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夜長不得眠(3 / 3)

什麼是四兩撥千斤?一聲娘子就融化她的心!這最需要關懷的一個月,她過得是心力交瘁,楚園內是要壓製子晨父親的滔滔氣焰,皇宮裏是對麵眾人的失寵嘲笑。如此委屈,他真心一句對不起,她淚不禁湧。

“哎喲,高興的事,你還哭什麼呢?”老板娘替楚子夜抹掉剛溢出眼眶的淚,一臉歡快笑道,“你家相公都賠罪了!你也要表示一下啊!”

“跳舞怎麼樣?”老板娘推搡著楚子夜走上舞台。

“跳舞!跳舞!跳舞!”酒客們紛紛哄道。

“我不會跳七鈴舞。”楚子夜急忙推辭,身子卻躲在了洛見賢的身影下。

“將七鈴舞的準確名字也能說出,誰信你不會跳啊?”老板娘不依不饒,將楚子夜拉出,“你家相公彈琴,你來跳舞!”

酒館中的人立刻推攘著洛見賢到了琴前,“琴舞和諧!琴舞和諧!”

撥了撥酒館裏沾了酒漬的普通桐琴,洛見賢微微一笑,撩開衣袍,如市井平民般隨意盤坐在了琴前。

楚子夜呆愣著,哪曾想過一向清貴無比的太子混入酒館也會沾上市井氣息?待她回神之際,腰間已被老板娘係上了寬大的紅布,粗粗圍上一圈,也抵上了華麗舞裙。紅布稀薄,裏麵絲緞的柔光若隱若現,宛若天際彩霞,別是一番風情。

“對你家相公笑一個呀!”老板娘將一根掛有七個鈴鐺的細鏈拴上了楚子夜的纖纖細腰,最後猛地一推力,將楚子夜送到了簡陋舞台的中央。

周圍盡是脂粉膩香,酒館舞女腰肢輕擺,一串悅耳的鈴鐺聲繞上褐色梁柱。聽著熟悉的樓蘭七鈴舞節奏,楚子夜不禁心弦一動,攏在袖中的素手拈成蘭花。骨子裏本是飛天踏歌,奈何委身皇家,自恃天下女子第二的尊貴身份,這等恣肆盡興的七鈴舞,她不該在宮外踏出一小舞步的!

楚子夜眼波橫去,隻想瞧一瞧人群中的太子。他的反應如何?若是他露出一絲不滿,那她便是折斷腿,也不會再舞!

玎玲清音,楚子夜覺得心如同一汪碧湖,被他的琴音擊出了漣漪。

一堆魄落的樂師中,洛見賢在努力地撥弦。他的手指修長,適合握筆也適合執劍,但卻無法流暢地飛舞在琴弦之間。偶爾他指間的清雅琴音會衝破七鈴舞的歡快節奏,可這極不協調的琴音急速地又被淹沒在熱烈的鼓聲中。每當此時,他會搖頭輕笑,將目光鎖在楚子夜身上,牢牢不動!

那樣的目光似曾相識,是三哥踏上征途時回頭一望三嫂的不舍,流連不已。

她明白,目光裏有一種叫繾綣的東西。

心頭燙得火熱,熱力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楚子夜終於飛揚起臂膀,身姿舒展,如同破繭後的蝶,炫耀著新生的美麗翅膀,在人群裏翩翩起舞。

她舞得這般恣興,好似兒時那不可觸及的夢想。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她水袖一抖,直聳霄漢,扯下天邊綿綿不絕的彩霞將她包圍。一切一切都隻有那飛揚的舞那歡快的心……

喧鬧於極靜中,陡然間一絲清音拔起,如山澗翠鳥婉轉而鳴。泠泠琴音,連綿不絕。酒館中的樂師幾乎同時止了弦,安靜地聽著一曲彈得平凡的《洛神賦》。沒有華麗的指法,也沒有流暢的轉音,但彈琴人卻是傾注了一腔情感。情絲纏著琴音,繞進人心。

