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夜長不得眠(2 / 3)

刺耳的破碎聲爆開在思勤殿,白玉鎮紙裂成三段摔在石磚上。

窗前負手而立的男人,沙啞地說:“如你所願!”

楚子夜慢慢地蹲下,將他剛才摔斷的白玉鎮紙碎片揀起,放回到了書桌,無聲無息地離去。不必停留,也不必眷戀,他與她之間早碎了的好,免得她還保留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遂了心願,她為什麼在踏出思勤殿的那刻卻垂下了眼淚?

近一月太子沒有踏入朝華殿一步,皇宮內已傳得沸沸揚揚,太子妃因病失寵。朝中各家也積極舉薦側妃。

“辛桋呢?”楚子夜披上一件寬袍,晚秋夜裏寒氣重,她有些受不住了。

暗香在為衣裳熏香,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才道:“辛先生剛出去了,說是看什麼花開了沒?”

楚子夜拉緊了衣襟,“我也去看看!”辛桋是北方人,愛種上幾株白桋花,隻是洛陽溫濕,白桋花總是開得不好。

偏僻深宮裏回廊曲折,幾盞宮燈在風裏搖晃,微弱的燭火也忽明忽暗。

遠處的石亭裏好像還有一點兒光線射出,大概是有人吧。楚子夜子慣性地偏離了幾步,躲開了亭子裏燈光照射的範圍。皇宮裏陰暗的地方多,不該看的不該聽的,都是少惹的好!

往廊子裏幽暗的轉角處走了幾步,楚子夜才停頓下來,遙望四周,卻又不禁蹙起了娥眉。躲得慌亂竟忘了方向,宮中長廊夜裏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幽幽暗暗望不到頭。

楚子夜低聲輕歎,極不願意地將目光挪向了石亭,想借著石亭燈光大致辨個位置。

石亭樣式古樸,人也少,隻一男一女。

有的時候命運是長了眼睛的利箭,你想躲也躲不掉。楚子夜頓時隻覺得全身冰涼的血液都一個勁地往腦子裏湧,攪得她頭痛欲裂,卻偏偏心裏缺了血,幹癟得枯澤,寒冽得發顫。

幾乎是被無數雙的大手強壓著,她蹲在了轉角處。又一次在黑暗裏,遙望對麵夜色中的男女。

如你所願,嘶啞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耳畔。

如她所願,他尋覓三千佳人!

清澄如碧的茶水自紫砂壺中緩緩流出。

莫輕煙端起茶碗,低頭看著碧水中的雙眸,淡淡的哀愁,怕是長廊轉角處蜷縮成一團的女子更加哀愁吧!

“這是楓露丹,換取秋水的性命!”

莫輕煙從素衣裏取出瓷瓶,清泠的眼刹那耀亮,是一種坦然也是一種擔憂,“長老們聽從梁中王的命令,準備派秋水刺殺你!”

將瓷瓶掂量在掌心,洛見賢笑了笑,“怕是要用這楓露丹保住我的性命吧!”

莫輕煙輕咬嘴唇,點著頭。唐秋水刺殺洛見賢一定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倘若太子去世,秋水也必定會橫屍街頭!

“好!”洛見賢握緊了瓷瓶。

“謝謝!”淡然飄逸的女子輕輕頷首,眼角餘光瞟往黑暗中的轉角處,歎道:“原以為你們是彼此依賴的人呢!”

“她上折子,為我薦納側妃!”洛見賢手指僵硬,捏著茶碗一動不動,可碧綠的茶水在碗中卻是層層蕩蕩。

如果她的心裏有一點點的他,她還會如此平靜地將另外一個女人塞入他的懷中嗎?一切都是為了她的楚園,楚園的利益遠遠地高過他,高過他們之間的情……

靜默中,莫輕煙忽地淡聲問道:“告訴過你愛她嗎?”

洛見賢一愣,碧螺春灑在了桌麵上。

清清嫋嫋的淡聲依舊在說:“女人的心最是敏感的,經不住任何的猜疑,一點兒蛛絲馬跡就可能讓她失眠一夜。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的特殊,身在皇宮的她又能相信你到什麼程度呢?曆史上帝王的愛總讓女人傷透了心!”

