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常觸景傷情,老爺命人拆了。”侍女恭敬答道。
拆了麼?
放眼過去,昔日假山林立的天市院……小時她常和無邪纏著大哥在裏麵捉迷藏。後來大家一齊念書,一齊玩耍,一齊立誌。可為什麼,長大後就全變了?真的隻是那個人的錯,還是她太過偏激?還是大哥也有錯?
怎麼說,人都已經死了。無論是什麼,都不可能再重來了。包括那些兒時的夢想。
甩袖,離去,不願再去看她心中的夢魘。
她是裴止天,為她所愛的人會付出一切的裴止天。有什麼天大的事就讓她來承擔吧。
回到紫微院,梅珍命人熬的藥膳已送上來,侍女也報稱洗澡水放好了。
先喝盡藥膳,再揮退眾人,獨自到洗浴間。
繞到屏風後,解下方巾,褪下衣裳,步入嵌在地下的池子,看著洋溢著香氣的溫水淹沒纖足、膝。
全身浸入水中,深吸一口氣。
也許,回家也不是什麼壞事。
豔容緩緩地浮出個笑來,雜著絲……淒涼。
沐浴後,滿身馨香坐於椅上翻看著書本,任侍女輕輕將發中的水分揉入布巾中,再梳順束起。
“姐!”門外蹦進個氣喘籲籲的大男孩。
“三少爺。”屋內侍女紛紛行禮。
“你們都下去吧。”傻小子。放下手中的書,直到屋外樓道吱吱響聲全部消逝,“你下朝了?”故意冷聲道。
“姐……”裴無邪搬椅坐到她對麵,“我知道今天是我錯了,可我得顧及官場形象啊。”
形象,又是個不得不遵循的禮數。淺淺望了眼,發現他開始像父親了,印象中那個十分女孩氣的男孩已經有了陽剛之氣:“嗯,知道了。”
“姐。”慌忙拉住她的手,“我不會再這樣啦!”同樣的琥珀鳳眼可憐兮兮地瞅著她,可疑的水光開始在其內綻現。他不會真哭吧。
“水果砸傷你了麼?”她淡道,移不開眼。兩年了,多想這個惟一的弟弟嗬。一下子,他又長高不少,可能和龍晃雲一般高了吧。龍晃雲——這個害她大病的混球。想到他真不吉利。
裴無邪老實地答:“沒有,那幾個水果還砸不傷我。”
哦,怎麼會忘了無邪不比她,從小習武長大。突然的,裴止天用力一拳過去正中他腹部,“唔,看來是沒事。”捧起茶,細抿。
裴無邪抱著肚子,慘兮兮地叫:“姐——”
瞄他,忍不住笑出來,探手揉他的發:“你呀,真當我會生你的氣?”
“姐。”他也笑了。
好一會兒,裴無邪才執起她的手,認真道:“你是我惟一的姐,我是你永遠的弟。永遠,愛你。”
她歎息而笑:“傻瓜無邪,那你妻子怎麼辦?她會吃醋的。”
他沒笑:“你是姐,最重要的姐。”
最重要的……姐麼?閉上眼,轉過臉:“無邪,我累了。”
他張開唇,卻沒多說什麼:“姐,我出去了。”退到門外,靜靜候著,沒多久,便聽到了細碎的抽泣。拳捏緊,好久,才輕走出去。
“最重要的哥哥。”
“最重要的妹妹、弟弟。”裴無非的聲音一遍遍響起,年輕而爽朗的聲音,“其實,爹和娘才是最重要的,為人兒女,一定要孝順爹娘,知道麼?”
“嗯!知道了!大哥!”
縮在床榻上,揪緊被褥:“叔叔,我這麼做究竟對不對?”忍不住的淚,一滴滴下滑。
她所深深愛的哥哥呀,死在她手中。
“止天,來喝藥膳了,嫂嫂親手為你做的。”嬌豔的少婦親自端過玉瓷杯,“別一天就知道看書,身體要緊。”嫂嫂白嫩的小手搶過手中的書,“來,喝藥膳。要不,嫂可生氣了。”
裴止天淺淺笑,“嗯。”端過杯子,慢慢飲下。卻發現胸口湧起一股腥氣,猛丟開杯子,捂住胸,“嫂,你放了什麼?”
笑容依舊是那般美麗,眸子卻幾盡憐愛:“止天,嫂是為你好。如果你將一切傳出去了,裴府今後將如何立足?”
