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幹燥,正是放火的好季節……”楚子夜將完整的計策細細說完,顧慮全麵,竟說足了半個時辰。最後她抹了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淡淡一笑,“辛桋,還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嗎?”
“很好!”辛桋踱步走到地圖前,輕輕地卷起,回望一眼意誌滿籌的楚子夜,挑眉道:“狼煙!”
楚子夜似乎是突然間得到靈感,揚起眉梢,“馬兒最怕狼騷味,假如出其不意地在風口點燃狼糞,剽螭鐵騎的馬必定驚慌,相互踐踏,三哥不必拔刃,也可讓拓跋損失一半!”
“你隻聽懂了六分。”辛桋素手用紅繩封住了地圖。
楚子夜吃驚。哪裏錯了?
“狼,野心也。此計鋒芒畢露,需藏。”辛桋憐愛地拍著楚子夜的肩,“皇家不需要精明強幹的太子妃,隻要溫順恭良的太子妃!”
抿緊嬌豔的櫻唇,楚子夜的後背沁出一層薄汗。大抵他也是這樣想的吧?後宮亂政永遠是皇宮內的金剛刺。
“我會私下告知三哥的。”
驕陽下,有輕微的熱風拂過,窗外碧翠的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很輕很啞,像是一首催眠的歌。
窗下一個白衫男人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他剛剛入睡,密長的睫毛還在清風中微微顫動,像是停歇在枝條上的蝴蝶。很累,這是他閉上眼前的唯一想法。曲陽之圍,在鏡天殿上朝臣們已經針鋒相對了很久,他費盡了精力,才穩定了一些激動的大臣們,同意讓他再次派選將領解圍。
唉,他這個太子當得可以說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了!明明是峴雨宮那邊的人故意讓曲陽兵敗,卻還不得不對峴雨宮的老臣們迎上笑臉,說,請再讓少澤宮試上一次,必定打退拓跋鐵騎。
淺眠中,太子洛見賢的嘴角也是無奈苦笑的。
“太子妃——”守在書房外的內侍見到長廊上逶迤而來的明媚女子低頭行禮道。
“平身,你們都退下吧。”楚子夜站在寬大的簷角下,看見窗下沉靜睡顏的男子,做了一個手勢,讓侍從們都悄悄退下。
楚子夜接過身後暗香手中的木盤,眼角往殿後一瞟,示意她的貼身婢女也退下。暗香無聲一樂,急忙躲到了濃密樹陰裏乘涼。
夏日的空氣裏流動著燥熱,才剛出來走了幾步,額頭上就已經汗珠兒直滾。楚子夜進殿放下木盤,拿出一方絲帕擦拭起來,待身體內那股燥熱之氣平穩了,才回頭望向窗下。
書桌前的白衫男子已經醒了,他右手支頤,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眼瞳黑得如同耀美的黑水晶。楚子夜頓時窘得嬌腮緋紅,低喚一聲殿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洛見賢淺淺一笑,“是我在看折子時不小心睡著了。子夜,有什麼事嗎?”她很少到書房,除非是遇上了極其重要的事。
每一次遇上啞口無言時,總是他先淺笑開口,避免她的不自在。楚子夜的指尖碰著木盤上的雪白瓷碗,一股涼意湧入她的身體,“天氣太熱,我讓暗香煮了解暑的綠豆湯,裏麵加了姽嫿帶來的薄荷香料,又冰鎮了兩個時辰。”
洛見賢笑意不減,卻沒有一點兒的目光落在綠豆湯上。楚子夜輕抿唇,眼角露出一絲挫敗感,不得不上前幾步,離得他隻有一丈遠,才又開口道:“皇後剛派人找臣妾要關於流水渡的安排折子,臣妾進宮時日不長,也不知道該怎樣寫?殿下……”
“不用寫了。”洛見賢輕揮衣袖,“今年的流水渡取消了,這件事我會親自向皇後稟報的。”流水渡,顧名思義就是在流水中競渡,但水是激流,渡人的隻是一杆竹筒,這是曆年來選拔皇宮金吾衛的競技。
“好嗎?”楚子夜不太放心,“殿下為什麼取消流水渡?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洛見賢點點頭,“曲陽之圍。邊疆有危,取消流水渡是很正常的。”
漸漸地接近了真正的話題,楚子夜輕紗下的素手指尖微顫,但臉上還是平靜的模樣,眼波流轉,不經意間瞟到書桌上的曲陽軍事地圖道:“曲陽已被拓跋三麵包圍,隻剩下那西南的空隙,可那裏卻是賀蘭山,援軍根本無法穿越。”
洛見賢驚訝地挑挑長眉,“看得懂?”
指著詳細的軍事地圖,楚子夜嫣然淺笑,“以前家中三哥教過臣妾一些。”
“有良策嗎?”
“臣妾一試。”楚子夜低下頭,眼波來回掃視著曲陽地圖,一炷香後,才道:“依臣妾愚見,要解曲陽之圍,莫若用火。”她伸出素手,隻在唯一的缺口賀蘭山道:“賀蘭山勢險峻,若是騎兵定然不可翻越,可若是步兵,跋涉百裏也未然不可越過賀蘭山,直抵拓跋大軍的後方。如今天高氣躁,正是放火燒掉剽螭鐵騎糧草輜重的良機。隻要糧草輜重一去,剽螭鐵騎必然軍心不穩,退兵是遲早的事!”
