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舟二十二年,夏末。
捷報一日千裏,上傳京都。平羅奇兵,火燒拓跋,曲陽安定。
當朝臣們還在鏡天殿爭論要派哪位將軍時,遠在平羅的校尉楚子敬已宣讀了太子密令,掌管塞風營。其後點兵三千,懷抱易燃幹草,連夜翻越賀蘭山,直取拓跋大營。趁著夜色,奇襲輜重營地,一把火燒光了拓跋鐵騎的所有糧草。火光衝天,誘引前方百裏的剽螭鐵騎回營。待剽螭鐵騎慌忙入營之時,忽四周狼煙彌漫。戰馬狂亂,人不能控,拓跋士兵多相互踩踏而死,損失慘重。
曲陽之圍解,拓跋軍隊退回格爾沁大草原。
後,皇帝嘉獎,讚楚子敬有勇有謀,擢拔其為曲陽將軍,鎮守曲陽。曲陽將軍上表,願請辭一人之功,分賞三千冒死軍士。帝覽其表,大悅,另賞三千軍士黃金千兩。
京都楚園,一時榮光,無人攖其鋒芒。
當漫漫的暑氣開始消散的時候,初秋的涼意已悄然探出了頭。
清晨的天空,濃密的霧氣籠罩著朝華殿。光線晦暗的深殿內,暗香正在為楚子夜梳理那頭如黑緞般光滑的長發。一別一擰,再一綰,梳了一個樣式別致的垂雲髻。
楚子夜望著明亮銅鏡裏的臉,漠然地有些陌生。指尖摩挲著一支金簪,黃金百花瑪瑙串珠的胭脂碎,指腹在胭脂碎上來回輕撫,猶豫了許久,終於遞給了暗香,“戴上吧!”
恰時,朝陽衝破了重重錦帳,射入深殿。細碎的陽光遊離在胭脂碎的瑪瑙上,異樣的妖紅,頓時耀亮了殿內灰暗的色彩。
簪便要插入如雲秀發。
“等一下——”楚子夜不知為什麼急急叫喚住了暗香。
暗香驚愣。
楚子夜無聲一笑,竟有一股淒美,猶如昨夜花開今朝就遭了雨淋,“算了,這是皇後佩戴的金簪。”她隻是偶然得到了它,暫時保管。如今她楚子夜並非皇後,也就是不能——也不配戴上!
暗香悻悻地將胭脂碎收好,“還在為太子不能陪小姐歸寧而不開心嗎?”
“殿下國事繁忙……”揚在楚子夜櫻唇間的笑容忽然間消失了。
是啊,在朝華殿內,她還是在虛偽地笑,生怕別人看出了這婉揚笑容下的不甘!不知是為了楚園還是為了他,她每日穿梭在各宮之間,揚著麻木的笑容,做一個恭良溫順的太子妃。
可她並不想做一個德性兼備的太子妃,她隻想做一個單純勇敢的小姑娘,在甜蜜的月夜下,拉起他的手,揚起小巧玲瓏的下巴,驕傲地告訴他,我喜歡你!然後再問,你願意牽著我的手,看細水長流,一起慢慢老去嗎?