“嫂嫂……”
“別怪我,止天。”突然,她臉色一變,捂住腹部跪下去,“唔……我的肚子好痛!肚子好痛!止天,救我!”
苦笑,癱軟在椅上:“我如何救你?”
“你……無非救我!”淒厲的叫喊引來門的猛踹開,裴無非衝進來,看到倒地不支的嫂子,不多想她扶入懷中,“若兒,若兒!”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驚恐地看到裙下鮮血越湧越多,猙獰地瞪過來,“裴止天!是你!是你!”
裴無非臉色大變:“止天?”微微眯上鳳眼,小心放下懷中人,“是你?!”
無力掙紮、動彈,靜靜看著他走近,那雙男性的手高高舉……
“不……不是我!”用力睜開雙眼,看到黑暗中的羅帳頂,暗暗的白紗,從頂上分散到四周。
外麵吱吱作響,侍女的低喚響起:“少爺?少爺?您沒事吧。”
“沒事。”聲音沙啞得完全不像她,“你們下去吧。”合上眼。
“是。”又是一陣下樓聲,四周重回寂靜。
懶洋洋支起身,才發覺身子出了冷汗,貼身的白衫都濕透了。一粒粒解開盤扣,扔出帳子去。習慣性地拉起被,裹住全身,隔掉夜的陣陣涼意。
下午哭著就睡了,然後……做噩夢了麼?
無力地垂下頭,她夢見她了麼……
重新抬起頭,眨眨眼,這麼說,她誤掉了娘為她準備的洗塵宴?明天吧。
呆呆的,環望四周,一回來就做噩夢。在七彩雲天僅住了半年,就逐漸沒了的。是地點問題,還是心結?
是她欠他們的吧。
被下伸出右手,張開。
暗夜,仍看得出它稚嫩若玉。
就是用這雙手,殺了他們。兩條……不,三條,還有她未出世的小侄子。
茫然地望出羅帳,無焦距地遊移。
她這麼做對麼?對方是她的至親,她最愛的兄長。可她為什麼沒一絲後悔?可為什麼總有無盡的痛隱在她心中。
裴夢臨死前,握著她的手,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發覺得太晚了。”
一年,叔叔英俊的麵容,迅速轉為病的蠟黃。
作為醫者,他與她都無力查明,直至裴無非和她在裴夢臨終之際說出了一切。
笑,緩緩浮現櫻唇。
素手,扶過唇邊,帶不走那絲苦意。
怎麼會,怎麼會,一切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最敬愛的哥哥呀!
伏回床榻,靜靜思索著。
是她影響了他,還是那原本就誘惑著他。
無眠至天亮。
“少爺。”侍女們進屋,捧著新的罩衫,對地上的白衣亂扔無任何詫異之色。少爺離家前,夜夜噩夢都是她的習慣。剛開始少爺還會命人進屋點燈,到後來,她自己能處理,隻是她們都會被叫聲驚醒。那聲音中的淒涼,令她們心驚。誰言二少爺對大少爺的死冷漠?根本胡扯。要不是二少爺禁止她們亂傳,她們早去訓斥那些奴婢了。
穿上衣,梳洗。一切都在安靜中進行。
晨起的壓抑,令她有些煩躁。
太古院的侍女在門外道:“夫人請二少爺去用早膳。”
螓首輕抬又垂下,朱唇輕道:“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謝夫人了。”
“是。”侍女退下。
紫微院的侍女才端上她平時最愛的早膳。
由廊橋走到另一間高築的樓。紫微院是依她的設計而建的,兩層樓高低,從一樓上二樓都是外建的樓道,而樓與樓之間更是高架飛橋,晃晃悠悠的。一樓用於給侍女住或招待客人,二樓則是她的私人空間。
這棟樓是書屋。
回味著剛才樓道的搖晃感覺,漫步到書架前取一本書,依入大大的軟椅裏,斜臥著看。
隨侍的侍女沏了茶,靜候一側。
看到眼累,裴止天放下書,揉著眉心端過茶抿一口。
她是覺得有點兒孤單才回到家中的。
家裏以往還有無邪陪著她,要麼她可以到宮中,讓煩雜的事麻痹自己。官場的爾虞我詐,讓人沒有也不敢與對方深交,否則不知何時被踹了一腳還不知,第二天仍笑咪咪地打招呼。
裴夢告誡過,她不可活得過於謹慎,因為她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