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皇後召見!”銀茫雪地中辛桋勒住楚子夜的雙手,大聲吼道:“皇後召見——”
“我知道了……”楚子夜失神道。她的雙腕已被辛桋勒得紅腫,紅得泛紫,腫得發脹。
曲陽城,風雪肆虐。
夜已深了,全城隻有將軍府內還有幾點燈火。寒風透過沒有封嚴的窗縫,曲陽將領楚子敬的身子抖了抖。這該死的風雪夜似乎冷得太過分了,楚子敬望了望屋內其他人的臉色,冰冷的鐵青色,讓他的心多了一絲除寒冷外的懼意。
“太子如何?”急切的詢問聲包圍了剛剛從裏屋出來的大夫。
用紗布胡亂地擦拭著手上的血跡,枯瘦的大夫小聲道:“各位大人暫且放心,太子性命無憂!那一刀看似凶險,卻沒有傷到要害。老夫已為太子敷上了特製的金創藥,止住了血,再安心調養數日,便可痊愈。”
環繞著大夫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壓抑著的歡呼。
楚子敬站在人群外,遠遠地望著大夫手裏的紗布,帶血的白紗似乎變成了燃燒著的火把,溫暖異常。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楚子敬悄然退出屋子,他沉重的軍靴壓在雪地裏,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躺在床上的人臉色蒼白得嚇人,似乎是臨死前眼珠的青灰白色,死氣沉沉。
他的胸口裹有厚厚的白紗,不少鮮血滲出,染成妖冶的血紅。
可他的唇角卻是上揚的,睡夢中他有往事回憶。
稷下學宮的天空一直很藍。
一個白衫少年茫茫然地走在稷下學宮連片的屋簷和高牆上。天高地闊,卻沒有他的避風港。昨天他經曆了生命曆程中的第一次暗殺,當時帶血的尖刀離他的心髒隻有一寸了。就在他閉上眼,準備接受那犀利一刀時,一股滔天的力量將他推倒在地。
再等睜開眼,到處都是一片鮮豔的紅色。
一個年輕的侍衛倒在了他的身前,胸口處插著一柄短刀,鋒利的刀刃已經完全沒入了胸口,“太子……”
他第一次看到年輕的血液從胸口激烈地奔湧而出,像是止不住的河流,刹那間整個地麵就開遍了血色的豔花。紅得紮人眼,紅得懼人心。
這是一場駭人的成人洗禮,他似乎在一瞬間理解了太子的含義!威嚴與恐懼,尊崇與憎恨,權力與殺戮,他逃不脫的兩麵刃,太子的光明與太子的黑暗!
“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清幽歌聲嫋嫋響起。
他順勢坐在了牆頭,隔著層層疊疊的青梅樹葉,遙望屋中人影。
舉袖婀娜,步步生蓮。一個小女孩在且歌且舞,急速的旋轉中,她回身跌落在地。夕陽餘光照映著女孩的小巧臉龐,眉目如畫。
居高臨下地望去,小女孩顰起了眉,卻沒有任何呻吟。她用衣袖默默地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慢慢地撐起身子,艱難地挪到一個木櫃前。取藥,敷藥,包紮,她做得極其熟練。又輕輕地揉了會兒腳,那小女孩竟站了起來,長袖飄轉,又舞步不停。
紗容飛逝間,他看見了女孩明媚的眼眸,認真且執著,讓他的心輕輕一跳。
以後他常來偷看。
女孩身量未足,卻裙裾飛揚。
那一日,秋水沒有扶穩梯子,他直直地跌了下去,右臂鮮血直流。
女孩飛快地跑出來,又飛快地跑進去。
丁丁當當,她用裙子兜了十幾瓶藥,氣喘籲籲地跑到他麵前,“敷藥吧!”
他猶豫了好久,才說:“我手臂被樹枝劃傷了,自己無法上藥,你可以幫我嗎?”
女孩也猶豫了好久,但最終還是俯下身子,挽起了他的袖口。
微涼的手指將藥細細地塗在他胳膊的受傷處,她的指尖有一層彈琴留下的細繭,觸在他的肌膚,有一種麻麻酥酥的感覺。
包紮完後,她遞給他一枚落在草地上的青梅,嫣然一笑,梨渦淺現,“送給你吧,早日康複。”
在她清澈的眼中,他看到了一個如玉的少年,臉頰微微發紅。
天地之間,似乎沒有了太子,隻剩下一個叫洛見賢的少年。
此後,他一有空隙,就溜到琴舞坊,在青梅樹下,看她輕歌曼舞。
夕陽下山的時候,她會並肩坐在他的身旁,眼神明亮地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高台,一曲《洛神賦》,舞上九天!你的夢想呢?”她眉眼彎彎望著他。
“為你彈曲!”
“嗬嗬,你根本就不會彈琴啊!”
