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1 / 3)

夢裏不知身是客。

因為不知,所以不痛。可總要醒來啊,那時怎麼辦?

隻好學著忘卻,創造一切條件,無止境地夢下去。回到生命裏最美的那些日子。

須彌山上,野鬆林中。

一隻孤傲的蓮花獸。

蒼天做被,碧草鋪床,清風為朋,飛鳥為伴。簡單快樂,不知今夕何夕。若不是那個男人,若不是那幾滴神佛的鮮血,一生也就這麼過去了。

幻化成人形,隨他南征北戰,學了一身本事,卻不知如何做個合格的護法。

不知護的什麼法,更不知為何而護。

原來他也不會。

他卻懂得愛。

那是什麼東西?

他說,那是拚盡所有也要那個人幸福快樂,不受傷害。對方快樂,所以自己快樂。

太深奧了,別人快樂怎比得上自己快樂?那個別人又是誰?

他隻是笑,“這種事情,隻可意會。非得遇見那個人,自己體驗了才知道。”

現在她也知道了。

愛之欲其生,愛屋及烏,愛別離苦,愛不忍釋,男歡女愛……

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折磨人的致命武器,迷情春藥。

愛啊!

拚盡所有也要保護的那個“別人”,那個牽係自己喜怒哀樂的所在,她終於也找到了。

如今,她也知道了……

睜開眼,視線所及一片朦朧,也不知是晨是昏。

床前趴著的人聽見聲響,緩緩抬起頭。他也剛醒,睡眼惺忪,連聲音都是慵懶疑惑的:“小蓮!”

小蓮晃晃頭,環視四周,之前的一切漸漸回流。

“醒了嗎?”他有些喜出望外,“大娘正在做午飯,我去叫她給你熬些粥。”

“我不餓。”小蓮將他拉回來,上上下下打量。

他原本光亮的頭皮已經長出一層青茬,下巴也微微泛青,猛眼看上去,竟有些落拓憔悴的密宗遊僧味道。

“我睡了很久嗎?”

“將近十天吧。再過些日子就是中秋了。”

“哦。”

快十天了。這次竟能逃過一劫?!影照終於放棄了?

不、不!不可能的!

肯定是玉煙送的藥丸救了她,原來他早知道有此一劫。

隻是難為了行蘊,也不知是怎麼從影照手中把她弄回來。他應該、應該知道了吧……

小蓮瞪著他,張了張嘴,終於沒問出口。滿肚子的話,在心裏憋得難受。

一陣風吹過,捎進一隻花大姐,紅色的殼子,漆黑的頭,卻沒有黑星。落在床上,笨拙地爬來爬去。她也懶得動,低頭看它在他們攤開的手掌間穿梭。行蘊捉起它,輕輕放在她手心裏。

“送你。”

“啊?”小蓮一陣錯愕,怎麼偏偏送這麼個小東西?

行蘊紅著臉旁敲側擊,“你看,它像什麼?”

它像什麼?

紅豔的殼,圓滾滾,頭兒上黑亮。

這像什麼?

似乎曾見過呢……很久以前,主人有很多,全是這個樣,卻不像它活生生的會飛。他們隻是排成串,安安靜靜掛在主人腕間。

那好像是什麼人送給他的。誰呢?實在想不起。更忘了它的名字,隻記得,這是被他愛若珍寶的。

“像什麼?”他不放棄,繼續追問。

小蓮隻是一片茫然。

“像什麼?我也隻在主人那裏見過幾次。哪知道這是什麼?不過,”她仰臉看著他,笑得好開心,“既然是你送的,那就是頂好的東西了。”

行蘊看呆了。突然發現,這活潑愛笑,堅強獨立的女子,原來也不過是個孩子,有著比自己直接的心境,單純剔透,或愛或憎,分明無偽。

“它像紅豆啊。”

“紅豆?”原來,主人的寶貝叫紅豆,“名字真好聽。”

行蘊伸出食指,那花大姐使勁地往上爬,幾次都摔下來。終於放棄,展開紅殼。未及伸手捕捉,它已飛走了。

“賠我!”小蓮大叫,並無怒氣,倒像在撒嬌,“你說要送我的,怎麼弄丟了?!”

