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2 / 3)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麼又被纏住?

小蓮往後退了幾步,遠遠打量這個狀似溫柔無害的男人,他急惶惶地湊過來。

剛走幾步,便被斷然喝止。

他隻當沒聽見,上前一步抱住她的雙肩。如今他也學得堅定果敢了。

“你!”她漲紅了臉,惱羞成怒,死命掙紮如沙灘上擱淺的魚,卻如何也掙紮不出。是他抱得太緊嗎?

“滾!”

“不!”

“滾!”

“不!”

“還有臉說不?!好!那就讓我宰了你!”

隨手拿起一塊碎石,小蓮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塊亦不斷變化,伸長加粗,最終化為一支金杵。用起來最得手的武器,她用來殺這最愛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愛還是最恨?

這實在很難分清。她隻知愛之欲其生,其實還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這兩句總是連在一起,那時她隻願相信前半句,總以為後半句太遙遠,遙不可及。如今他們都在她心裏安家落戶,糾糾纏纏——原來不過一線之隔,實在忒難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這個脆弱的人類,一杵擊中肩胛,根本不用費力,他已頹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閃,靜靜看著巨大的金杵砸在肩頭。咬牙強忍,終於沒堅持住,一口血箭噴出,濺滿胸口,還有不要命的,爭先恐後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點不曾躲避?

小蓮呆愣於原地,金杵還搭在他肩上。他撫著胸口,仰臉猛吸幾了口氣。每呼吸一下,喉嚨裏便輕輕嗚咽,像在呻吟,低緩沙啞,幾不可聞。

“小蓮……”

他平穩了呼吸,畢竟受了傷,底氣托不住,聲音有些顫抖:“小蓮……我……不奢望你能馬上原諒我……以前的事……再解釋也無用,可是、可是……我從未想傷害你。小蓮……你也許不想記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小蓮……我的小蓮……我、我愛你啊……”

天色漸漸暗了,風從洞口灌進來,吹到他們臉上。

小蓮立在夜風裏,一看到他滿身狼狽,深情無悔的樣子,眼淚便自發悄悄鑽出來。不要心軟不要心軟不要心軟!她暗暗罵著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頸間,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裏,麵目一片模糊。隻留下一雙眼睛,溫柔而疲憊地望著她。

他也在賭。用自己的命,賭她回眸轉心的嫣然笑靨。賭場也要靠信用的,這個失了信的莊家,他的賭局還有人肯眷顧嗎?

黑暗中金光一閃,金杵不見了,地上剩下一顆沾血的石子。

小蓮咬緊牙關,深深看了他一眼,再無眷顧。她迎著夜風,返身踏雲而去。一句話也未曾留下,幹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連輸的機會也不肯給,讓他空守著一個無人肯要的賭局,撕心裂肺。

再難挽回了嗎?

那個幻想中的美麗結局,終究……隻是個夢?

小蓮啊……

跪在窟口,目送那個血紅的影子消失於雲際天幕,她連一個回眸也吝於施舍。那樣的決絕……小蓮啊……你可還愛我?你可有一絲不忍?

“小蓮——”崇山間回蕩起淒厲的哭喊。

再無人回應他,隻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無主孤魂,徘徊遊蕩於世間。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就像一場夢……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小蓮啊……若不原諒我……為何還留我一命,留在這裏苟延殘喘?

真的……再難挽回了嗎?

大勢已去……

大勢已去……

不如就留在這裏吧!風沙雨雪……至少還有他們美好的過去陪著他……待百年之後,風化成一具幹屍……成了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後人來……若他們曾看見一個紫眸的紅衫裙姑娘……就請告訴他、告訴他……因為,那是她回來了,他的小蓮回來了……她開開心心地活在這世上……終於肯回來見他了……

亙古不變的大漠,也隻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陽,獨自玩得開心。

偶爾有過路的商隊,鑿窟的僧眾,倒也能熱鬧一時。

莫高窟又迎來一批過路的商隊,他們是從遙遠的大秦來的,一路波折坎坷,隻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頭一次見到山崖絕壁上開鑿的宗教窟洞,紛紛爬上去觀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著一個人。

他們很吃驚,急忙上去察看。一個大唐的男人,麵目清秀蒼白,不知在這裏躺了多久,全身嚴重脫水,幾乎與僵屍無異。用手探探,還有一息尚存。

隨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強烈起來。

他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內,已經入夜。邊陲野地,入了夜卻比長安城熱鬧百倍。因為沒有宵禁,酒樓客棧燈火通明,妓館門前更是熱鬧,五彩薄紗的女子倚在朱紅門扉前,勾魂攝魄地媚笑。有黑發的漢族美女,也有金發的胡姬,還有嫋嫋婷婷坐在樓台窗畔往下瞧的,隔著半卷珠簾,臉容曖昧。

那是上檔次的絕色名花,什麼三紅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樣百出。大半是胡漢混血,爹娘不詳,也有妓館自產的,黑發碧眼,出奇的漂亮。

這些遠道而來的商人,久未經女色,又一下子見了這麼多異族風情的溫婉麗人,簡直連路也不想走了。隨便找了間客棧落腳,安置好行李貨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館,隻留了個青澀少年照料一切。

行蘊昏沉沉地醒來,直覺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燭光微弱跳動,勾勒出一個金發少年的側臉。他正坐在桌前吃飯,察覺到床上的動靜,一見他醒了,剛忙跑過來笑著打招呼。

他的話行蘊聽不懂,隻能回個苦苦的笑臉。

本欲起身,卻被按回床上。少年轉身跑出去,不一會兒工夫,便端回一碗熱湯。

湯是烏骨雞熬的,黏稠的米黃色湯汁,浮了幾片烏黑的雞肉。香味兒飄散滿室,他卻無半點食欲。勸了又勸,他隻是搖頭歎氣。少年急了,按著他把雞湯一股腦兒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邊猛咳起來。

“……”

少年嘰裏呱啦地說著陌生的語言,行蘊抬起臉,見他有些愧疚,隻好擺手微笑,“沒事!我沒事。”

“……”

“我——沒——事。”

少年撓撓頭,拿布巾給他擦了把臉,又回去吃自己的飯。

燭花劈啪作響,夾雜著咀嚼食物的聲音。外麵非常熱鬧,酒令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蘊躺回去,盯著房梁發呆。房梁被蟲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鳴沙山的窟洞。這裏他認得,是敦煌城裏的客棧,他來時曾住過的。

他還未全清醒,木然地望著那一片蟲洞,大腦一片空白。

這些蟲洞會不會比莫高窟的洞多?裏麵的蟲子們也有他這般的愛怨糾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