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盆節過了,鬼節卻貫穿於整個七月。民家趁此時機請寺僧到家中禮齋,誦經脫罪,超度祖先亡靈。一般的貧苦百姓請不起高門大寺的僧人,隻得找鄉間野廟,雲遊和尚。
經行寺雖處長安近郊,卻也是座相當規模的古刹名寺,門檻不高不低,下至鄉野耕農,上至王宮官宦,來者皆是客。
僧人中競爭卻很激烈。都想去富貴人家,按著輩分排行依次篩選,若遇上高門大宦,同輩間也要暗地裏爭個高下。
也有不爭的,多半是未長成的小和尚。
行蘊也不爭,財利不是他的致命傷。
陪玉煙圍著寺廟裏外前後逛一個早晨,近午行蘊才坐在回廊歇腳。陸陸續續的,有些和尚趕往大雄寶殿。
攔住一個詢問,原來是香客請僧人到家中供齋誦經。
行蘊不甚在意,玉煙卻很好奇,拉過和尚細問:“什麼人要供齋,需要這麼多人?”
“聽說是個年輕姑娘,出手闊綽,捐了很多香火錢,要我們都出去,她自己挑。”
“怎麼沒人告訴行蘊?”
“師兄向來不熱衷於此。”和尚側臉瞧瞧陸陸續續趕往大殿的僧流,施禮道,“先生若沒事,小僧告辭了。”
“啊,勞煩了。”玉煙還了禮,轉身衝行蘊笑道,“你不去?”
行蘊皺了皺眉,輕輕搖頭。
“那麼,陪我去,如何?”
“……”
“隻是想見識一下迎僧供齋的場麵啊。”玉煙頓了頓,又道,“難道你不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嗎?”
行蘊掙紮片刻,瞧著玉煙的笑臉,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笑臉總是讓人難以抗拒,尤其是這樣一張笑臉。
大雄寶殿上,放眼望去,光溜溜一片,全是亮可鑒人的光頭。眾僧對麵站了個少女,豆蔻年華,嬌俏美豔,眉目間飛揚的神采尤其奪目。
住持在一旁賠笑,“女施主,夠修為的幾乎全在這裏了。”
少女擺擺手道:“這裏沒有我要的,肯定有沒出來的。”
“女施主,本寺雖非國寺,也是百年古刹,供齋的人從來都是寺內選定。如今……如今讓您挑選,已是破例了。”
“破例?”少女晃了晃沉甸甸的錢袋笑道,“那自然。我可是潛心向佛,才捐了這許多香火錢呢。我想,之前沒人像我這麼誠心吧!”
“啊……當然、當然……”
“好,那麼……咦?!”
少女突然指著人群一隅大叫:“就是他!就是他了!”
眾僧急忙回首,爭看這被點中的幸運兒。角落裏,白衣公子身旁,立著一個滿麵錯愕,蒼白清秀的年輕和尚。
原來是行蘊。
“就是他了。”
“就他一人?”
“嗯!他叫……”少女撓撓頭,衝行蘊咧嘴一笑,“喂!你叫什麼來著?”
“你、你不是……”
“我是小蓮嘛!你叫什麼?”
“嗯。行蘊。”
小蓮走到行蘊麵前,一抬頭,看見玉煙掛了滿麵淺笑的臉。
“小蓮姑娘,近來可好?”
“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為小師傅複診,前日他的傷寒可是我瞧的。”說著,玉煙拍拍行蘊的肩,“是吧?”
行蘊點點頭,瞧著兩人,滿麵疑惑。
“哎!我倆是舊識,說起來也算親戚。”
“哼!別多管閑事就好!”
玉煙稍施一禮,笑著踱出殿外。
住持打發了眾人,帶行蘊和小蓮來到西配殿見方仗。
法度正在打座,見到小蓮,猛然想起玉煙先生那桃花劫的預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時煩悶,不覺皺起眉。這少女娉娉婷婷立於陽光裏,眉目間清朗無瑕,並無妖豔氣,倒有幾分男兒英姿。
隻是……
這如花的生命啊……又有幾人可以抗拒?!也好,佛無魔不成。就看他的定力造化了。
“行蘊,這正是修行的好時機,定要謹慎言行,莫荒廢了。”
行蘊連聲稱是。小蓮瞪著法度似笑非笑。
法度睞她一眼,一並揮退。
出經行寺向東十裏,長安近郊花木繁盛,碧草如茵。小蓮家的宅院臨溪獨立,不過幾間廂房,外加一座秀氣的二層吊角樓,一色的木質檀漆,亦無圍牆,隻在房舍四周散種了幾株紅白木蘭,金色桂花,全沒有想象中富貴人家的高門大院。
如此靜謐,悠然不似人間。
行蘊躺在榻上望著夜空,輾轉難眠。
十五剛過,月亮還是圓的。木蘭花的香氣從窗子悄悄飄進來,然而,在這樣的夜晚,卻蕩人心誌。
花太香?
