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枝花紋的金漆盤上靜靜地放著一朵純淨的五瓣小白花,暗香撲鼻。
“記住,你的話!”皇後眼角餘光掃視過楚子夜,轉身離去。
楚子夜伸臂握住了金漆盤內的瓷瓶,似乎想要將它捏碎。抬眼望向華貴絲緞裹著的女人,楚子夜第一次從那個溫秀皇後的陰影裏看到了殘忍決絕。
可,又能怎麼辦?
奸細就在她的身邊,奸細想要殺了他——她用生命去愛的良人。
朝華殿。
“辛桋,滇府普洱煮好了。”楚子夜執壺倒茶,白瓷杯中的茶水鮮亮如琥珀,“還記得當初也是在這樣的寒冬裏,辛桋教我第一次品評普洱,今日便請辛桋嚐嚐學生的手藝如何?”
楚子夜笑盈盈地捧上一盅普洱,辛桋倒是少有地一笑,薄薄的嘴唇彎如弦月,拂袖起身,刹那間雙眉陰寒湧起,“怕是賤婦承受不起太子妃的盛情!”
楚子夜亦是笑容收斂,雪白的臉頰隱隱顯現出了鐵青,“到底是誰先付出了盛情?”
“是我!”辛桋凜然堅聲,絲毫不懼,她今早將散沫水混入了皇帝禦膳。猛然推開了菱窗,寒風呼嘯著卷入,將雪花撲了辛桋一頭。楚子夜冷得肩頭瑟縮一顫,辛桋倒是伸出手接住了混在雪片中的弱白花瓣,手指輕輕一撚,清曼幽香彌散。
窗外數株白桋樹終於盛開出了花朵。
辛桋盯著那些在風雪裏搖擺的孱弱花朵,冰寒的眸裏漸漸湧出幾絲溫意,“沒想到在洛陽種了十年,白桋花終是開了,子建你可看得到?”隨後哀哀長歎,“子夜,隻告訴我是誰派你來的……”
楚子夜抿著唇,默然長久,“渚雲宮。”
“柳渚雲尚可派其他人來慢悠悠地殺我,那洛暮陽便還活著。”辛桋垂眉,恢複了一貫的冷淡,重新坐下,輕聲道:“子夜,聽我講完兩個故事吧。”
“第一個是悲劇。三十年前正是亂世,雲中侯辛楓自立為王。每年都會有幾場戰爭,直到雲中城淪陷的那一夜。雲中郡主的新婚丈夫為了救她,拚殺出城。奔到了野效的一片白桋樹林中,她的丈夫忽地倒下,滾落在白桋樹根下沒了呼吸。細細的白桋花鋪滿了他染血的後背,原來為了保護妻子,他早已中了利箭。那一夜,雲中郡主家破人亡,她在白桋樹下發誓,必報此仇,殺了那個執烈焰槍而奪天下的洛暮陽!漂泊數年,她潛入京都借助世家混入皇宮,一心隻想報仇,離間仇人子嗣,恨不得仇人也嚐到這國破家亡的滋味。結果,很不自量力,她失敗了。”
楚子夜靜靜的,她知道這是辛桋的故事,壓埋在心底數十年的故事。
似乎是講累了般,辛桋捧起了茶盅,輕輕吹拂起琥珀色茶水上的細膩泡沫。正欲飲上一口,楚子夜忽地奪過了辛桋手中的白瓷茶杯,用力之大竟讓紅茶潑出,汙了她半麵錦袖。
楚子夜咬著銀牙,不說話。
寂靜中辛桋忽地掩嘴笑起,眼角的細紋全部顯現了出來,像是年久的絲緞起了褶子。她不停地細笑,卻也是放下了茶盅,“子夜,你不讓我喝下這摻了散沫水的普洱茶,要如何向柳渚雲交待?”
