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我混過一段隨遇而安的日子。沒有目的沒有計劃,耗著待著,然而卻是我記憶猶新的最寶貴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那些日子,有樹有牆就靠,有地有頂就睡。穿著僅此一雙的高幫遠足靴,背著放下就拿不起來的大包,混跡於大城小鎮、青年旅社。吃什麼都覺得香,越貴的地方肚子就越餓,啃著白麵包兩天就滿嘴潰瘍,一挺過去倒也就“百毒不侵”。一個月就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就不停地灌飲用水。很容易嗅到同類,彼此欣喜若狂,比比鞋,誇誇包,聊聊音樂,臨時結個旅伴,時聚時散全由心情而定。分別時送上跟隨自己多年不值錢的物件兒,揮揮手,含著淚。
在巴黎,我“奢侈”地住到巴黎的市中心的中心,盧浮宮後邊位於J.J.Rousseau大街的青年旅館。雖然其他區域的青年旅社會便宜很多,但每次還是喜歡住這裏。
我喜歡這裏的女生宿舍,六個女孩一間房,上下鋪。公共衛生間,淋浴間,都很幹淨。還有一個不大的餐廳,每天早上供應簡單的早餐,我必吃的有巧克力奶和塞滿黃油的法式長棍。三個女生就一台戲了,更何況來自世界各地的六個女孩兒,每天晚上的宿舍都熱鬧無比。從最初的交換旅遊信息,到交換對付老師的方法,最後永不過時地落到各色男朋友上。
睡在我上鋪的女孩兒小原景子來自日本,話不多,是公認的好聽眾。誰拉開話題,她都會充滿期待地看著,耐心地聽完,其間用各種語氣詞做配合。她圓圓的臉,笑眯眯的眼睛,隨和的好性格,讓大家都很喜歡她。連續三天,我回到宿舍都能看見她,有時翻著電話,有時看著漫畫書。
我很好奇,主動問她:“你去哪裏玩了,怎麼每天都回來這樣早?”
“我,我哪裏也沒有去。”還是一張笑嘻嘻的臉,但淺淺地掛著一點惆悵。
“你來巴黎做什麼?不會就是在旅社裏待著吧?”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想離他近一些,想我自己該怎樣做。”她把書扣在腿上,認真地看著我。
“什麼意思?他?誰?”
“放寒假的時候我和幾個朋友來巴黎玩。碰到一個畫家,他,怎麼說,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那種,你明白?”
“嗯,差不多吧,你接著說。”
“他是西班牙人,來這裏學畫畫,平時會在蒙馬特的廣場上給人畫肖像。他給我畫了一幅,就是這張。”景子一邊說一邊從身後的夾子裏抽出一幅肖像。
“不錯啊,抓得很準,他一定喜歡你的笑。看!你的笑容畫得最傳神。”
景子又笑了,兩個酒窩一對兒小虎牙。“我忘不了他,所以剛放春假我就來了,一個人。我想去找他。”
“就見了一麵,畫了一幅畫。有點衝動吧!”
“不,我們上次還一起吃飯了,他帶我們參觀聖心教堂。但是很多人,我倆沒怎麼說話。他喜歡畫畫喜歡巴黎所以就留下了。”
“你這次來隻是告訴他你喜歡他,還是怎麼樣?”
“我想留下來和他在一起,如果他願意。”
“啊?!不會吧!你一點都不了解他啊。他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嗜好,平時的生活怎麼樣……”
“沒有關係,可以慢慢了解啊。我想過,我也可以來這邊上學,打工。隻要在一起,他有沒有什麼無所謂。”
“你們家人知道嗎?”
“嗯?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我已經20歲了,可以自己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我會告訴他們的。”
“你真的不在乎他有沒有房?有沒有錢?有沒有女朋友?”
