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何處不可憐(2 / 3)

楚子夜混沌起身,跟著那高貴女子的優雅步伐走出了聽雪樓。在門檻處,她回過頭,靜靜地瞧著空大書房裏的孤寂老人,那個時候她的腮下是涼的。

這個高傲的老人在辛桋進來的前一刻,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子夜,如果楚園讓你不幸福,就拋棄它吧!爺爺希望你是幸福的!

楚園,我還為它留有一條卑微的退路!

從此為布衣,不再是世家!

雲影苑內女子的輕軟笑聲不斷傳出。

“太子妃,你說子晨這丫頭長得像不像當年的你?”一個身穿灑金夾衣湘裙的中年貴婦指著身旁的明麗女孩笑道:“當初我見到的時候都嚇了一跳,還以為子夜一眨眼就變小了呢。”

楚子夜麵帶雍容微笑,端詳一遍那個大概隻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其實也不是特別的像,大致輪廓像個五分左右吧,女孩在人群之間顧盼有序,一雙水眸明豔四射,完全沒有當初她及笄時還帶有的羞澀。

“三姑姑,還真是很像呢!”楚子夜笑道。隨後她端起桌上的茶,趁著微轉身子的時候,低聲問著身旁的辛桋:“她是誰?”

“楚子晨,楚園泉州分支,其父乃新任泉州海司理。”

泉州海司理掌管出口貿易,倒是一個肥差,難怪三姑姑大力捧著她了。楚子夜美眸再次轉向下方的明麗女孩,親切笑問:“十二堂叔可好?”

楚子晨毫無羞澀之情,大大方方地回道:“謝過太子妃姐姐的牽掛,家父身體一直安康。在家裏就常聽父親說,京都有個天仙般的姐姐,今日子晨一見,可真真是羞愧死了。”

才不過及笄年華,說話便已如此圓滑,唉,這個女孩心機不淺啊!楚子夜淡淡一笑,接受了楚子晨的讚美。有的時候麵對這種虛假的恭維,不必推脫,身處在了太子妃的位子當然也必須接受相應的奉承。

隻是,她仍不夠習慣!

“娘娘,午時了。”暗香拂開綢簾,眼中帶刺地掃視一遍房中談性正濃的女人們,一副送客表情道:“娘娘最近身體微恙,太醫囑咐過午時喝過一碗參茶,必須午睡!”

麵對眾多楚園女眷,楚子夜撫額歎道:“本宮倒忘了。”

“恭請太子妃安歇!”楚氏女眷們十分識趣地離開。很快,吵鬧的雲影苑寂靜下來,隻有清風吹拂著素白的紗簾。

暗香為楚子夜端上參茶,眨著調皮的水靈大眼笑道:“小姐,暗香趕人趕得漂亮吧?”

楚子夜呷著參茶,眼角瞟向得意萬分的暗香,“丫頭是要討賞吧?”

“什麼也瞞不過小姐!”暗香撇著嘴,眉梢卻是歡喜,“今兒可是祈燈節,晚上當然要去凰月河許願啊!”祈燈節是洛陽女兒的傳統節日,晚上將許願紙放入河燈內,再將河燈投入凰月河,順著河流漂到洛水。如果哪家女兒紮的河燈漂亮被洛神看中,洛神便能圓了她的夙願。

楚子夜軟軟地躺在了床榻上,嫵媚的眼神掃了暗香一圈,吃吃一笑,“我倒是忘了,丫頭片子年年都是要寫上一條‘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

暗香的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根,跺著腳嗔道:“取笑人!”說完扭頭就跑了。

“辛桋,去半月坊的閣子裏訂上一間水榭吧。”楚子夜淡聲吩咐著,垂下了濃密的睫毛,將眼中的愁思掩蓋將盡。她也想寫上這麼一句,隻是洛神看得見她的字條嗎?