“我……”楚子夜到底是沒有說出話,她不想讓這個受傷後裝著堅強的女人死去,這個與她一同生活了十年的女子,曾經很多次她恍惚間把辛桋當作早逝的娘親。
“傻孩子,為什麼要攔著我去見子建呢?”辛桋環臂摟住了這個她從小教大的女孩子,淡淡地歎息道,“辛桋累了,所以要靠在子夜的肩頭,說出第二個故事……”
“五六年前,京都最漂亮的小女孩喜歡上了一個清澈的少年,大約是很愛很愛那個少年,那個小女孩竟然敢與少年私訂終身。可小女孩出生世家,家中的長輩怎會容許她去愛上一個窮酸少年。所以,家中長輩為了讓小女孩按照他們設定的錦繡人生走下去,他們決定毀去小女孩的記憶,關於那個少年的所有記憶……”
楚子夜不可抑止地顫抖,“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小女孩忘記了那個叫做阿賢哥的少年,忘記得真徹底……”辛桋伏在子夜輕顫的肩頭,低低地笑著,右手上抬似乎想輕撫安慰楚子夜不住戰栗的身體。
可指縫間有寒光閃爍。
下一秒,鋒銳的銀針紮入了楚子夜腦後的海空穴。
“真不知楚徹現在在陰間是不是悔得要跳崖再死一次?一聽聞自己最心愛的孫女有可能喜歡上男人,不願入宮,就毫不猶豫地掐斷了那份情絲!怎麼不知道去查一查那個阿賢哥的身份呢?”辛桋輕聲喟歎,口鼻間流下腥黑的血絲。
楚子夜隻覺得腦子被強行地大力撕開,許多許多的畫麵夾著著聲音呼嘯著擠入她的大腦,膨脹得快要發瘋,“辛桋……娘親……”
辛桋抱著已痛得暈過去的子夜,顫巍巍地將袖間的粗糙木簪插入子夜烏黑的發鬢,笑了笑,“子夜,我希望第二個故事是幸福的……”
早在楚子夜來之前,她就吞下了毒藥。人生不過生與死,今日她敗了,沒有什麼值得懊悔,赴死她可以做得很從容。含一朵白桋花入口,辛桋仰起頭,睜大如十八九歲年紀的清澈雙眼,仿若回到初見葉子建的時刻,他在白桋樹下對她伸出手,“辛小姐,若是迷路了,晚生可以領你走出白桋林。”
“子建……”
黑血淹沒了白桋花,卻擋不住那股幽香飄散。
渚雲宮內,楚子夜伏地在冰寒的金磚上,堅聲說,“請母後完成子夜的心願!”
“是什麼?”皇後佇立在高高階台上,薄唇動了動。
楚子夜叩首,“請母後出虎符,調京都北營羽林騎援曲陽。”如今京都隻有出雲騎和羽林騎才可救太子,可出雲騎是皇帝的護衛軍隊,峴雨宮必會以保護聖駕為重進行阻撓,剩下的隻有羽林騎!
“不行,本宮不可私自調動羽林騎!若是太子真有危險,皇上自會派兵援救!”皇後厲聲拒絕。
“請母後實現對子夜的承諾!”
皇後挑起秀長的柳眉,“眼下楚園陷入困境,本宮可助你統領楚園,難道你真的要楚園徹底毀滅嗎?本宮的承諾隻有一個,機會也隻有一個!”
楚子夜咬著唇,幾欲滴血,“正如母後所言,機會隻有一次,子夜不想後悔,請母後救太子!”她再次磕頭,“砰砰”地響,額頭頓時一片紅腫淤青,“母後不答應,子夜永跪不起!”
皇後無語,轉身離去。
私自調兵,乃是滅族大罪。
整整三日三夜了,她跪著不倒,憑得不過是一股信念,愛他的信念。
刀割似的風刮進渚雲宮大殿,楚子夜挺直了背,應該是有人進來了。悄悄的腳步聲,竟像是做賊般,“楚子夜,還活著嗎?我給你偷偷帶了些饅頭和清水。”
商玦躡手躡腳地走到楚子夜身邊,直接坐下,攤開了他手中的包袱,裏麵果然有兩個白麵饅頭和一壺清水,還散落著幾枚醃製的青梅。
“哦,這個是我的零嘴。”商玦嚼著青梅。
楚子夜拿起涼透的饅頭,默默地啃食起來,偶爾喝上一口清水。
“我還以為你會很虔誠地求皇後呢,不吃不喝一直跪倒死。”商玦眨著眼,剛才的一枚青梅真是要酸掉牙了。
楚子夜笑了笑,幹枯的嘴唇上翹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美麗,堅毅的美麗,“我要活著,活著才能救殿下。”
商玦一怔,隨即吐出青梅核,這個動作女兒氣十足,青梅核跳在金磚上,清脆響個不停,“我現在才覺得大賢子的眼光不是一二般的好,怎麼就找到你這個美女了呢?”
“謝謝詹事的誇獎。”楚子夜覺得自己飽了,抹了抹了唇角,問道:“殿下的右臂是不是曾經受過傷?”
“是啊,不過傷勢不怎麼嚴重,”商玦又含了一枚青梅,笑眯著眼說,“就是皇後當時擔心留下疤,硬逼著大賢子塗抹什麼清痕露,說是女孩子專門消疤的,大賢子嫌脂粉味十足,開始還鬧別扭著不肯擦呢!”
“是嗎?原來殿下也有鬧別扭的時候?”楚子夜輕輕笑著,那些記憶栩栩如生浮現在她的腦海深處。
“還有呢,”商玦靠近楚子夜幾分,楚子夜聞到一縷極細極淡的女兒香,“大賢子受傷的那幾天,老是對著一個青梅傻笑,害得我還以為青梅是什麼特好吃的東西呢,結果現在養成了嗜吃青梅的壞習慣,壞習慣呀……”
第二日,一個白袍將軍站在她麵前。
“末將羽林都尉柳慕白奉皇後懿旨,率五千羽林騎奔赴曲陽。”
楚子夜緩緩站起,那白袍將軍雙掌間的虎符在朝陽下流光溢彩,她微微躬身道:“柳將軍,子夜也隨軍前往。”
她終究是為了他,折了腰。
但又如何?她是愛他的啊,如六年前女孩與少年最純淨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