“上次我的朋友問過他有沒有女朋友啦,他說暫時沒有。”
我無語了,對於這麼單純的情感,單純的信任,我不知道是該懷疑還是該鼓勵,隻希望景子別受到傷害。
“你明天願意和我去看看他嗎?就在蒙馬特廣場,我這幾天都看見他了,但沒有去打招呼。”
“好啊,我去看看是何方人物有這樣的魅力。”
景子又眯著一對兒小月牙兒似的眼睛笑了。第二天一早,我倆就坐地鐵直奔了蒙馬特。山頂上的聖心大教堂,仿佛具有某種魔力,讓你在巴黎任何一個地方看見它都會不由自主地說一聲:“我要去那裏看看。”當年低廉的房租和消費吸引了無數追求藝術、享受理想的畫家和詩人。他們當年因為窮困潦倒而混跡的小酒吧、小旅館、洗衣房,現在都成了遊客探訪的目標。聖心大教堂的後邊有個小廣場,當年是畫家詩人最愛聚集的地方,達利、畢加索、凡·高是這裏的常客。他們在這裏施展才華,洋溢青春,現在被幾個餐廳和酒吧圍住,遊客跑來這裏聽故事,畫肖像。這裏的紅酒煮著喝,這裏的薄餅蘸著巧克力醬吃。
景子一路上都很興奮,不停地講著那個男孩。聽得出來,很多都是她上次短暫地接觸後自己理解和分析出來的。男孩沒有在廣場上,景子有點失落,我連忙說:“沒關係,還早啊,畫家都起得很晚的。來,我們先去喝咖啡好了。”“我們去聖心大教堂吧,我想去祈禱一下。”景子說。於是,我們走進教堂,景子沒有往裏走,就在一進門的地方坐下來,低頭祈禱。我隨意地轉了轉,回來的時候,景子拉起我的手又朝廣場走去,臉上掛著平淡的笑。廣場上的人比剛才多了,景子拽了拽我的手,停了下來。我看到一個細長但很有輪廓的男人梳著高高的馬尾辮,正在整理畫架。見過很多男孩子梳辮子,他是相當漂亮的一個。漂亮的前提是幹淨,其次是臉型比較適合。他支好畫架,往調色板上擠顏色。景子放開我的手,堅定地朝他走去。“還記得我嗎?”景子的聲音,沒有過分的激動。我好緊張,怕那個男孩兒會一臉的茫然。
男孩兒抬起頭看著景子,沒有說話,沒有移動雙眼,用手拿起腿邊兒的畫夾,從一摞白紙後邊抽出一張肖像畫。
是景子,但有些卡通處理,畫的右下方歪歪扭扭地寫著:小原景子。
景子哭了,我的眼圈也酸了。有人要畫肖像,小夥子開始認真地作畫,景子溫柔地坐在旁邊看著,看起來是很和諧的一對兒。我衝景子擺擺手,她問我去哪兒?我說我也要去祈禱一下。景子會心地笑了。
巴黎的咖啡館到處都是,味道和作用卻不盡相同。
有的像個客廳,讓你感受家的溫暖、充滿講話的欲望。
約個朋友抱著咖啡杯聊一個下午,腳心都是暖暖的;有的提供一份足以讓你專心的熱鬧,穿梭往來的身影,偶爾的笑聲,與你都無關痛癢,恰到好處地烘托著氣氛又不至於讓人分神。搬來電腦處理一些郵件,安靜卻不孤單;有的提供奢華的位置,鼎鼎大名的招牌,給普通的約會平添了貴氣;而我碰到盧卡斯的咖啡館是能讓人跨越時空、與曆史碎片鏈接的地方,塞納河左岸——Le Select。
咖啡館位於蒙帕納斯大樓,顯眼卻不好看的大樓。
這個區域有點沒落的貴族味道,嫁接了平實的庶民氣息。
雜亂的招牌掛在陳舊的建築上。在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我找到了我特意來找的咖啡館le Select。不管別人怎樣稱呼,我喜歡叫它“選擇”。就像我一直在為自己選擇。走進大門,一抹陽光打在淺綠色的氛圍裏。靈魂深處莫名地被一種恒定的神秘力量牽引,心髒在這裏也用重低音跳動。這個1923年以來未曾改名的咖啡館,牆壁上似乎晃動著當年文人邀約相聚的場麵。一切像電影裏的畫麵,巴黎的一部老片。我揀了一個角落坐下,小木桌上的餐單像一本精致的小說,寫著咖啡館的曆史。扉頁上我看見了海明威、畢加索、亨利·米勒的名字,他們都曾在這裏寫下巨著。侍者一身素白,臉上掛著驕傲;端上的咖啡杯是自製的,印著店名和標誌,十分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