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3 / 3)

夜色漸深,月亮旁隱隱有流雲浮動。

第二天一早,行蘊動身回寺。小蓮想同去,他卻堅持不讓,理由是,師傅見了她會更生氣,不如自己單獨與他談。

她點點頭,這回倒是答應得幹脆。

行蘊還是不放心,再三確認:“等我!我想師傅不會為難我的。”

這算什麼?擔心她還是擔心老和尚和那破廟?!小蓮擰眉瞪他,嘴噘得可以掛油瓶,“就算他不放你回來,我想帶走你也是易如反掌。你還怕我拆寺吃人?!”

她有足夠的底氣這麼說,凡人哪是她的對手?

她是如此執著於他。

晨風吹過,攪亂了她的鬢發。

“小蓮,”行蘊歎口氣,幫她把頰邊的碎發挽到耳後,“我從未懷疑你的本事。我知道,如果你真想,盂蘭盆節的夜裏我已經被帶來了。我會盡量說服師傅。”

“若他怎樣都不肯呢?”

“那、那你再來也不遲。”

“好。我就等你十天。”

她信他,因著自信,也因為他的職業——僧人不打妄語。別人她不曉得,他倒是個嚴謹的僧人呢。

這個嚴謹的和尚帶著她的臨別一笑回寺了,他去要求方丈準他還俗。

若他真是個純粹合格的和尚,怎能回來同她廝守。

若他回來,就再也不是中元雨夜,經行寺禪房燭火中那個拚命念經的和尚了。

這又是一個複雜問題。她從沒想過這些——真的不曾想到?還是故意不去理會?

家裏隻剩下謝大娘和她。

他們也沒閑著。臨別前的約定記得很清楚:待他一回來,她便嫁給他,做他的新娘子。

佛界自然沒有娶親這檔事,即使是佛道外的護法神將諸天部眾,互相喜歡了就直接在一起,實在要弄出個什麼儀式,不過於天地間換血盟誓,便算成了夫妻。

行蘊要她準備嫁衣?那是什麼東西?她完全沒有經驗。

一切全賴大娘,挑布、找裁縫、選款型、量身訂做。還有堂屋內外懸掛裝飾的大紅彩綢花兒,石榴紅的百子合歡帳,龍鳳呈祥的枕席,一應俱全。

十天了,這一天卻是她生命裏最漫長的一瞬。

她起得很早,坐在槐樹下,抱了朵大紅綢的花兒,這是要戴在新郎官兒胸前的。等他回來,她要親手給他戴上。

太陽升得很高了,大娘招呼她吃飯,滿桌的飯菜,她食不知味。

“從經行寺回來要一天的路程,也許他早上才出來,傍晚就能到了。”大娘如是安慰。

沒錯,她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現在剛剛正午,他才走到哪呢?就到了,傍晚就到了。

太陽變成夕陽,夕陽落了,換成晚霞。

最後,晚霞也落了,點亮滿天星鬥,一輪明月。

他終於還是沒回來。

小蓮怔怔望著夜空,滿腔怒火。是他不肯回來了?!還是受了責難,與自己一樣正望月興歎?!

紅綢落在地上,滾了滿身塵埃。

青磚紅瓦,月光竹影。

經行寺後院,兩個剛下晚課的小和尚嬉鬧著回屋,灑下一路笑聲。

笑聲突地止住了。半空一道黑影,騰雲駕霧,冉冉降落。

也不知是佛是魔,唬得他們趕緊俯身跪拜。其中一個悄悄抬起頭,借著月光打量,原來是個身著胡服的年輕姑娘,橫眉怒目的。

“行蘊呢?”

“行蘊?你是說……行蘊……師兄?”

“對!就是他,在哪?!”

好凶的姑娘,也不知是什麼來曆?小和尚苦著臉不敢開口。

“在哪?!”

再吼兩聲,小和尚已經支持不住,嗚咽抽泣,哭得人心煩。

“走吧走吧!”

