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毒藥……呃,錯了,常獨搖常二公子,抱著一床薄被,死守在微涼的房前,看樣子打算打地鋪,向釋迦成佛前的苦行看齊。若不是在自家中,興許會來個身無覆蓋、不避風雨,順便割股、斷臂。
“少爺、少爺,今晚你真的要在這兒……”
“行了行了,鋪好了沒?”
“鋪好了,小的特地拿了三床年初彈的新棉墊,保管你睡在地上和睡床上沒區別。”
“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常二公子追問一句。
禿寶拍著弱小的胸,用力點頭,“我辦事,少爺放心。”眼光移向廊外花圃處的木桶,讓常二少徹底放心。
“少爺呀,法師驅鬼,你在這兒鬧什麼?”準備睡下的陳媽照列探望睡前的二位主子,因為今夜有法師驅鬼,家仆們都早早躲進屋裏不敢出來。
“我怎麼知道他究竟是驅鬼還是鬧鬼?”常獨搖瞪眼,看著一身紫綢衣的高大男子,眼中溢滿濃濃的防範和懷疑。
“獨搖,你確定要在外麵睡?若真的撞到鬼怎麼辦?”窗子由內推開,沐浴完的常微涼支頜倚窗,不明白自家小弟為何偏要守在門外。
“睡覺,你快睡覺!”他三步並一步跑到窗邊,先將她推進屋,隨後“啪”地關上窗,阻斷有心人探來的目光。
開玩笑,讓那家夥驅鬼就已經不對勁了,居然還讓他在微涼的門外待一夜,誰敢保證他半夜裏不會變成鬼——色鬼!
看著毒藥公子跳來跳去,攝緹搖頭,又見披散頭發的清新俏人兒隻在窗邊閃了一閃,心中不免惋惜。
方才換衣費了些許時間,讓常獨搖以為他擄了微涼跑掉;又見他身邊多了凱風和隨從,常小弟眼中的懷疑隻增無減。若是聽了凱風的話,讓隨從全部守在常宅,不知道常小弟會生出怎樣激烈的反應?
唉,任他鬧去。
憨厚剛毅的臉掛著淺笑,深邃的眼在月下形成一方陰影,掩去閃閃晶亮。愛獸窮奇照例趴在腿邊,昏昏欲睡的模樣,沒半點威脅。
微涼的確是嚇到,似乎,真有什麼東西在窗外飛來飛去;而這個看他總是用瞪的常小弟似乎真的不怕,不但念什麼“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也”,居然抱了被衾打地鋪,完全胸有成竹,篤信不會有“鬼”這種東西。
牆外,更夫已經開始打響第一梆,夜半來臨,常家的人漸漸睡去。
“啊嚏!”坐如鍾的常家二公子,半眯眼打個噴嚏,將薄被裹緊一圈。
“你……不必在這兒。”靜靜坐在台檻上,攝緹忍不住勸他。
“你管我!”低聲嘀咕,常獨搖沒好氣地呸他,將被頭拉高。
“嗚!”窮奇低低咆哮,衝傲氣十足的常二公子齜牙。展臂拍了拍它,攝緹不以為意。
夏風輕吹,悠遠的更鼓聲迤迤邐邐,飄蕩在寂靜的城中。
這一夜,寧靜。
晨曦微現,常宅院內。
賞了一夜的月,攝緹盯著漸漸吐白的天空,若有所思。常二公子睡熟在門邊,連人帶被滾出禿寶精心鋪墊的棉褥,成為牆角的蠶蛹一顆。
獸皮靴緩緩走到蠶蛹邊,將包住頭的衾被輕輕拉低,讓他呼吸順暢。
“木尊。”身後傳來輕叫。
“你回客棧去,不傳勿到。”他不回頭,聽腳步消失,心知凱風已走,又將注意放到那顆與微涼相似的臉上。
這個隻會拿白眼看他的毒藥公子,很怕他接近微涼,好像怕自己的寶貝被人搶走似的。他們是一胞所生,長得……不太像。
他的臉雖然白皙,卻不細膩,畢竟是男子,比不得女子的細滑嬌小;他的眉又黑又粗,不比微涼的細眉漂亮;微涼的眼比他大,微涼的鼻……唔,姐弟倆的鼻子最像,又高又挺;微涼的唇比他小、比他紅,柔軟而溢滿了香氣……
想到唇,攝緹自然憶起用一巴掌換回的吻。舉手掩唇,也掩去突來的笑弦。
突然,常獨搖動了動,又將被子包住腦袋,縮成蝦狀。
掩唇的手放下,輕輕拉開薄被,看到一張舒適的睡臉。若不用眼瞪他,常獨搖倒也算個稚氣的俊秀青年,他與微涼同日出生,如此,微涼也快二十了吧。
不知微涼睡著了是如何模樣?