但殘酷的是現實,皇宮裏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單純勇敢的小姑娘。在通往各宮的曲折迂回長廊裏,她耗盡了殘存的勇敢。就是在與他耳鬢廝磨的軟語中,她也不敢問一句,愛我嗎?常常在深夜醒來,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抬頭望向那如月光柔和的麵容時,她是一陣一陣的害怕,害怕她還沒有來得及準備,他就已然轉身,麵對另外一名女子溫然淺笑,然後擁她入懷。
他是太子,擁有三千佳麗的特權,所以她的心是在一艘風暴中掙紮的船,他越是溫柔,她越是顛簸。難受到極致,也不敢追問,怕問了,夢境碎了,虛幻也無。
“馬車已到宮門。”冷靜的聲音傳入深殿。
楚子夜起身,裙裾拖在絢麗的地毯上,劃出哀怨的弧線。在殿門口,她看見了辛桋,每次看到這個智慧女人的堅毅唇角時,她就會感到自己對愛情的期冀正在緩緩地流失。
少澤宮,安瀾門。
稀薄的陽光照在楚子夜高潔的額角,淡淡的金光似乎是無限延長的絲線,包裹住了她的全身,猶如高傲的牡丹花仙。
洛見賢站在安瀾門前,微微一笑,“子夜,回家後代我向各位長輩問好。”他上前握著她的手,很緊,也很暖,“馬上就是秋闈,實在是抽不出來時間陪你。”
她知道他此時的臉色不夠紅潤,疲倦也一直停留在他的眼角,所以埋藏心裏一切的委屈,綻出最純淨的笑顏,“臣妾明白,但國事再忙,殿下也要保重身體。”
“嗯。”輕聲的承諾,洛見賢更加握緊了掌中的柔荑。她的手冰涼如水,攪得他心中不安。
“殿下,臣妾走了。”楚子夜行了拜別禮,上車。
車簾垂落,割斷了他的目光。當車緩緩行駛的時候,躲在錦簾後的楚子夜忽然將頭掩埋在了雙膝之間,隱藏了許久的委屈與不甘瞬間爆發。太子妃的皇冠壓在她的身上,太沉,她快要承受不住!
其實,她的野心很小,不必母儀天下,隻需一個可以陪她歸寧的良人!
京都楚園,十裏華錦為幛。
悠揚的禮樂聲在楚園祠堂上清越響起,鍾磬不絕,聲入九霄。
鎏金拓枝椅上的楚子夜端坐正位,身著七鳳五彩寶衣,華貴端麗,一揮衣袖,堂內生風。
“太尹楚徹率領楚氏族人共一百二十六人叩迎太子妃!”京都楚園的脊柱楚徹以額抵地,行的是覲見皇族的最高跪拜禮。蒼老的嗓音以及清脆的叩聲交錯在一起,層層疊疊回響在莊穆的祠堂內,“京都楚氏,皇家之臣,蒙吾主厚愛,得南鬥之光,綿延後世。楚氏一族感恩涕零,誓死護國,願兼齊國祚萬世!”
楚子夜隨後高聲誦道:“煌煌上神,佑我兼齊。國祚綿延,與天永綏。”
此後,楚家各個官員魚貫而入,依次行禮,綿綿不絕。
“禮畢!”內侍高呼一聲。
楚子夜略微頷首,少澤宮的宮女們捧著精美禮物一一進來。楚子夜雍容淺笑,可親說道:“太子由於秋闈殿試不能親臨,所以托本宮帶來禮物,以表歉意,望各位以後同心協力,永昌天下!”
如此禮遇讓眾位楚家官員無不露出了欣喜笑容,“臣等自當盡力輔助太子治理兼齊!”一番推辭後,無一例外,每個人皆收下了禮物。
“娘娘,禮已畢,我們可以回後院了。”辛桋站在鎏金椅旁,輕聲道。
楚子夜微笑點頭,優雅起身,從東側門離開了楚氏祠堂。
“恭送太子妃!”
楚氏祠堂內還洋溢著楚家人自豪的笑聲。
熟悉的回廊裏,走在前方的辛桋突然停下,回身平靜道:“老爺子吩咐,大禮結束後到聽雪樓等著他!”
