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府的大廳裏,韞紫見到了他的祖母,那是一個極威嚴的老人。很嚴肅,沒有笑容。她衝著身邊的管家極為嚴厲地說:“回來就回來,有必要弄得這樣天翻地覆嗎?”
老人垂下頭,不安地說:“老夫人,是我不好。”
教訓完管家,她這才把視線放到了裴硯的身上,口氣冷淡地說:“回來了也好,省得你父親心裏不安,好像真欠了你什麼。寒竹,去把大少爺的房間收拾一下。還有,順便給這位……”
“我叫韞紫。”
“給這位韞紫姑娘騰出一間客房來。”
然後,裴玨出現了。他的出現及時地融化了老人臉上的冰霜。
“玨兒,你怎麼出來了,也不叫人扶著。”
“不用的。奶奶,我哪有如此不濟。”
裴玨,似乎太過儒雅,似乎太過溫柔。眼中雖然沒有任何的焦距,但韞紫明顯感到了它所傳達的信息:友好而和善。裴玨,裴硯,同是裴家的子孫,卻是那麼不同,一個是陽光下的寵兒,一個卻長期蝸居於幽暗的洞穴。
“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知道。”
他急切地伸出雙手,似乎想證實一下裴硯的存在與否。但是,裴硯隻是靜默在一邊,不做聲。
裴玨依舊執拗地伸著雙手,毫不理會裴硯的冷淡,不理會老祖母的焦急之狀。憑著先天的直覺,他終於走到了裴硯的身邊。抱住他,似乎想借著這一抱把所有的思念都告訴他。
“哥哥,我很想你。”
裴硯貼近他的耳輕聲地說:“真的希望我回來嗎?我記得,我走的時候曾警告過你。回來時,即是複仇的開始。”
裴玨隻是笑。很好看的那種笑。“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很想你。”
裴硯隻是冷冷地推開了他。“還是傻瓜一個。虛偽,而且討厭。”
溫和的裴玨並不動怒,他轉過身,朝著韞紫說:“姑娘,你是大哥的朋友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韞紫奇怪地問。她記得她並不曾在他麵前說過話。
“姑娘不知道嗎,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好聞。也是它,讓我辨出了姑娘的位置。”
裴硯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這一切,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爹呢。”
“老爺在藍夫人房裏,已經派人去通知了。”伺候在一旁的丫頭說。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推開裴玨,拋下韞紫,不理會已經生氣的祖母。他衝出房間,依著兒時殘缺的記憶,去找尋他母親的房間。藍夫人?好奇怪的稱謂,明明是結發的夫妻,卻是依舊冠著娘家的姓,即使是死了,在裴家,也隻能算是一個藍夫人。
娘,不稀罕的,對嗎?
從沒有料到再見麵時會是這樣,從不曾想過裴清也會有一天,出現在藍蕊的房間。聽說,他是在這間房間裏出生的,當時沒有太多的人,因為大部分的人,包括主人,包括仆人,都擁在另一間房間裏,慶祝著一對新人的結合。藍蕊在那夜為裴家生下了長子,白盈竹在那夜成了裴清的新婦。
出生於一個冷清的夜,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冷漠。
靈位,鮮花,素果。
娘,這些你也不會稀罕的,對嗎?
當他用力地把這一切都掃落在地時,心底隻感到荒唐的酸楚。
“我說過,娘沒有死,她隻是累了,隻是睡了,她不需要這些。有一天,我回來了,解決完一切後,我會來帶她走。娘,對嗎?”
