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繼續嘮嘮叨叨,她卻再難入耳。
他們豈止門第懸殊,若他知道了……
唉!在撲身護他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注定了。從此,她的生命裏將永遠有一個牽動她一切的名字,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消逝。
一晃又是幾天過去,再沒見著行蘊,他老是躲在屋裏。他不現身,她也不去主動找他。
輾轉反側,一連幾夜沒有睡好,滿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懊惱。
總得有個人主動的。無所謂了,誰叫她先愛上?!
黎明時分,小蓮突然坐起來。
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穿著中衣跑到行蘊房間狠砸房門。門開了,行蘊怔怔地立在那兒,頂著兩個黑眼圈,見她風風火火,氣勢萬鈞地站在門外,著實嚇了一跳。
“行蘊!”
“啊?”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她想幹什麼。
“我有話問你。”
她站在初秋的晨曦裏,晨風清冷,悄悄地掀動她雪白的衣角,越發顯出重傷初愈的蒼白脆弱——本不應屬於她的令人心疼的脆弱。
“有話進來說,外麵涼。”行蘊握住她冰涼的手,將她帶到屋裏,輕輕歎氣。不知何時起,漸漸習慣了肢體的碰觸,甚至有時竟會不自覺地渴望這溫潤如玉的觸感。
小蓮盯著他的臉,異常嚴肅,“我問你,那天我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這……”行蘊躊躇片刻,終於點頭,“是啊,都聽到了。”
“你不怕我?”
“剛知道時,其實是很吃驚的。若說害怕……那也有些……”
果然!
他還是在乎的!
小蓮閉了閉眼,咬牙冷笑,“那為什麼還說喜歡我?因為我救了你,要報恩嗎?”
“不!不!”行蘊情詞急切,“因為你是天人啊。佛界的護法怎會看上人間小和尚?這叫我怎能不吃驚?!我害怕……你不過是興致所至,時候到了便回去,那我、那我……連尋你的地方都沒有啊!”
“真的是這樣?”小蓮疑惑地望著他,不肯輕信。
“真的真的。”他慌了陣腳,也顧不得清規戒律,男女之防,伸手將她摟在懷裏,緊緊不放,似乎一放手,她便會飛天而去,“我原本不知什麼叫喜歡,看見你就會臉紅心跳;若不見,就患得患失。我以為那是心魔。我問自己,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大喊著,將頭埋在她頸間。
頸子濕漉漉的,他哭了?!小蓮一陣錯愕,他竟哭了?
“那天,你將我護在身下,等回過神,你已經趴在我身上,血染了我滿身滿臉。我都不敢碰你,我怕你一碰就碎了,怕你真的走了,從此再也不會對我笑、對我叫,再不會帶我去吃胡餅、遊杏園、看百戲。我怕再也沒機會對你說我喜歡你了。我不想再回去了,小蓮,如果你肯要我,那、那我就在這兒陪你,一輩子。”
抬起臉,晨光裏微紅的眼睛,濕漉漉地閃著亮光。他小心謹慎地說:“小蓮……你……肯要我,肯讓我……喜歡你嗎?
小蓮抱住他的脖子,湊到那對軟耳根子下吹風,“說好了,要一輩子哦。我的一輩子!”
他紅著臉瞪她,欣喜若狂。
他沒聽懂。
她要的是他的一輩子呢。人生苦短,不過幾十年光景。她卻已活了幾百年,今後還有綿綿無盡的許多個百年。比起她的一輩子,他簡直算滄海一粟。
她要的,是生生世世的糾纏。
一生一世已有太多變數,何況生生世世?這道理,她不懂,他更不曉得。
無關年歲長短,幾百年的情感閱曆,竟也如二十年的一般單純蒼白。誰也占不了太多便宜,隻是先愛上的她無形中居於劣勢。
花前月下,指天為誓,劃地為盟,還有夜空中那明晃晃的月亮做媒證。
正是八月十五,桂花飄香。月亮也最圓,精神抖擻地掛在天上,不知疲倦。
兩人坐在溪邊看飛螢照水的美景。行蘊臉上的胡碴已經刮了,頭皮也光亮如昔。整個人又清爽起來,完全又是個清秀和尚的樣子了。
小蓮瞪著他的光頭,滿臉不願,“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了,幹嗎還舍不得留頭發?”