“什麼事?難道三哥又遇上麻煩了?”楚子夜微眯著眼,緩緩思索道。
辛桋漠然,“不知。”
聽雪樓是楚家老爺子楚徹的書房,平常幾乎不讓人進。好在聽雪樓離祠堂不遠,穿過幾條青石小徑,就繞道了聽雪樓的後門。
楚子夜推開那扇樸實得幾乎幹淨的烏木門,踏前兩步,看著書桌前的倔強冷漠的老人,低頭喚道:“爺爺,子夜來了。”
老人皺起犀利的白眉,撫胸咳嗽數聲,“辛桋,藥房大概已經煎好了藥,你去端來吧。”從聽雪樓到藥房莫約需要一刻鍾,這來回一趟,該說的話差不多也說完了。沉靜高貴的女人微微彎腰,冷漠地退出了聽雪樓。
“子夜,先坐下,爺爺的話並不少。”楚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他對麵的木椅。
楚子夜安靜地服從著這位老人的話,端坐在所指的木椅上,背挺得極直,精力高度集中。祖父刻意地讓辛桋出去,也就說明這一番話不僅不少而且非常重要。
兩人對坐的沉默中突然爆發出猛烈的咳嗽聲,老人抓著衣襟,咳彎了腰。楚子夜沒有動,在她十八年的歲月裏那個強悍的老人從未讓人幫扶。果然,在全身因咳嗽而顫動時,老人還是在衣袖裏摸索出一顆藥丸,含入口中。
“子夜,爺爺恐怕是挨不過今年冬天了。”服藥後老人撫著胸淡然道。
望著老人平靜的發須,楚子夜一怔,過了好久,她才慢慢地感覺到眼睛裏好像是摻了異物,看不清畫麵。
“可還是放心不下楚園啊!”
沉重的歎氣聲一錘敲在楚子夜的心口,震得她胸口發顫。她剛要開口,卻發現老人正瞪著她,那淩厲的眼神,就像是死去的人猶帶著強烈的不甘!
“你的心已經不屬於楚園了!”那是一種憤恨的指訴,老人的白眉已然張開,像是利箭,指向了對麵明豔女子心虛的眼,“剛才在祠堂裏,你為太子說盡好話,千方百計地拉攏楚家所有的人!你可知道後果?”
楚子夜在老人蒼老的咆哮聲中低下了頭,眼中閃爍不定。那些送給族人的禮物是她精心挑選,每件都投眾人所好。在恢弘的典禮上,她徹頭徹尾地扮演著一個來自少澤宮的說客,說服楚氏眾人彙聚在太子的手下!
她為他費盡了心神!
“女子外向嗬——”老人揚起脖頸,低低苦笑,“可雞蛋是不能全部放入同一個籃子的!”
“楚園如今的確是倚著少澤宮的太子,但絕對不是將楚氏所有人的性命都抵押給了太子!”老人重新恢複起犀利的目光,審視著他麵前的少女,楚園在皇宮中身份最高的女子,“京都楚園絕對不是太子手中的工具!”
“朝中詭譎,風波難測,縱然我神形俱滅也不會讓京都楚園消失的!”老人詛咒般的低語,冷異的聲音讓楚子夜不禁戰栗起來,“楚家是不能消亡的啊——”
“子夜,我兩年前就開始安排後事了。你要好好記住我所說的每句話,楚園內司禮太常楚環督察使楚留雲是歸附少澤宮的,你可以明著讓他們幫你做事。而禦史大夫楚江在朝中是有名的剛硬脾氣,所以他會與你不合,投靠在峴雨宮,不到緊急時刻不要與他聯係。最後是稷下學監楚試水,他隱藏在學宮,不涉入朝堂爭奪,也算是一個明哲保身吧。如果楚園出了什麼意外,也是日後崛起的一絲血脈。”楚徹輕輕地交代完,向前傾著身子,撫摸到孫女的烏發,歎息道:“還是那麼年輕的孩子……”
花一般韶華的女孩子,卻要讓她背負整個家族的重擔。
楚子夜腦子裏一片空白,翕張著淡色的嘴唇:“爺爺——”
“吱呀”一聲,聽雪樓的烏木門開了,高貴冷漠的中年女子端著一碗藥步入,濃重刺鼻的藥味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
老人毫不遲疑地喝下藥汁,而後對辛桋平靜道:“帶太子妃去雲影苑吧,楚園的女眷們都在那裏等著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