“果然良計!”洛見賢讚了一句,“可賀蘭山奇峻,如果沒有熟悉山勢之人,怕也是無法帶領士兵越過吧?”
楚子夜又指向賀蘭山後的平羅,臉頰微紅道:“臣妾三哥在平羅塞風營擔任校尉五年,最是熟悉賀蘭山道。”她說完,就抬起頭,想觀望洛見賢的神情。這是在將楚園的勢力伸植到他的少澤宮,她估計不了他的反應。
哪知剛抬起眼角一半,就發現那張臉就在眼前,甚至她的唇還輕輕地擦過了他的左頰。原來在指點地圖時,他們幾乎靠在了一起。呆了一呆,楚子夜又複垂下眼眸,任由紅潮從玉頰燒到了纖細的脖頸處。
洛見賢一雙眼墨染似的黑沉,像是融入了夜色,幽暗裏透露出幾絲怒意。他盯著懷中女子染紅的玉顏,以往溫潤的眉眼微微抽搐,像是忍耐著極大的痛苦。很多年前,這個女人就對他說過她要為京都楚園當上太子妃,所以從此不見!而如今,她又對他溫柔地要求,楚園需要更多的權勢。
難道這些時日的相處,他極盡地寵溺,為她擋住皇宮裏的一切明爭暗鬥,她卻還是那個一心一意楚園至上的楚子夜嗎?她就不曾絲毫關心過自己?
手壓在書桌上,洛見賢無聲苦笑,眼中的憤怒變成無奈。她依舊不愛他,進宮那也隻是因為他是太子,楚園需要他的地位。
洛見賢頹然,“好!”他終究無法拒絕她的。
楚子夜才緩緩地抬起眼,準備綻放的清甜笑靨一僵,她看到的是他疲憊不堪的臉,全無往常的雅然,“殿下……”
“子夜,我很累。”他已然靠在了軟椅上。
楚子夜咬著唇,血色欲滴,“請殿下保重身體,子夜告退了。”她完成了祖父的要求,可他們之間似乎劃上了一道細微的傷痕,看不見,卻很深。
她心不甘,也痛。
等到那道麗影遠離,一直貓腰彎在窗下偷看的商玦才施施然地踏入書房。一進書房,就迫不及待地喝下了那碗冰鎮綠豆湯,嘖嘖道:“一碗綠豆湯換取將軍官銜,子夜大美人的生意手段真高明啊!”
洛見賢偏過頭,不理一臉驚訝的商玦,目光遊離在書桌的邊角上,那裏有他剛剛因為憤怒而按下的手印。
商玦瞥了一眼手印,繼續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啊!都按手印畫押了呢!”
“很吵!”洛見賢終於開始正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沒想到子夜大美人還很聰明呢!火攻之計與我們所想的倒是一致,就是白白地便宜了那個楚子敬。”商玦在書房裏環著圈走,不時地拋給洛見賢一個白眼,“楚子敬可以解曲陽一時之圍,但他性子急躁,日後拓跋再次攻打曲陽,還是極易攻陷的。你這個大狐狸,不會想不到吧?”
洛見賢點點頭,眼神恢複了以往的溫潤。
“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傻的!怎麼會讓峴雨宮又抓住一次曲陽的把柄呢?”商玦跳起來歡呼一聲。
他不傻,可每次碰上楚子夜就很傻。洛見賢長歎一聲,“我順水推舟罷了,再敗,也該輪到我去出征了。”
商玦清亮的眼精光一閃,盯著白衫男子溫雅的臉,笑道:“原來還是要將戰功攬到自己的名下啊!”
“去年思齊領兵降伏南越王,他的戰功越來越大,我也必須為自己打算了,免得以後朝中老是有人以無寸土之功為由,建議廢黜太子!”洛見賢淡淡地說著,墨瞳裏閃過一絲淩厲,“方塔半個月前就已經開始挑選了一千名健壯的金吾衛訓練歲次陣法了。”
商玦猛然一僵,愣了好一會兒,才驚呼:“你居然弄到了歲次陣法!可才一千人,訓練時間頂多也隻有半年,以這樣的軍隊去迎戰拓跋的剽螭鐵騎,大概也就隻有五層勝算。”商玦眯著眼,盯著太子那副萬事在胸的欠扁臉,“依你的行事風格,沒有九層九的勝算,是絕對不會出手的,所以還隱藏了什麼樣的殺招?”
“沒有了。”洛見賢搖著頭,笑容犀利,“我賭的是上天要我贏!”
賭的是上天,何等的自信!商玦收斂了平常掛在臉上的恣意笑容,望著洛見賢,狂歎,果真千年老狐狸,終於露出了深藏在笑容裏的利齒!
氣勢衝天的鋒芒第一次在這個溫雅的太子身上出現,淩厲得恐怖。他微縮瞳孔,鷹一般地傲視長空,天下是他的,她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