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舟二十二年,清秋。
物極必反,這是最近稷下學宮的學子們討論京都楚園時常說的話。京都楚園在夏日將權勢推向巔峰的同時,也是它輝煌的末幕。
寒露那一天,掌管京都楚園近二十年的楚老爺子太尹楚徹突然離世,楚家一時群龍無首。隨後接替楚徹的司禮太常楚環能力有限,無法服眾,楚園爆發爭權內戰。短短一個月,楚園權力轉移,由督察使楚留雲取代司禮太常楚環成為京都楚園的掌權者。
厄運接著降臨。中秋之夜,拓跋剽螭鐵騎再度圍困曲陽。新晉的曲陽將軍楚子敬倚仗夏日破敵之銳氣,出城迎戰剽螭鐵騎,兵敗退守曲陽。邊塞重鎮曲陽再次危。
曲陽戰敗傳入宮中,太子妃病情加重。祖父去世以及曲陽兵敗,已讓這位入主東宮剛剛半年的太子妃心慮焦竭,頑疾再度複發。日日調養,時好時壞。
在這個蕭索的秋日,楚園也猶如枝頭上的一片樹葉,寒風中搖搖欲墜。
“三夫人!娘娘正臥病在床呢!”暗香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女人闖進殿內。
“子夜,子夜!”楚藍在幽暗的內殿裏高聲呼叫著,這裏昏暗的光線以及濃重的藥味讓她感到強烈的不安,她必須以高亢的聲音迫使自己鎮定,“子夜,不要騙姑姑了!你一向身體都很好,不可能一病不起的!”
“三姑姑!”虛弱的聲音從淡紫紗帳後傳出。
“原來太子妃還記得我這個親生姑姑啊!”楚藍哼了一聲,坐在了紗帳外的寬背木椅上,氣喘籲籲。剛才為了硬闖入朝華殿她可費了不少力氣。
輕紗卷起處,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頰。
楚子夜微微側身,打量著不請自來的貴客。好像這段時間原本嬌生慣養氣焰霸道的三姑姑衰老了不少,可那雙眼裏依舊閃爍著精明。
“子晨拜見太子妃姐姐!”貴婦身後的嬌嫩女孩盈盈一拜,清麗聲音婉轉如鶯。
“哦,是子晨啊!”楚子夜微微笑起,素淡的笑容浮現在蒼白的嘴角,隱約之間仍可看到以往的明媚麗顏。
“都是自己人,不必假惺惺地問候了!”楚藍不耐煩地揮起衣袖,精明目光直直盯著半躺在榻上的楚子夜,“為什麼不肯見我們楚家人?你知不知道近一個月在朝堂上楚園受了多大的重創?身為太子妃,你怎麼可以袖手旁觀呢?”
在一連串嚴厲的責問中,楚子夜慘白了雙唇,撫著胸輕聲咳嗽起來,“三姑姑,子夜哪敢忘記楚園,隻是最近身子虛弱,有心無力啊!”淒楚的眼神以及自責的聲調,還有那微微低垂的額頭,都讓她充分地表現出了一個弱小女子的無奈。
看不見紗帳後女子低垂臉頰下的表情,楚藍微微一啐,“子夜三姑姑從小看著你長大,你的那點小心思,難道裝病就可以瞞得過我嗎?”
“從小你就最討厭爭奪,能避就避。一個多月前,園子裏鬧騰,你不就躲在宮裏不肯出來說一句話,任他們爭得個天翻地覆?”
“好像三夫人也從中獲得了不少的好處吧?”清冷的反問打斷了咄咄逼人的貴婦指責,辛桋端著藥碗緩步走進。
楚藍霎時臉白,“你一個外人憑什麼管我楚園的家事?”她憤恨地盯著眼前的冷漠女子,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這個舉止高貴的女子,總覺得這個女人太過犀利,從不為人留下一條後路。
辛桋將藥遞給楚子夜,而後轉身挑高黛眉,對著這位囂張的楚家女子冷冷笑道:“辛桋不會關心楚園之事,但三夫人也不要在少澤宮大呼小叫。這裏是皇宮,不是楚園!”