“我不同——”洛見賢艱難地說出。

莫輕煙挑起眉,似乎更像一種挑釁,“她不知!”

轉動著手中的茶碗,碧綠漣漪,有些耀花了他的眼,朦朧中水中有身量未足的她揚起長袖,對他嫣然一笑。洛見賢隻覺滿口苦澀,像是炒枯了的茶葉泡的水,晦得心頭澀疼。

他們像是刺蝟,靠得太近,總是傷害對方。就如現在,他明明知道她躲在角落,看得一清二楚,卻依舊與莫輕煙清談雅笑。

她以楚子晨傷他,他以莫輕煙傷她。

一道銀光飛刺入樹叢陰暗處,低沉的叫聲蕩在靜謐暗夜裏格外刺耳。

素腕回抖,絲線帶回銀針,針尖處染有暗紅血絲。莫輕煙蹙起細眉,“我太大意了,竟讓人跟蹤!”又是數枚銀針自袖口蓬處,暗夜裏傳來數聲淒厲低呼。

叮,極細小脆亮的聲響,莫輕煙極快地抽回銀針,針身幹淨並無血痕,但卻有一細刮痕,幽藍地閃著光,“是峴雨宮的死士,他們兵刃上都抹了藍色妖姬!”

峴雨死士,不死不休,向來是殺人不眨眼的!洛見賢心裏被暴錘狠揍了一頓,也不及細想,擰身飛躍到了轉角處,極盡粗暴地擁起了蜷縮的人。

全身冰冷,仿若困在了冰窖裏,隻等著寒氣入骨,凍僵五髒六腑。突然的,急迫的,似乎是憤怒的火焰,將她狠狠地包圍。猛烈的熱流襲遍了四骸,楚子夜抬起水霧朦朧的眼,扭曲而熟悉的臉近在咫尺,心中突然慌亂起來,不禁掙紮。霸道的力量緊箍著她,急躁的氣息在耳邊粗喘:“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在!”

忍不住眼中的水霧,一瞬間剝落,凝聚成大滴大滴的淚珠。

他幾乎是顫抖的,“子夜,不要害怕!”

她抽噎著點頭。暗夜裏有不少的黑衣人如鬼魅緊緊地追殺他們,那揚起的刀,在清幽月光下淬成一弧暗藍,靜冷的藍光像是墳地裏的鬼火,驚秫人心。

凜冽的風刮過,吹亂散發,他的發她的發糾纏在一起,掩蓋了她的視線。

“子夜!子夜!”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懷中的暖軀,極淡的低聲喚著,空靈之極像是幻覺。

“這是哪裏?”楚子夜輕問。

周圍一片黑暗,溫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頭頂,“這裏是為上官貴妃專門送花的老馬拉車,沒有人會發現的。”

車子的容量極小,因為要保住嬌嫩的花朵,所以用厚厚棉絮圍起了一個小小“溫室”。為了躲進“溫室”,他們蜷縮在一起,四肢膠結,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空隙。

“那些人是刺客嗎?”

他輕撫著她的長發,“不用擔心,隻是最平常的刺客。”

“經常遇到嗎?”她的問聲微微發抖。

混黑中她似乎聽到了一絲極細小的輕笑聲。他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垂,聲音低沉似是一種迷惑,“這是關心嗎?”

仿佛一個響雷打在耳畔,她茫然不知所措,隻是本能地輕微掙紮了一下。

“不要動!”他將她勒在懷中,幾乎擠盡了她肺裏的空氣。

溫潤的氣息滑過她的左頰,像是一根輕盈的羽毛,撩得心口一陣發顫,她急忙問道:“莫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緩緩地,繞在她身上的鐵臂略微鬆了鬆。

“她武功很好!”洛見賢皺著眉澀澀地說。離她越近,他越是陷入深潭,不得自拔。原以為一月不見,至少也可以將她有所淡忘,哪知一旦再見,就是刻骨銘心,半分由不得自己。如今身邊危機四伏,他哪還有勇氣將她拉近,成為眾多暗處刺客的箭靶?