念頭一起,一探究竟的心意便越來越強,他慢慢站起,低頭小心越過蝦球狀的蠶蛹,正要推門——
“你想幹什麼?”蠶蛹破繭而出,化為身帶火焰的飛蛾。
看著隻到他眼角的青年,攝緹搔了搔頭,笑道:“我想看微涼睡著了是什麼模樣。”常家小弟比微涼高,微涼還不到他的下巴。
看姐姐睡著的模樣?哼,撒謊!睜開眼就瞧到他鬼鬼祟祟地站在門邊偷窺,棒子,棒子,快摸棒子。該死的,禿寶昨天把棒子藏哪兒去了?
雙手在被中摸索了一陣,常獨搖如願摸到自己要的東西,當下一棒在手,氣勢洶洶攔在攝緹麵前,“休想。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我要進去,你這隻棒子能攔得住?”他若真有心進屋,在他睡如蠶蛹的夜裏,機會多呢。
正要斥罵,房內倏然巨響,是瓷器的清脆破裂聲。
“糟了!”顧不得互瞪,常獨搖轉身推門,隨即——後悔——姐姐睡覺時並不老實,時常踢被,床邊的琉璃燈不知碎了多少個。燈碎事小,被攝緹看到姐姐的睡相可就事大了。
轉身,他要補救,但……但啊,狼入羊圈,為時已晚。
立在門邊的男子嘴角含笑,為自己看到的晨景滿意:烏發如瀑,睡顏酡紅,比腦中勾出人影更可愛。
“啊嚏!啊嚏!啊嚏!”
“少爺,你幹嗎非要天天守在小姐的屋外?芽三天了,何苦讓自己著涼?芽”
“多嘴,招呼客人去。”病懨懨的常二公子從後堂攆人。
“少爺,這些天有位公子常來買洗頭藥呢,他的眼睛總往小姐身上溜……啊,少爺,別跑那麼快。”
禿寶的聲音在梁上繞著,常獨搖已經掀簾衝到鋪中,果然看到一位華服的男子,微涼正對他推薦洗頭洗牙的藥膏,該死的攝緹表情木然地坐在門邊,神色愀然。
哼,白白守了三天,鬼影子也沒見半條,他驅的什麼鬼!害他也跟著在房外守了三夜。
本想開口趕人的常小弟,看到攝緹微現青灰的臉後,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將一句“禿寶,掃地”硬生生吞下肚,換成了——
“這位公子,常氏還有很多受歡迎的藥品,就讓家姐為你介紹一二。來來來,啊嚏……對不……啊嚏啊嚏,嗬嗬,染了風寒,這邊請、這邊請。”
“早就聽聞常二公子風流倜儻,常大小姐靈機活潑,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華服公子讚美。
“誇獎誇獎。啊嚏!”不買賬地虛應一聲,順便將滿腔的噴嚏全衝到華服公子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離常微涼。
“公子如何稱呼,仙鄉何處?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芽”染了風寒的腦袋雖然沉重,卻無損精明。
“在下姓羅,羅炎。常公子說得沒錯,在下是北方來的生意人。”羅炎抱拳躬身。看他的年紀不過三十,樣貌卻顯得老成,寬寬的額頭又光又亮。
“羅公子來常氏,不止為了買洗頭膏吧?”故意說大聲,他存心讓青灰的臉轉向紫灰。
“啊?”羅炎似乎被他的話嚇到,低頭看著地麵,半晌才道,“在下……在下於十五夜賞花燈,在街邊看到常姑娘的身影,不覺……”
“一見傾心?”搗藥的兔兔突然插道。
“噗!”趁著小弟招呼客人,繞到櫃台後喝水的女子一口噴了出來,趕緊轉身,“兔兔,不得胡說。羅公子,你若需要其他的藥粉,我家小弟比我知道得多,問他就沒錯了。”
不再理會兩人,她看了看攝緹,見他與凱風低聲交談,趕緊別開眼去。
他似乎不擅長說話,一板一眼的臉雖然老實,可板起來也是蠻嚇人的。他的個子較尋常男子高,此時的臉色帶了點青灰,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隨即,凱風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隻見他的眉頭突然皺起來,神色染上一絲戾意。獨搖與那羅公子頗談得來,兩人熱絡地坐到一邊說起話來。
籲口氣,常微涼走到櫃台後,翻看這個月的賬簿。
常氏生藥鋪除了這間鋪麵,另有製作成藥的作坊。對外買藥材談生意多是獨搖出麵,她隻負責鋪子,算算賬本。
常氏,嚴格說來不算是間藥鋪,雖說他們也賣藥,獨搖偶爾還為人號脈治治病,重心上,他們的心思其實不在醫術和藥材上。
常大夫,他們過世的爹,並不因為她是女兒便不傳醫術,基本上,爹同樣想將一身醫術傳給他們,隻是……天生不是做大夫的料啊。爹在廣州城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夫,喜歡無償為窮人家治病,不管藥材貴賤與否,總是大包大包地給,別看開了間藥鋪,在她的印象中,小時候家中隻能用拮據來形容。十五歲,廣州城鬧瘟疫,爹隻顧著替人治病,藥材照舊大包小包地送,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骨,這一送,把自己送給閻王爺,陪那黑鬼下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