“要留發也要還俗以後,那需要回寺告訴師傅啊。等再回來,你想要我留多長都成。”
這個朽木疙瘩,連破戒還俗這等自由不羈的事也要一板一眼地按規矩來?!忽然想起大娘的告誡,他耳根子軟,將來若想還俗,少不了要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心裏突然一驚:那老和尚看上去十分器重行蘊,斷不肯輕易放他還俗的。若這回真讓他回去,隻怕又被留在山門裏乖乖地當清理古佛的小和尚了。
不行!怎能被那老和尚輕易搶去?他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已經許給她了!
“你不要回去,”她扯緊了他的手臂道,“反正已經決定留下來了,又不差那麼一個形式。”
“不是形式。師傅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本為棄嬰,無父無母,雖說出家人應六根清淨,但我心底早將他當做父親了。決定還俗本就有些傷害他,若再隻字不提,那等於私逃下山,師傅會非常難過的。”
小蓮斜他一眼,撇撇唇,“你怕他難過,就不怕我傷心嗎?果然師徒情深啊,和我這個外人真是比不得。”
他將那雙扯著自己胳膊的手拉下來,攥在掌中,靜靜瞧著她的側臉,專注而坦然。
“我也想得到師傅的祝福,還了俗,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
“哼!若敢負我,追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來,賞你一杵,我再回佛界去。反正也犯了法,墮入三惡趣,為畜生為餓鬼,讓你再也找不著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她眯縫著眼,到了最後,一字一頓地,竟猜不透有幾分戲謔,幾分認真。
他自幼遍讀佛典,當然知道其中厲害。
一般護法不入佛道,隻需盡忠職守,不受佛界清規限製。隻是,一旦徇私舞弊,玩忽職守,便要被打入三惡趣——地獄、畜生、餓鬼,世世輪回其間,承受無盡苦楚。
那簡直是比死亡還恐怖千萬倍。僅在佛經裏讀一讀,便已毛骨悚然了。她要去承受那樣的痛苦?
不要!行蘊突然將她拉到懷裏,緊緊抱住。
“小蓮,”他慌亂無措地捧起她的臉,信誓旦旦,“小蓮你不要嚇我,我定不負你。過些天我就去找師傅,讓他放我還俗。你準備好嫁衣,等我回來就娶你為妻。好嗎?”
這算什麼?盟誓嗎?
她的臉貼著他的手掌,那溫熱順著麵頰一路蔓延,燙傷了她的眼,她的心。這個男人在宣誓他將要屬於自己嗎?她也有屬於自己的,可以相伴朝夕的人了?臉上熱辣辣的,那鹹鹹澀澀名為淚的東西不知何時已悄悄流下。
他見她滿麵淚痕,更加驚慌,“你不願意嗎?”
她直望著他,卻沒說話。
他已管不了那許多了。把心一橫,迅速俯身下去。
他吻了她。她微微掙紮,終於環上他的肩背。全新的經驗,唇舌相依,情懷激蕩。如膠似漆,許久方停。
小蓮猛喘粗氣,紅著臉推開他,“你這個花和尚,我還沒說什麼就這樣?若真點頭豈不是便宜全讓你占去了?!”
“……”
她瞧他一派無辜的樣子,反手摸摸臉,突然笑了,“你盤算一下該怎麼向他說吧,什麼時候準備好了就去。”
如獲大赦,他滿臉欣喜地摟緊她。
他越來越不像個和尚了。小蓮嘻嘻笑著,躲在這個溫暖而略顯單薄的懷裏,她也越來越不像血染沙場的女護法了呢。溪畔幽會的流螢多起來。
一對對,一團團地飛,伸出手,在她指間環繞。一個月前,她還在水邊羨慕這些恩愛戀人,如今,不用飛身化螢,也可以找到廝守終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