“這個又不是真的。我們寺院的田莊有小販,專門賣紅豆,要多少有多少。改天我送你一把。”

“我隻要這個。紅豆又不會動,多沒意思。”

“不會動才好,”他盯著她的臉,起誓般,“串成鏈子掛在你腕間,再也飛不走了。”

“是嗎?”

“嗯!”

“行蘊……”

“嗯?”

“我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

“許多天沒剃頭刮臉,當然不一樣。”

“不。我是說……原來你好像挺討厭我,我以為,現在你會更討厭了……”

話剛說了一半,就被他截去,“胡說。眾生平等,我從未想過討厭誰,何況是你。”

何況是你……

小蓮嘿嘿地笑了,“何況是我?那就是說,在你心裏,我與眾生不同嘍?”

行蘊自覺失言,悶聲不吭。

她卻不肯放過他,“既然從未討厭我,那就是喜歡啦?”

喜歡?

行蘊喜歡小蓮?

不知為何,隻在心裏這樣念著,也覺得很甜蜜呢。

“你喜歡我,對吧!”

行蘊的臉已經很紅了,被她這麼一說,紅潮一路染到了脖子。小蓮仍不依不饒,他被逼急了,幹脆把心一橫,捉住她雙肩大喊:“對、對、對!我就是喜歡上你了。怎樣?怎樣!”

我就是喜歡上你了?!怎樣?!

天啊!這下換她臉紅了。

那個沒膽的和尚,話剛說完,也不敢看她的臉,慌忙奪路而逃。一出門便撞到人,是謝大娘。趕忙將她扶起來。

“見鬼啦?這老胳膊老腿怎禁得起撞呦。”謝大娘老家江南,說得一口吳儂軟語,可罵起人來也越發顯得尖酸刻薄。

行蘊連連施禮道歉,一抬頭,露出大半張紅臉。

謝大娘瞧瞧他,又瞧瞧半掩的房門,啐了他一口,“飯在廚房,自己端回屋吃。”說罷,笑嗬嗬進了屋。

果然,屋裏這個也頂了張關公臉,坐在床上一徑傻笑。

“喂!”大娘在床邊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晃,“小丫頭想什麼呢?笑得好似發春,春天早過了吧。”

小蓮回過神,抓過大娘的手笑,“我覺得,心裏甜甜的。好高興啊!”

“你發昏啦?剩了一口氣回來,躺了快半個月才醒,還高興?!”

“大娘!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嘛!”

“那是哪個?剛才出去那個?”

“他有沒有跟您說怎麼把我弄回來的?”

“這倒沒說。那天我們等你吃飯,他去找你,好久也沒回來,隻聽到遠處好像似風又似雷的聲音。過了很久,我非常擔心,正想去找你們,他就抱著你回來了。”

“他沒說什麼?”

大娘搖頭,“你流了很多血,我叫他放開你,他也不說話。實在沒辦法,我隻好扇了他一耳光喊:‘要是想她死就繼續抱著。’他就鬆開手了。這幾天一直是他照顧你,隻有擦藥時才肯讓我接手呢。他是個好孩子,當和尚太可惜了。”

她拍拍小蓮的手,語重心長,“大娘不知道你的家事,可也看出你不是普通的姑娘。他畢竟隻是個小和尚,即使再喜歡你,若知道門第不符,即使你家裏肯,他還真肯同你廝守嗎?這孩子哪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軟。將來若想還俗,少不了要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簡直說到她心裏去了。

人世果然紛繁複雜,幾百年的閱曆,竟不及大娘紅塵中短短數十載來得犀利透徹。

“不過也別太擔心,事在人為,關鍵要看手段如何。”大娘拉著她開始傳授“釣魚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