裴清。另一個蝸居在夜色中的男人,常年黑暗的折磨早已使他兩鬢斑斑。對於藍蕊,他有悔,對於裴硯,他更有愧。這是命定的,當年欠藍蕊的債,由裴硯來討,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曾以為這一日還需要好久,沒想到解脫的日子好快,看來老天終於眷顧到他了。
“硯兒,是我害了你娘,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們。”
似乎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從小就沒有照顧過任何一個孩子,總處在憂鬱陰暗的角落,乍見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沒有什麼比這種感覺更欣慰的了。即使去了,不,是睡去了,也就真的是了無牽掛了。
“爹,看見我,不想說什麼,或者解釋一下嗎?”冷冷的語氣,會讓人不寒而栗。
裴清彎腰,拾起藍蕊的靈位,用袖口輕輕地擦拭,再輕輕地放回原處。
“不用了。硯兒,真高興,你終於回來了。我在這裏,一邊陪著你娘,一邊等著你回來,沒想到這一等,居然就是十二年,夠久了,我想,是該我去你娘那裏的時候了。”淚水一點一點地滲出,然後滾落成珠,“夠久了。等待,等待中的人真的好痛。”
“好痛,你也知道這一點嗎?”劍突然出鞘,直指裴清的咽喉,“娘就在這裏,等了多少個晨昏,等了多少個日夜。淚水,疲憊,即使是瘋癲也換不回你的眷顧。在那時,我就想殺了你,用刀子一下刺入你的心,不是為了我所受的鞭打,而是為了娘。天下第一美人,美人,人人都說她是美人。我的娘,一個時時瘋狂的蒼老婦人居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多可笑,是不是,是不是,裴清,你告訴我。”一次一次地接近,換回卻是無數折磨,所以他隻能怯懦地逃開,在角落用帶淚的眼看著她瘋,看著她癲。他是那麼地愛著他的娘親,但是他卻永遠無法接近她。
好痛。
好痛。
好痛。
裴清虛軟地跪在地上。曾經,藍蕊告訴過他,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無止盡的等待。終於明白了。
“硯兒。”他突然抬高頭,蒼白的臉上有著一絲笑意。他握緊劍尖,刺向他的咽喉。
娘,這是你要的嗎?他終於要來了,隻陪著你,再也不分開了。哭了一生,也等了一生的你,終於要如願了。娘,可為什麼自己的心是如此惶惑、不安?娘,這不是你的心願嗎?
惶惑中,他感到有人衝了進來,拉住了他的劍柄。
“裴硯,你要做什麼,他可是你的父親呀。”裴老夫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鎮靜。
那一聲大喊,把裴硯徹徹底底地震醒。他笑了,但眼中的冷漠令人心驚。“我當然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祖母,知道他是我的父親。”
看到老夫人眼底的寬慰,於是,他的笑聲就更大了,“老祖母,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可不是那種心軟的人。我不會忘記自己的目的,你們殺了我的娘,所以我來討回這筆債。為了娘,我會為你們找一個最合適的地獄。”
如電般地收回劍身。
環視一下四周,他似乎很滿意自己所造成的結果。他挑高著眉,望向藍蕊的靈位。
“找一個合適的地獄,娘,你也這樣想,對嗎?”
倏地,他一轉身,如風般消失於暮陽之中。
房內的裴清癱軟在那兒,他無力地說:“娘,為什麼要救我,我是真的想死。藍蕊已經等得夠久了。”
裴老夫人的麵前似乎又出現了藍蕊的模樣:忍辱負重,無可奈何。這一生,都是虧欠了她,而且無法償還了。
“你說什麼渾話,你難道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更何況,當初的狀況,誰都是知道的,你隻是拿著劍,想嚇嚇她,誰會料到她會往前衝。這是誰也不願見的結果呀。這根本不是誰的責任,是她的瘋造成她的死。”她勉強地說。一個女孩,真是死得冤枉。所有的不幸,似乎全降臨在她的身上了。如果當初,她能夠不偏聽偏信,不為了某些個人的原由,一口咬定是她殺了白盈竹,不逼清兒去做個了斷,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娘,不許你這麼說她。她沒有瘋,從沒有。她隻是有怨,她隻是有恨。那時,當血流出來時,我就知道了,我冤枉了她。她是什麼人呀,天下第一美人,世上最最善良的女孩,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殺人。她是等累了,是累了,要休息。”十二年中,十二年中無數無數的夢裏都能見到,她倒在血泊中,她微笑地說她累了,要歇息。
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這樣一個女孩,的確死得冤枉。是所謂的武林正道害了她,是所謂的家仇不共戴天害了她。事情不該這樣呀。她歎息。
“娘,你不該救我。”
老夫人蹲下身,抱住裴清,溫言細語:“清兒,娘不攔你了。可是,娘要告訴你,你死,你是解脫了,可是卻會害苦了周圍的人。我,玨兒,硯兒,甚至還有你虧欠了一生一世的藍蕊。這樣的結果,是你要的嗎?是藍蕊要的嗎?父子相殘,兄弟相殘。”
他不說話。
“這孩子恨意太深。這不是一件好事。恨是會毀了一個人的,毀了一切的。當初,也就是因為你的父親太想要複仇,才造成今天這種局麵。”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它該有更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