我就會記起。好嗎……”
怎料到這一世,卻是他帶她來這兒?他記得他們的盟誓、記得愛她的感覺、記得被她愛的感覺、記得傷害她撕心裂肺的絕望、記得她錯愕含恨的眼。隻是,那個曾經給他愛,為他哭,被他傷害的人卻不記得了。她甚至不肯做人!隻想永遠地將他驅逐流放,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小蓮……”他抱起它,牽著那雙雪白的爪子撫上石壁。
“這是我們的前世,我和你的故事。你忘了嗎?這是我們的初遇。那年中元大雨,晚上我獨自在禪房念經,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你站在外麵,濕淋淋的,像一朵雨中的蓮花……”
低緩地訴說著曾經發生的一切悲歡,牆壁上的說完了,還有未及畫上去的結局,打得她措手不及,弄得他追悔自責。那永遠是他心頭的一個疤,即使不疼了,也永遠好不了,一見那醜醜的樣子,心悸尤在。
一直不停地說,直到夕陽西下了,太陽又壯烈地在山下死去一遭。血色鋪滿大漠,從洞口射進來,濺到岩石的壁畫上,濺到他的臉上,也濺到它雪白的毛發上。
它似乎很癡迷於牆上的畫,也不知聽懂多少,竟微微地濕了眼圈,趴在他懷中磨蹭頸毛。
他揉著它頭頸的軟毛,淒楚苦笑,“小蓮……”
它對這名字已經十分敏感了,一叫小蓮,便知這是叫它,趴在肩頭貼起他的臉。
“小蓮……”
心一酸,掉下淚來。它已經很習慣吃他的淚水,莫名的鹹澀滋味,滋潤它的口舌。
“你還是記不起嗎?還是已經記起,卻不想回來,不想原諒我?”
袖口一送,掉下一樣東西。這是他從經行寺的廢墟中找到的——沒有眼睛的木雕塑像,還有那串散落一地的相思。木雕的鎧甲上了色,仔細看看,原來是染了血。二十年前的血,早已幹涸成褐色。那是他的血。
紅豆老舊了,是他一顆顆洗淨,重新用紅線穿起來的。畢竟回不到當時的豆蔻好年華——剛從樹上摘下來,新鮮活潑的顏色,像一顆躍動的心。如今他也老舊了,二十歲的年紀,卻塞了顆傷痛累累,愧疚滿載的心。
他伸手拾起那串紅豆,輕輕為它纏上,當年的纖纖皓腕已經成了獸爪,隻是啊……即使這樣,他也還是如此為她癡迷呐!
“小蓮……我說過,無論你是什麼,為神,為鬼,為妖,為魔,我都愛你。前世我太軟弱,隻能看著你獨自掙紮痛苦,今世不會了……你一直這樣也無所謂了……你再記不起我也無所謂了……隻要在我身邊,再不分開……小蓮……當年我為你纏上這紅豆,盼你再也不飛離我的身邊,如今,我重新給你纏上。小蓮、小蓮……我愛你……小蓮……我的小蓮……”
相思已纏身。他緊緊地抱著那暖烘烘的軀體,頭臉埋在它頸間。
哭了嗎?
隻有承受他眼淚的人才知道。
分文不值的淚水,因著愛恨,身價也漲跌不定。心懷愛慕的憐惜,心懷恨意的高興。總之都是寶。隻因遇著毫無關係的人,他們便注定一跌到低。因為無關,所以低賤。
他的眼淚對她來說應該是低賤的。
它隻是個獸,雖然莫名其妙吞了他許多淚水,畢竟不懂人情世事。
它無愛亦無恨。
隻是啊……為什麼它會覺得心痛?他說愛它,它不想相信,卻又忍不住相信,一顆無愛無恨的野獸的心更是百味雜陳。
舌尖還留著鹹澀的味道。手腕上這又是什麼?它曾見過呢……
有一個男人,也曾這樣百般愛憐地給它纏在手腕上。那個信誓旦旦的男人……就在這裏……他說——跑不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說——我陪你一輩子……
一輩子?為什麼它倒記不清那是誰了……他的臉已經很模糊了……那張蒼白清秀的臉,也許……是個和尚?怎麼一想就如此心痛呢?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那臉蒼白地罩下來,他突然哭了,哭著喊她的名字……
小蓮、小蓮……我的小蓮……
小蓮是誰?小蓮是它嗎?它是他的,那眼前這又是它的誰?
不要不要不要!啊——
“小蓮!”
它突然劇烈地掙紮嘶咬,仰天長嘯起來,全身散發出耀眼的紅光。行蘊驚得收緊了手臂,不知如何是好。許久,它漸漸靜下來,直等到紅光也散去——
它折騰累了,乏力癱軟在他懷裏。
黑發垂肩,麵染紅霞。閉著眼,因為剛剛一通煎熬,微微地有些氣促。
她又回來了。
簡直難以置信!她竟肯回來了!
行蘊將她緊緊錮在懷裏,一張臉埋在她頸間,全身激動得發抖。她肯變回人了,是否證明,也肯原諒他了?
她還肯要他?
肯嗎?
小蓮深深吸口氣,自他懷中悠悠轉醒。一個男人正在替她穿衣服,胡服男裝,卻是豔麗的紅色。這是她為人時最愛的紅色胡服。
她還有些糊塗,茫然環顧這似曾相識的地方。
衣服穿好了,男人抬起頭。
他的臉?!
是他是他是他!
前塵往事洪水般湧進腦子裏,一樁樁一件件,撞得她錯愕頭痛。
誰這麼該死?又讓她變回了人?她不要當人!不要!
岩壁上是他們曾經的甜蜜往事,隻是沒有結局,他們都沒料到——不不不,是她沒有料到的結局。
這個男人,這個滿眼含淚柔情一片的男人,那時也是這樣深情地看著她、蠱惑她,喂給她那麼一盅斷腸掏心的毒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