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舟二十二年,寒冬。
“風雪已大,如果再繼續熬夜趕路,怕是會遇上危險,請太子妃下馬歇息。”柳慕白拍了拍細鱗銀甲上的雪花,淡淡道。
因寒冷而縮在茜紅織錦大氅下的楚子夜忽地挺直了腰,纖細手指抓緊了馬鞍,嘶啞道:“柳將軍我們離曲陽隻差百裏了吧?既然曲陽就在眼前,我們何必再作停頓呢?”她染上了一絲風寒,幸好不重,還可以堅持趕路,還可以幫阿賢哥……
柳慕白細長的瞳孔微縮,一拉韁繩止住駿馬,回望身後在及膝雪地裏掙紮的軍騎,冷冷道:“太子妃可以不管羽林騎的生死,但柳某身為羽林都尉卻要是對每一個士兵負責!”隨即高揮馬鞭,甩出一個鳴亮鞭響,呼喝道:“下馬,安營紮寨,暫作整頓。”
雪地裏的軍士們一陣歡呼。
“前進!”楚子夜猛然低吼,額前劉海因激憤而顫動不止,“本宮以太子妃的名義命令你率領五千羽林前進!”
柳慕白微微一怔後,便輕撫馬鞭,緩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太子妃乎?”他麵容平和,可鏗鏘話語中自有一股不可違抗的威嚴,“羽林的每一騎不僅是下官的屬下,更是我的手足,柳慕白自當不會讓他們冒著被風雪吞噬的危險前進!”
“前進——”楚子夜繼續在嘶吼。
淒厲嘶聲幾乎是要刺破了他的耳膜,柳慕白濃眉皺起,細長鳳眸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位號稱京都牡丹的太子妃。她很瘦,一路匆忙行軍,原本紅潤的雙頰已然凹陷,緊貼著顴骨,洛陽牡丹般的雍容風度所剩無幾。
不過,她依舊美得動人。
因勞累而深陷的雙目洋溢著倔強光芒,讓她的黑瞳變得非外耀眼,幾乎亮過暗夜裏的繁星,勾魂攝魄的美。
一種愛到了極致,從骨髓裏爆發出來的真實美麗。
柳慕白轉著馬鞭,低低地歎氣。
楚子夜忽地安靜了,雪狐帽下的她輕輕地彎起唇角,側身下馬。
妥協了嗎?柳慕白有些疑惑,據他這一路的觀察,這個看似嬌美的太子妃堅韌得讓人難以置信。一個京都世家長大的小姐,竟然可以忍受下將近一月的馬上顛簸,即使是強壯的新兵也會磨下腿上的一層皮!
風雪撲麵,楚子夜緩緩下馬,茜紅大氅鋪在銀白雪地裏,宛若寒冬裏傲然盛開的紅梅。這一路,為了跟上騎兵的速度,她磨破了雙腿的皮,沒有吭一聲。冰雪下,她凍傷了腳趾手指,或許將來必須截掉,她寧願殘肢,隻為早一天趕到曲陽也好。
馬旁,她佇立許久,慢慢地垂下脖頸。
“楚子夜不過一介女流,不懂都尉口中的軍國大事,所以如今在沙場上楚子夜不過一普通婦人,所求也不過一家平安。我的良人,在子夜心中其實並非什麼高貴的太子,隻是一個將來要攙扶著老去的夫君……子夜不過殷切地希望可以握著對方的手慢慢老去……”
霍然揚起臉,如漆黑瞳狠狠盯著駿馬上的披甲男人,楚子夜咬著貝齒,一字一字重重道:“既是這樣,我楚子夜還有什麼可怕呢?什麼不可舍呢?”
冰寒的語氣不禁讓柳慕白渾身一震,眼前的太子妃仿若瞬間成長為鬥誌昂揚的戰士,她凜然揮袖,拔出馬鞍旁的三尺青鋼劍,冷道:“請都尉與我決鬥,以生死來掌控羽林騎的前進!”
劍鋒利刃的寒光反射入柳慕白的鳳眸,他長歎一聲,下馬躬身道:“下官認輸!”
戰,不過拚的是勇氣,麵對一個女人可以赴死的決然,誰能不輸呢?
楚子夜手一軟,青鋒劍墜落,撞上岩石。
她蒼白的雙頰湧上一股紅潮,在這冰天雪地裏,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很快,很快,到了曲陽,她要握著他的手,十指緊扣地告訴他,那些曾經的回憶和未來的美好……
“點起火把,前進!”
柳慕白跨馬端坐,望著前麵茜紅大氅下的瘦弱女子,輕歎著策馬而行。一個女子可以堅強如斯,美麗如斯……愛的力量真有如此之大嗎?
曲陽,黎明。
青磚牆垛旁支起無數個火堆,鐵鍋裏正煮著雪水,可臘月寒天裏雖然火燒得極旺,但雪水並未沸騰,隻冒出微微熱氣,偶爾幾個水泡乍得破裂。
“殿下,這能行嗎?”楚子敬搓著凍僵的手忐忑問道。
恐怕這水是燙傷不了拓跋士兵,也阻止不了拓跋鐵騎的彎刀,當個衝涼水還差不多!楚子敬狠狠啐了一口,前天曲陽城所有的箭矢都射光了,卻連一個救兵也沒等到。他娘的,兼齊朝廷上的所有人都死光頭了,要眼睜睜地看著太子死在拓跋刀下!
洛見賢淡淡一笑,拍了拍楚子敬的闊肩,“誰說水不能殺人呢?”
城下的已被層層剽螭鐵騎圍得個水泄不通,遠處朝陽如一團火球在地平線冉冉升起,紅得如血耀眼。
“殺!殺!殺!”
拓跋剽螭騎士胯下的戰馬如龍一樣飛騰起來,踏得滿天塵土幾乎湮沒了初升的朝陽。
一場慘烈的戰爭剛剛拉開了它殘酷的開端!
洛見賢低聲長歎,清俊容顏露處一絲遺憾。如果皇權需要用鮮血去獲得與鞏固,那殺戮不可避免,他拔劍指天,高喝,“煌煌上神,佑我兼齊!”
瞬間那些初融的雪水瀑布般地傾斜而下。
宛若數十條冰龍猛烈衝擊著剽螭鐵騎。那些剛離開火焰熱度的雪水便立即化為冰塊砸下,比之巨石力道絲毫不減,冰棱墜落之處幾乎將剽螭鐵騎的愷衣砸碎,原本伏在馬背的拓跋軍士紛紛落馬。
“想不到……”楚子敬握刀低歎,充滿了敬畏,“水竟然是能殺人啊!”
獅子般的暴烈吼聲在城下爆發,衝上雲霄,似乎震動了天際,灰白的陰雲又厚重了幾分。強壯的拓跋軍士們揮舞著彎刀,大喝著用刀柄猛烈撞擊著自身的盔甲,堅冰嘩嘩地破碎。那些覆蓋在盔甲上的雪水,極快地凍結成冰,禁錮了他們的步伐,但這些拓跋男人們又極快地破冰,將手中的利刃生生插入牆磚的縫隙間,迎著不斷傾瀉的雪水,攀上了曲陽城頭。
城頭頓時陷入阿修羅的戰場,鮮血四濺。
“殿下,是援軍……羽林騎……京都的羽林騎!”楚子敬手中的樸刀剛解決掉一個拓跋軍士,回頭欣喜叫喊著。曲陽城牆上的守軍也隨即高喝,振奮的呼叫幾乎讓拓跋鐵騎後退了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