“你?”楚藍尖長的指甲指著深殿內的冷漠女子,一時語塞。
“三姑姑,我們都是楚家人,其中有些誤會都是小事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楚子晨上前幾步,為氣結的楚藍輕輕捶著背,乖巧地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當然是要以楚園的大局為重了!”
楚藍瞥著這個看似純真的小女孩,臉皮擠出一絲笑容。這次楚園內戰中,她與楚子晨的父親結盟將督察使楚留雲推上了最高處,可楚園的實權卻留在了楚子晨的父親泉州海司理的手中。
“既是為了楚園著想,我也就直話直說了。”楚藍轉頭盯著蒼白容顏的楚子夜,緩緩說道,“請太子妃為太子選納側妃——楚子晨!”
幽暗中昔日豔麗如牡丹的嬌顏刹那枯萎,楚子夜原本蒼白的臉泛出一絲青灰色,那是瀕死前掙紮的灰敗顏色!寂靜中,她飲完了苦澀的湯藥,抬起頭,用透亮的眼眸麵對所謂的楚園家人,一字一頓:“不行!”
“為什麼?”
“世間會有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夫君分與他人嗎?”
“他是太子!遲早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楚藍皺緊了眉頭,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這個似乎很陌生的侄女。楚子夜那是一個從小接受特殊訓練的女子啊,她應該早已學會不驕不妒,心如止水地麵對那個擁有三千佳麗的男人,“與其同其他女人爭,不如將自家姐妹舉薦給太子,將來在皇宮也有個照應!”
淒淒慘慘一笑,楚子夜搖著頭,“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金石般的鏗鏘之聲出自冷漠高貴的辛桋。
殿內所有驚訝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冷淡的女人身上。辛桋眉眼堅毅,不帶感情地分析道:“後宮中的生存需要其他人的支持!相較與來路不明的女人,同出一門的楚家姐妹是最佳的選擇!”
楚藍也趁機勸說:“想在後宮站穩,必須要有子嗣。可你進宮已有半年,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如果將來皇長孫的母親不是你,也不是楚家人……”
無數的聲音都在指責她,無數的麵容都在嘲笑她,她無處可逃。
“我答應!”
妥協,這是她在所謂命運前的又一次的妥協!
來來回回的人影中,深殿又恢複了寂靜。
楚子夜撐起疼痛欲裂的額頭,望著紗帳後高貴女子的側影,幽幽道:“辛桋,我又錯了嗎?”
冥冥暗香裏的朝華殿,寂靜如舊。
憔悴女子淒淒然地傻笑不已,“辛桋,我變成了一個皇宮裏的妒婦,是不是?就是像是小孩子懷中的心愛玩具,明明知道他不愛我,可還是無法容忍其他人的染指!”那一夜後,她的深宮願望——和愛她的良人執手相老,就無情地破滅了。也曾在幽暗的黑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回歸到以前的楚子夜,無情,無愛,無恨,無怨,做一個天下模範的太子妃。可有的時候,心偏離了軌道,就算是勒碎了它也回不到從前了!
紗帳後的高貴女子身子輕顫,過了一會兒,她繃直了背,冷冷道:“其實太子妃也是一個要在後宮裏生存的角色!”
楚子夜嘲弄一笑,轉身將自己掩藏在深殿內的陰影裏。
多大的諷刺!太子妃也如同宮女一樣,拋開了高貴的華衣,她們都隻是在後宮裏汲汲取得一片生存之地的女人!
描眉勻脂,她都親手細細做來。
最後確認一遍,銅鏡裏的容顏沒有任何瑕疵。厚厚的脂粉將原本的憔悴容顏遮蓋,嫣紅胭脂的妝容下,她又是那個豔冠京都的楚子夜!