楚子夜的足尖像是被琴音束縛住了,飛轉的身軀緩緩靜止,眼角飛瞟到了角落。那裏,洛見賢正在撫琴。

他的表情十分認真,幾近虔誠。

琴音如流水,楚子夜似乎可以看見自己漂浮在那清澈的流水中,黑發如藻,在他的流水琴音裏瘋狂生長。

楚子夜溫婉一笑,舞步輕踏,長裙邊沿處露出了一彎新月般的蓮足。曲是他彈的《洛神賦》,舞自然得是她的淩波步。

遙遙酒館間,他們四目對望,靈犀相通。

旋轉,旋轉,再旋轉。洛神賦,楚子夜這一舞超脫了水中洛神。洛神不再高貴,不再清雅,也不再有往日的幽寂,而是蜜糖般的嫵媚。原來自由是這般的滋味,楚子夜眉梢盈盈笑意,這一生終有一次讓她舞出了淩波步中的自由!

酒館裏的燈火、美酒、歡笑的人們,在楚子夜舞動的眼裏都幻成了點點繁星,唯有那角落裏溫柔的眼是清晰的!這樣快活的時刻,她大抵是明白了自由。其實,洛神與她都好似一尾魚,隻渴求一方清澈的水。而遇上一個擁有流水的他,她便是自由的!

不自覺的,楚子夜恍恍惚惚地走向了那方角落。她就像是一個追求惑媚罌粟的小孩,心裏被欲望占據了一切。她隻想殷殷問上一句,他的心中,楚子夜如何?莫輕煙又如何?

他的一方流水是否可以隻容納一尾叫做子夜的魚?

尖銳的呼嘯聲穿透洛陽半城的夜色。

酒館裏的笑聲立即停了,人們都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望向夜空。慘白的煙花衝天而起,陰森森的,如同鋒利劍上的寒氣。

洛見賢止了弦,一語不發,穿過有些慌亂的人群,握住了楚子夜的手。突遇這種怪異的煙火,楚子夜還有些懵懂,由著洛見賢拉她出了酒館。

酒館的空地上,洛見賢望著遠處煙火最後一絲的消散,從腰間取出了一枚銀丸。冷冷的風吹過臉龐,楚子夜一下子清醒了。月光下她看見銀丸的外層薄殼在他的指間破碎,被高高拋起在夜空。

同樣的慘白煙火就在他們的頭頂綻放。

原來隔近處看,這煙火更加令人心懼,刺目亮白如猛獸獵齒,仿若要撕碎地上的人。危險的氣息瞬間就籠罩了整個酒館,剛才還在飲酒歌舞的人們轟然湧出酒館,向四方散了。

紛紛跑過的人,帶起了急促的風,直攪得楚子夜腰間的銀鈴響個不停。銀鈴聲雜亂而不安,楚子夜微微顫抖著,盡管她的手就在他的掌心。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從慘白煙火升起的一刹那起就不曾離開。

洛見賢淡淡笑著,溫潤的目光鎖定在她的身上,“這煙火是少澤宮的暗號。大概是宮裏出了一點事,他們急著尋我。”輕聲解釋,隻是為了安定她的心。

煙火熄滅,楚子夜在暗夜裏笑了笑,寂寂無聲。

他怕是不知,就在那擲出銀丸的瞬間,透過他溫和的麵容,她瞧見了他眼中的欲望。以前在祖父的眼裏,她常看見,這種深沉的欲望。後來辛桋說,那便是身處權力場上的男人們的野心。

寂靜的青石巷裏響起了猛烈的馬蹄聲。

極快地,一匹駿馬已奔到酒館前。馬上的侍衛一拉韁繩,利索下馬。是穿著特製盔甲的金吾衛,似乎官位還不低,他半跪稟道:“殿下,右相大人府中遇刺,中了藍色妖姬之毒,危在旦夕。”

果然今夜峴雨宮死士不是單獨行事,他們不僅是追蹤莫輕煙,還想要少澤宮右相的命。洛見賢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鬆開了握著楚子夜的手,柔聲道:“右相有性命之憂,我必須去處理,你便隨方塔回宮。”

楚子夜靜靜地站著。稱職的太子妃是不應該反對的。

倒是那個穿著特製盔甲的金吾衛方塔皺起濃眉,重重一跪,“殿下,今夜隨時都有刺客出現,請殿下讓方塔護衛在側!”

“我身邊還有幾十名的金吾衛,不會有危險!”洛見賢翻身上馬,“今夜你的職責是保護太子妃!”