車輪轆轆,載著他們駛向宮外。

安靜中她緩緩地垂下頭,停留在他的胸口。一切都很好。狹小空間裏她埋頭安心地聽著他堅緩的心跳聲,鼻端有夾雜著泥土潮濕以及花香的空氣,一切恍如夢境。

她閉眼。人心有貪,隻溫暖一刻也好!

昏昏睡睡中似乎有一陣猛烈的搖動,楚子夜淡淡地抬起眼,正欲要問,卻聽到車外有人聲——

“二麻子,趕了半夜的車,去喝點酒暖暖身子!”

有人爽朗地應和一聲,接著似乎是拴馬車的聲音,然後就清靜下來。

“附近沒有人了。”他先下了馬車,然後掀開破舊棉絮,將她扶了出來。到底是深秋的夜,寒氣重,她剛下車,便輕聲咳嗽。

他蹙起眉,又折回車裏,不知從哪裏翻出的半舊毛毯將她圈起,“我們也先去酒館暖會兒,再想法子回宮。”

楚子夜微微怔忡,目光才越過他清俊的容顏。不遠處,一盞圓紙燈挑在半高空,淡黃色的火光是整條胡同裏唯一的光源。燈上貼著一個碩大的“酒”字,隻是風吹日曬,字跡有些模糊了。如此深夜,隻有這家酒館還迎著客,隱隱傳來愉悅的笑聲。她點了點頭,隨著他踏入小酒館。

剛一入館,氣氛就已然不對,方才的歡聲笑語頓時停下,那些微微熏醉的人都張望著他們。掃視酒館,楚子夜大抵明白了原因。這間酒館油膩膩的桌椅以及粗俗的酒菜,都表明這裏是京都下層人士聚集的場所,而他們雖然狼狽,但身上衣衫的精良還是表露出與酒館的格格不入。

“喲,這麼晚了,還有貴客光臨!”人群裏扒出一位中年婦女,眉梢間都是酒意,大約是老板娘吧。她擰腰回身對著酒館裏唯一的空地,拍手高呼:“姑娘們,舞起來啊——”

空地處的幾個紅裙年輕女孩旋即飛揚轉動,腰間的鈴鐺丁冬清響,尷尬氣氛瞬間消失,又恢複到了剛才的歡快中。

“看樣子兩位是夫妻吧?”那老板娘細眼瞟了他們一圈,掩嘴吃吃笑道,“莫不是吵了嘴,小娘子氣得要回娘家,相公這才急得相追吧?”

洛見賢並不否認,隻靜靜地看著楚子夜,眉宇間的溫柔任誰也瞧得清楚。酒館內的市井小民頓時起哄大笑,楚子夜的臉皮一下子懵紅。

“從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夫妻之間磕磕碰碰多的去了,真要一件一件爭個勝負,頭發都要白出一大把了!”老板娘眯起細細亮亮的眼,拉著楚子夜坐在了一堆人裏,附耳小聲道:“這位妹妹,姐姐借著酒勁說句話,千年緣分修得的夫妻,萬事求個和,隻要他心裏裝著你,什麼事也都過了!”

他的心裝了天下,哪裏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喂,喂,這位相公快向娘子敬酒賠罪!”老板娘將大碗酒塞到洛見賢手中後,上下揮舞手臂,帶動著大群人有節奏地拍掌,“敬酒!賠罪!哄娘子!”

“娘子——小生賠罪了——”掌聲中一俊秀男子顫巍巍地站起,眼神矇矓,顯然是喝了半醉。但男子作態瀟灑,特別是嗓音清亮,一聽便是昆曲行家,一聲娘子叫得是纏綿悱惻。他晃悠地輕撞洛見賢,笑道:“兄弟,該如此賠罪!”

在人群簇擁中,她顯得更加單薄,似乎隻稍稍一加力,就泯滅了。洛見賢不由自主握住了那微涼的手,盯著她的眼瞳,一字一字地說,“娘子,對不起!”他有許多的對不起,因氣惱她舉薦楚子晨,一個月對她不聞不問,那般冷落!

恍然如夢,楚子夜隻覺得在油燈的昏黃照耀下,周圍一切隻是一副濃烈的畫。那個人在她麵前輕聲哄道:“娘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