京都城南,凰月河北岸酒樓林立,燈火輝煌。

“今夜月光不錯!”楚子夜抬首望了一眼夜空,步履婀娜地踏進水榭。凰月河旁多有酒家搭起水榭,一間連著一間,水橋相連,縱橫清波。

河麵上起了淡淡的水霧,漂浮在水榭間的素紗中,暈開了清輝月光。此時,凰月河的粼粼波麵上已有了不少河燈,燭火搖曳,波心蕩漾。

“快看啊,鳳尾十裏!”暗香靠在欄杆上,半個身子探出了水榭,“天哪!鳳尾花開遍了南岸!”

凰月河穿洛陽而過,其南岸種遍了鳳尾花,綿延十裏。初秋降下第一滴露珠時,月下的鳳尾便悄悄開放,燦金與嫣紅的花瓣似火焰,絢麗燃燒了一岸的風景。

“小姐,我們趕快去市集選幾盞河燈許願啊!”暗香張開了雙臂,似乎是擁抱著對岸豔麗的鳳尾花。

楚子夜有些癡迷地瞧著盛開的鳳尾,淡道:“讓辛桋陪著你吧。”辛桋也是擁有願望的女人,而她的夢想太難,連最簡單的希冀也不必隨河燈放流了。

“暗香會替小姐選一盞最漂亮的!”暗香輕盈如蝶,拽著辛桋跑出了水榭。

鳳尾開得盛大,長長的花瓣拖在堤岸上,猶如宮中盛裝的炫華拖尾,沉重得讓人難以邁開步伐。楚子夜猛地抬起頭,盯著暗空中的弦月,眼中慢慢地逸出悵冽的光芒。

彎彎的弦月好像變成了一抹溫潤的笑唇,如月沐華,漸漸地夜空中浮現出了一張完整的臉。清揚的利眉,墨似的眼瞳,都是她熟悉的。

低下頭,盈盈地轉身,坐在水榭中央,楚子夜無聲笑開。淡淡的笑意,如同清風,吹皺了河麵的一江流水。清清河麵上的漣漪蕩啊蕩的,就像是她的心在搖啊搖的。

執壺自斟了一杯醇酒,楚子夜將玉杯放在唇間,輕輕地抿了一小口。醇厚的酒香在舌尖打轉,芬冽的香味是女兒紅特有的。一瞬間,嫣紅蒙上了玉顏,楚子夜素手支腮,眼波朦朧。

終究是逃不過的,就連女兒家的祈燈節他還是盤旋在心頭。這般地想他,那般的念他,好像——好像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他俘虜了!

“一壺碧螺春。”清潤的聲音穿過水麵徐徐傳來。

楚子夜睜大了水眸,不可思議的表情浮現在了臉上。難道自己愛得這樣深,深到不僅會有幻想出現,連幻音也繚繞在耳?

循著聲音,微微側過身子,楚子夜望向十丈外的水榭。河麵上揚起的水霧,讓她看得不太真切,紗一般的霧氣後有一個男子的身影。隔著水榭輕紗,隔著暗夜迷霧,但身影上的如月雅然還是刺痛了楚子夜的雙眸。她深知,這樣的身影天下隻有一個擁有,在幽深的皇宮內她將他的容顏一筆一畫刻進了心間。

“幻覺!一定是幻覺!”楚子夜喃喃低語,卻不知她極快的喘氣已經吹滅了水榭中唯一的燭火。整個水榭一片昏暗,她有些僵硬地坐著,神色慘淡。

不會的!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裏呢?少澤宮內事物繁忙,秋闈考試在即,他忙得離不開東宮一步。就在清晨,他還握著她的手,眉目歉然地說,朝中秋闈,無法陪她歸寧。