月太明?
夜太靜?
不!不!不!
花月何罪?!
行蘊歎口氣,幹脆起身,來到溪邊。流水潺潺,連月亮也動了情,影影綽綽地浮在溪上,輕輕顫動。行蘊低頭瞧著自己的倒影,突然順手抄起枚石塊砸上去,水光四濺。倒影同月亮一起破碎了,隨水花翻滾,許久方停。
月亮旁,又顯出一個娉婷倒影。小蓮一身胡服便裝,傾身坐下。
誰也沒說話。
行蘊想攬衣起身,稍加遲疑,終於作罷。
總得找點話說。
“姑娘沒睡?”
小蓮不禁挑眉,“啊,這當然。睡了怎會在這兒?你呢?”
“這個……睡不著。”
“房間不舒服?”
“不不不,房間枕席都很好。隻是我鮮少外宿,一時還未習慣。”
“隻怕在這兒住長了,回寺裏倒不習慣呢。”小蓮側首瞧著他,笑道,“如果是那樣,你就在這兒陪我吧。”
“……”
“怎樣?”
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若能與如此女子一生相守,那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在這闊天碧野中,無牽無掛,纏戀一生……無禪、無佛、無我?!
真的可以這樣嗎?
行蘊茫然地抬起頭,微微側臉。
月光裏,小蓮輕輕地笑,眉目間滿是戲謔調侃。
行蘊頓時惱紅了臉,一怒而起,返身便走。
小蓮愣了一下,趕緊追上幾步,捉住他的手。
行蘊使勁甩幾下,卻未甩脫。隻好停下腳步,冷冷道:“姑娘自重。”
小蓮盯著他高挑清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我怎麼不自重了?”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出家人?!請不要再戲弄貧僧了。”
“戲弄?”小蓮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沒想到,你心思倒纖細。”
被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握著,行蘊隻覺纏綿悱惻,半邊膀子都酥了,可一聽那嬉笑聲,心裏頓時冷硬下來,惱羞成怒。
“貧僧有名字,法號行蘊!請放手!”
“放手可以,但你別走啊。”
“……”
“不說話就是答應,出家人不打妄語,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放手嘍。”
“……”
“……臭和尚,說話不算話?!你還是不是男人?!”
行蘊逃命似的往前跑,驚天動地的咆哮聲漸漸隱沒在身後。
隻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第二天清晨,行蘊很早就醒了,耳畔全是生機勃勃的咒罵聲。
真不知這樣嬌小的姑娘,哪來這麼多動力。
外麵很冷清,僅有的兩個仆役也還未起。行蘊踱出屋,伸了伸腰身,不小心碰到槐樹枝杈,驚起一對早起的雲雀。叫囂著,一飛衝天。
喧囂過後,庭院的另一邊,隱隱傳來說話聲,忽高忽低。
轉過一個屋角,遠遠瞧見小蓮一身雪白,蹲在紅木蘭花樹旁澆水鬆土,嘴裏也不知叨咕些什麼。
走近些,隻得隻字片語,似乎在對花自語。
小蓮猛然起身,也不理他,直瞪著一枝紅木蘭出神。
行蘊駐足,一時間進退維穀,不知如何是好。
無邊佛法,在她麵前,不過無用的故紙一堆。
他不由暗暗歎息。
再抬頭,木蘭花下,隻剩一隻枯葉蝶隨風起舞。
紫霞漸收,暮色四垂。
吃了晚飯,行蘊又來到溪邊。
一朵美人花,嫋嫋婷婷,竟是平日難見的嫻靜。
溪麵上也散布了許多飛螢,曖昧的亮團,映水自照。
行蘊上前坐下,順手捉了四五隻,攏在手心遞於她。
瑩瑩的亮黃,映著手心,忽明忽滅。
“啊!這是什麼?真可愛!”
終於肯笑了!行蘊暗自慶幸,“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