“我會為你學!”
“那我到時候聽聽怎樣,再說吧……”
於是在夜裏,他努力學彈琴,隻一曲《洛神賦》。
在指法堪堪熟練的時候,他興衝衝地跑去,她卻說:“我以後不會再來稷下學宮了,再見!”
“為什麼?”他不可置信。
她秀眉緊皺,像是一把堅固的鎖,解不開,“爺爺要我當太子妃!”
如血的夕陽下,她走了,為了所謂的太子!
她為了太子離他而去,卻不知他為她辛苦學會一曲《洛神賦》,從此隻能在漫長月夜裏對著冷冷清風而奏。
他是洛見賢,也是太子!
可她眼中隻剩下了太子,而沒有洛見賢……
似乎有鈍刀攪在心間,一刀,一絞,心痛無以複加。
他快要承受不了這種痛苦,仿若在阿鼻地獄,冷汗漓漓的掙紮中,他猛然張開了雙眼,平時柔和的燭光也突然變得刺眼,灼疼中他的眼裏積蓄起一泓清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肩窩,涼得心中生澀。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一波波的歡呼聲層層傳來,洛見賢躺在榻上,深吸一口氣,肋下的傷口隱隱作痛。
“活著,真好!”重傷蘇醒後的太子徐徐地吐出一句話。活著,他還有希望讓她忘記太子而記住洛見賢。
“太子妃覲見——”
尖長的聲音穿過渚雲宮,直讓在殿外等候的楚子夜發顫。
華貴的裙尾拖過渚雲宮內的純黑金磚,如彩雲在暗夜裏遊走。楚子夜麵帶微笑,步入這以華美著稱的深宮渚雲。隻是任何一個人都會發現她笑容的僵硬,沒有了以往的從容,虛假麵具下的楚子夜似乎深藏了某種憂慮。
“子夜拜見母後!”
楚子夜盈盈下跪,雙膝抵在純黑金磚上,叩然有聲。
寂靜,死般的寂靜。
空蕩蕩的渚雲大殿內似乎隻有她楚子夜一人,冰冷中,自言自語完成一場獨角戲。楚子夜依舊堅定跪著,耐心等待皇後的優雅聲音。
金磚最為陰寒,更何況是數九寒冬,隻一炷香的時間,楚子夜已覺得冷冷寒氣直透過雙膝,直逼入心間。膝蓋漸漸麻木,心中也越來越急躁。
“強忍著忍不住的感情不好受吧?”
終於楚子夜聽到了皇後的淡雅聲音,淺淺舒氣,抬起眼眸望向殿內高處的雍容女人,“子夜不想再等在這裏浪費時間,所以子夜要去打聽殿下的現狀——”
她第一次反抗起這個後宮裏最高貴的女人,如此堅決。
“哦,那為什麼你不問我呢?”皇後伸手取了錦盤裏的卷軸,黃底封紅繩,正是皇家的百裏急報。
楚子夜微愣,隨即便彎腰低首,“請皇後賜告!”
“太子兵敗,受傷退入曲陽,目前傷勢穩定,拓跋鐵騎繼續圍城,曲陽岌岌可危。”皇後緩緩展開卷軸,尖長的指甲滑過錦緞上墨跡匆匆的文,發出嗤嗤的刺耳聲。猛然皇後鳳目驟亮,如同鋒利的薄刀,一片一片割下楚子夜的皮肉,“也請太子妃告知本宮,太子為何兵敗?”
默默無語,楚子夜隻記得殘缺的畫麵中,商玦扯住她的衣領,吼道:“除了你,還有誰可以從老狐狸手中騙出軍事地圖!”
“這次失利是因為太子身邊出現了內奸,偷走軍事地圖,再給了峴雨宮的梁中王!”“刺啦”一聲,皇後尖細的指尖掛破了錦緞,幾縷絲線扯斷,死死地纏住了皇後的修長手指,“本宮已經查出誰是這奸細,太子妃你說應該怎樣處罰呢?”
冷汗涔涔,楚子夜被不知從何處來的恐懼籠罩著,安靜了好一會兒,緩緩抬起眼角時猛然心頭顫抖,皇後冰寒如針的眼神正盯著她,似乎一刻也沒有偏離。
“按律,當誅三族!”楚子夜咬牙說出,唇角早已被貝齒咬得青紫。
“很好!”皇後輕輕拈起纏在指尖的絲線,唇角揚起高傲笑容,看著絲線緩慢在空氣裏沉落,最後漠然擊掌道:“子夜,如果還記得你對商玦說的話,就親自為少澤宮的奸細灌下散沫水!”
一名幹瘦的內侍佝僂著背,捧著金漆盤,趨步走到楚子夜麵前。
當熟悉的幽香飄散在楚子夜身邊時,她就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每一次微小的顫動,似乎都耗去了她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