骨瘦的手指將梳妝台上的納妃奏折放入寬大的衣袖,完美地轉身,楚子夜娉婷嫋娜地走向少澤宮的另一端,太子的思勤殿。
思勤殿的門口,侍衛以及內侍們在看了一眼所來之人後都十分默契地安靜退下。楚子夜也習慣性地回頭,輕聲道:“暗香,你也退下吧。”
後方是虛無的空氣,楚子夜淡淡一愣。都忘記了,剛才來時就讓暗香不用跟著了。這場向皇權的屈服獻媚,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她又一次看見了伏在書桌上的沉睡容顏。楚園內亂,曲陽再敗,她都是裝病躲在深宮暗處,極力地壓製著事態的擴大。可他卻不能,肩負著少澤宮的重擔,隻能站在鏡天殿上遭受著朝臣們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攻擊。
思勤殿內好像湧入一股極淡的牡丹香,洛見賢的頭腦清醒不少。子夜總愛在香粉裏加上一點點的牡丹香,時間久了,香味才濃濃地散出。
他從成堆的折子裏抬起頭,眼前果然是熟悉的容顏。
溫暖的橙色夕陽光線灑落在她的肩頭,淡碎的光線在細柔的鎖骨上跳動,映射到那女子的右臉,異樣惻然。這些天她又病了,而他為了切斷峴雨宮的財源,無法抽出時間陪著她。
此時看到那瘦削的臉頰,心中頓時湧出憐惜,洛見賢抽身離開書折堆,上前握住那雙微涼的皓腕,歉然一笑,“子夜,好些了嗎?最近太忙,不然一定要監督著你喝下湯藥!”
微微揚著頭,她就能清楚地看見那一雙清雅的眸,眸裏帶著濃濃的關懷,一種溫柔的醉心的關切。他是天生的演技純熟嗎?其實這段政治婚姻不必演得如此動人,不需要刻骨的溫柔,她也一樣能夠成為‘標準太子妃’,將楚園的勢力歸納到他少澤宮的門下。
不能再沉浸在那雙溫情蕩漾的眼中,否則她又將恢複成皇宮裏的瘋狂妒婦。楚子夜咬著嘴唇,垂下了額頭,不動聲色地將手腕抽離他的掌心,“殿下,臣妾有重要的折子上陳。”
望著空蕩蕩的手心,洛見賢眼底露出淡淡的失落。
楚子夜靜靜地佇立著,直到洛見賢又回到了屬於太子的座椅上,才從精繡袖口中取出折子,循著禮法,躬身雙手舉著折子放到了書桌上。
這就是他與她之間的鴻溝,他將是掌控天下的男人,而她即使有幸貴為皇後,也隻是眾多附庸他的明珠之一,一個在後宮求生存的女人!
一滴,兩滴,三滴……楚子夜默默地數著書房角落裏的水漏聲。她一直低著頭,沒有抬頭瞟上一眼他的反應。極靜中,她似乎聽見自己緩慢的心髒跳動聲,忐忑不安。
“你確定嗎?”震怒的聲音突然在頭頂爆發,楚子夜慌亂抬起頭,對上一雙怒氣衝衝的黑瞳。什麼時候他又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楚子夜瞟見他手中撕爛了的折子,一時間啞然無語。她還需要說什麼嗎?以奏折的形式上言納妃,這樣正式的宣告還要確認什麼?她楚子夜的甘心或者不甘心能阻止將來的三千佳人陪伴在他的身邊嗎?
不,不能!
他不愛她,她也不想成為長門冷宮的陳阿嬌,所以按照曆史上相敬如賓的皇上與皇後就好!他還是坐擁天下絕色的帝王,她也能成為德行淑良身份尊貴的皇後!帝王無情,皇後無愛!
“臣妾無能,進宮多日未能替殿下開枝散葉,心中有愧。聽聞前朝賢妃,多以國家社稷為重,常舉薦賢良女子進宮,以旺龍嗣。臣妾甚為同感,願效德行,特舉薦楚子晨為側妃。子晨溫婉賢良……”
“夠了!”洛見賢粗暴地吼道。
就是這個女人曾經輕歌曼舞闖入他年少的心房,歲月流淌中停留六年,霸占了他的心。如今他一心一意為她營造一段溫馨愛情,可她卻鄭重地說,殿下,請納子晨為側妃!
原來,她還是隻愛太子,不愛洛見賢!
他緊緊扣著她的肩膀,一雙噴火的眼狠狠地盯著那張明媚的臉龐,“你是自願的?”
“自願!”
楚子夜不知是如何撐起最後的一絲勇氣說出!那張暴怒的俊顏就在她的眼前,遠離了以往的清雅,變得如同噬人的負傷猛獸!可手心指甲的深掐疼痛,努力提醒著她殘留的理智,這個男子隻是偽裝的深情,他愛的隻是楚園的政治影響力!如果愛她,也就不會在水榭中會見另外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