他們如獲大赦,跌跌撞撞地奔回屋。

小蓮撇撇嘴,念咒化作一縷紅煙,飄向眾僧的禪房,一間又一間,連倉庫廚房和茅廁都找過了,竟蹤跡全無。

行蘊,你去哪兒了?

“你去哪兒了?”小蓮旋身飛上半空大喊起來,“行蘊——你在哪兒?老禿驢,把他交出來——”

在哪兒……

交出來……

禪院寂靜的夜空裏,回蕩著她的吼聲。

和尚們都被驚醒了,睡著的未睡著的,陸陸續續地從禪房奔出來。

月色朦朧,照得她的臉不清不楚,可臉上的怒意卻分明可辨。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更不知是誰招惹了她,隻得紛紛地念阿彌陀佛。

法度也在其中,明明老眼昏花,卻一眼就識出她來,暗暗吃驚,“你是那日來尋供養的姑娘?!”

“哼!知道就好!”她居高臨下睥睨他,“把行蘊藏哪兒了?”

“你是何方妖孽,竟來迷惑我佛弟子?”

“何方妖孽?”小蓮哈哈大笑,“我是須彌山上的妖孽。怎樣?!”

法度隻當她是誣蔑佛法,氣得眉毛直抖,半生修行得來無欲無爭的麵具裂開一條縫。

“行蘊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變!你迷得了他一時,卻惑不了他一世。區區雕蟲小技,怎與無邊佛法抗衡?”

“好!你不交人,我就挑了這破寺,看你怎麼用無邊佛法與我抗衡!”

說罷,腳下踩的浮雲又往上躥了躥,正待施法,突然從下麵躥上一個人。她絕沒料到這群和尚裏有人能跑上來,驚得飛退。

底下的和尚們也非常吃驚,師兄弟中竟出了如此高人?!

紛紛爭看,那人也踩了一朵雲彩,黑發飛靈,白衫飄飄的,再仔細辨認——啊!原來是玉煙先生。

“你想幹什麼?”她盯著他,滿臉戒備,“不要告訴我,你想替他們出手。你不是討厭佛界討厭得很?”

他攤開兩手,聳聳肩,以示誠意。

“我隻想告訴你,若你真平了這寺,非但上頭那幫家夥饒不了你,那小和尚也絕不會原諒你的。”

“他……”

沒錯,他自幼生長在這,經行寺等於他的家。若真平了這裏,他還會回頭嗎?這突然砸來的實話,卻撞得她的心好疼?!她實在不願相信,他不是說要把一輩子許給自己嗎?她要找到他,要聽他親口確認。

“行蘊?你在哪?為什麼不守承諾?為什麼不來見我?”她仰天長嘯,聲色淒厲。

和尚們也不禁動容,紛紛感歎。感歎的卻是,愛欲情色,盡為傷人利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小蓮,放過他們。和我走,我告訴你他在哪兒。”

“你……”小蓮怔怔地盯著他的臉,“他們告訴你啦?”

“沒有。”玉煙歎口氣,感情果然隻能讓人變笨,不僅變笨,還會失憶。

他指指自己額頭,光潔的額間,隱隱顯出一支綽約狹長的影子,“忘了這個了?”

她居然忘了?

真笨啊!她居然忘了玉煙?!

雲來客棧的客房裏,玉煙坐在桌邊。

他的額頭隆起一條眼狀的肉,漸漸地,那團肉裂開,竟是隻張開的眼睛,精光四射。

這是天目,本來隻有佛界少數特蒙恩寵的諸佛菩薩才有,而且,他們的都不可見。玉煙因著天生的淵源,父精母血,神佛相通,竟也繼承了父親的天目,不僅隱現自如,更能縱觀六界,眾生一一難逃其中。

不消片刻,那眼就緩緩消失了。

“怎樣?找到了?”

玉煙點點頭,“他在敦煌。”

“敦煌?!”

“去畫佛窟。一行十來個,是長孫無忌府上的女眷捐錢招募的。”

“他明明答應,還俗回來找我,竟私自跑到敦煌去畫佛窟?!”

“這個你去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