又是一陣馬蹄聲,踏碎巷裏的沉靜。

“白露朝夕生,秋風淒長夜。憶郎需寒服,乘月搗白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不知酒館的老板娘何時攀上了屋簷,幽幽地唱起了歌。

對著身邊虛無的空氣,楚子夜嫣然一笑,那裏方才有一個溫潤男子牽著她的手,有過很短暫的幸福。

騎上馬,楚子夜淡淡地應和著歌聲:“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尾音綿長,似乎繞著秋風打轉。

峴雨宮,東北角的小院子裏燈火通明。

“廢物!一群廢物!”洛思齊邊看折子邊低聲咒罵。真不知峴雨宮養了多少廢物,居然就這樣輕易地被少澤宮給切斷了財源!

“王爺,好消息!”宋長生一路奔到門前,欣喜叫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們有救了!”

“少澤宮的右相死了?”洛思齊輕蔑道,“那個礙眼的老頭子早該入黃土了。”

“右相中了藍色妖姬應該死了吧。”宋長生頗有可惜地答道。其實右相老頭子人品還蠻不錯的,當年他還是窮困書生的時候,經常與一幫所謂的才子去右相家裏混吃混喝。不對啊,他所說的天大的好消息並不是這個,“王爺,是莫門……”

“不就是莫門的老頭們答應刺殺洛見賢!我早就料到了,一群貪得無厭的糟老頭子們,私吞了我送去的一萬兩,還敢不聽話嗎?”洛思齊抬起頭,鳳眼斜覷著驚訝中的宋長生,“天下第一的刺客、從不失手的唐秋水,會狠下心去刺殺同窗好友洛見賢嗎?嗬嗬,真是期待啊!”

宋長生不禁暗歎一聲,王爺果然還是王爺,陰險得夠足!

“洛見賢,我一定要砍了你!”又將幾張奏折摔到地上,洛思齊的黑瞳裏迸發出盛盛怒意,“竟然斷了我邊疆大軍的糧草!”

“戶部老頭們什麼時候成了他少澤宮的狗腿子?”再翻過幾份折子,洛思齊極快地移走到邊塞的軍事地圖前,“長生,有多少糧草運到了曲陽?”

“全部!”

眯起了邪魅的鳳眼,洛思齊咬牙道:“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幫著少澤宮守住曲陽,那邊塞大軍冬天就準備餓肚子了!”

“大概是的吧!”

“是個頭!我洛思齊的軍隊憑什麼替他洛見賢白白流血犧牲!”洛思齊爆了一個大大的栗子給宋長生,“去搶了沁陽閣裏的寶貝,換了錢銀,買糧草急快送往邊塞大營!

宋長生捂著頭,全身顫抖打結道:“沁陽閣……裏麵全是……貴妃娘娘的……心愛寶貝啊……”王爺的母妃——上官貴妃的火爆脾氣是可以炸翻整個皇宮的啊!

洛思齊瞪著雙肩顫抖過度的宋長生,“怕什麼?本王帶頭去搶!”

清清冷冷的掌聲突然在門外響起。

一個高貴女子的側影打在窗紗上,“梁中王果然有成大事的狠絕!”

洛思齊銳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白紗上的側影,端起絕傲的下巴,冷冷一笑,“多謝誇獎!”

紗窗上幾片秋葉在風中打著轉,黑影投在紗上,遊走飄移。

“王爺可還記得當初我們的協定?”

冷著那張俊邪麵龐,洛思齊抄起桌麵上的一個小巧玉瓶,手臂一揮,玉瓶穿過窗紗,落在了外麵的女子手上。

白紗上的側影動了動,大概是那女人打開玉瓶,聞了聞味道。

“的確是唐門七寶之最的散沫水。”女人冷漠的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隱藏著莫大的喜悅。散沫入水便化作天下劇毒,無藥可解。

“這是太子的曲陽軍事作戰圖!”破損的紗窗洞裏塞進一卷竹紙,竹紙邊角光滑,散發出柔澤光芒。

窸窣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紗窗上的高貴側影慢慢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暗夜的空中,飄起了一朵瑩潔的五瓣純白小花,清冷幽香隨風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