慌忙中,她再次回頭,將水漾眼眸睜得更大。

如此清晰真實,在那間水榭中有兩個身影。其中一個腰肢纖細,微微側身,飄逸如仙。

原來不是沒有時間,隻是沒有陪她的時間。

真的是好冷,楚子夜不禁抱著雙臂,全身上下輕輕地顫動著。

酒,酒可以暖身,像是得到了神明的啟示,她一把抓住酒壺,將滿壺醇酒灌進了喉嚨。火一般的烈辣,燒刀子似的割在她的喉嚨,痛得無法呼吸。

急灌的酒嗆在了喉間,上下不得,真像自己啊,進退不得,楚子夜彎下腰淒淒慘慘地咳嗽起來。進,闖進那件水榭,又能如何?退,帶著一身傷痕,豈不心痛?涼涼的液體流滿了臉頰,不知是酒,還是淚。

她淒涼的咳嗽聲在凰月河上飄蕩,像是一個無助的孤兒。楚子夜軟軟地癱坐在了水榭的陰暗角,避開了水霧中探尋而來的如月目光。

黑暗裏,她光潔的額頭抵著水榭的支柱,慘淡黑眸盯著對麵水榭中的身影,濕鹹的液體順著陰冷的肌膚蜿蜒而下,滲進木板,滴入河水。

她真傻,居然相信皇宮裏的逐權男子!

在翻雲覆雨的朝堂上他遠比她老道,當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最接近權力巔峰的男人,怎會為她一介小小女子付出真情呢?

是她癡心妄想,所以該有今夜的刺痛心扉!

月光透過素白輕紗,籠罩了男子的清俊臉龐。如月的優雅,隻是他忽地蹙起了長眉,顯得不再從容。

洛見賢犀利的目光掃向了周圍的其他水榭中,濃密的霧氣讓他看不清,但隱隱顯露出的人影中並沒有他所熟悉的窈窕身姿。微微舒了一口氣,他將俊眉展平。或許是聽錯了吧,淒涼的咳嗽以及壓抑的啜泣聲並不是真實的,她應該在秀美的楚園內享受著家的溫馨。

洛見賢低頭揉了揉青筋抽搐的額角,等到那股椎心的痛感消失,才微笑著抬起頭。大概最近實在是太累了,不僅頭痛還有了幻聽。唉,他的確得感謝一下他‘可愛’的弟弟洛思齊讓他的身體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昏天暗地地勞累了一個月,不過,也是時候讓峴雨宮忙亂一陣子了!

“這些年秋水可好?”洛見賢舉手雅然,為對麵的女子斟茶。

凰月河麵上輕薄的水霧更加模糊了她淡淡的眉眼,在昏黃的燭火下,使得這個白衣女子更加飄逸如仙。

“很好!”莫輕煙淡然道,但隨即便皺了清淡的秀美,右手手指無法控製地輕撫起左手小指上的一枚尾戒。黯淡的銀質尾戒上刻有樸實的花紋,奇詭的紋路像是某種咒語。莫輕煙輕柔的指腹摩擦著花紋,熟悉的符號在心中默默呈現著。

“他非常的不好!”清泠的聲音聽不出痛苦,也聽不出生氣,她隻是漠然地說著一些實情,“他遭遇兩次重傷,一次穿胸而過,離心髒隻差一寸,一次中毒調養了半年。其他的傷,我記不清了。”莫輕煙端起了茶杯,手指輕微的顫抖,飲盡茶酒,緩緩道:“秋水喜歡飲碧螺春!”

“唐秋水……”洛見賢輕歎,隨後的話淹沒在了喉嚨裏。執壺又斟滿茶水,洛見賢恢複了溫文的雅笑,“聽說這段時日你們住在思齊京西的宅子裏,過得還習慣吧?”

飲茶的素衫女子突得放下茶杯,輕聲冷笑,“洛見賢你這個太子可變得真多啊!”

洛見賢驚愣,隨後無奈一笑,他的確是變化太多,不複少年!

莫輕煙也思及往事,語氣柔和,“想當年你為了看佳人起舞,秋水幫你翻牆爬樹,結果你還是掉了下去——”那個時候,她躲在角落,偷偷看著滿是汗水的唐秋水將洛見賢托上琴舞坊的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