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璿璣多點本事,日後才不致在宮廷爭鬥中吃虧受氣,更希望到時她能懂得他的用心,知道如何自處自保。誰知這小女孩兒一派天真,不解世事……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歲月漸漸在少女的筆墨針線間,笑語嬌嗔裏滑過。璿璣入東宮已有年餘,振鏞心知肚明她開春之後,過了夏天,到中秋就將年滿十五。十五歲,就是大人了。
而璿璣本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她依然喜歡在春天的風裏放紙鳶、出遊踏青;依然熱衷於在夏日的清晨泛舟采蓮、夜晚則觀星賞月;依然傾心於秋楓詩會、重陽登高;依然願意在冬季堆雪人、打雪仗。她的生活裏隻要有振鏞,就不知憂愁。
振鏞在滿目的春色中歎息,她依然是孩童。而他,已經離不開這個小女子了。曾幾何時,他們已如菟絲與女蘿,生死一處了。他守護她,她溫暖他。所以,比起懵懂的她,他更害怕她的背棄。
“振鏞,你不開心嗎?”她仰頭問他。目光清澈得叫人無法對視。
“沒有。”他憐惜地撫著她粉嫩的桃腮,至少她是快樂的,他也是快樂的。
“可是你明明在歎氣啊!”歎氣不就是不快樂嗎?“歎氣會老哦,振鏞!”
“那……如果我老了,你還會在我身邊嗎?”他擁住她。
“會啊!那時你是老頭子,我是老婆婆,一定很有意思!你說那時候我們還會咬得動冰糖葫蘆嗎?”
他苦笑。她的世界裏時光隻是一種記號,而非痕跡嗎?她依然無邪至此。
“你會永遠同我在一起嗎?”他看著她的雙眸,如此清澈,沒有半點汙垢陰暗。她是這樣信任他。
“我不會離開振鏞的,永遠都不會,一直一直都和振鏞在一起。”她美麗的雙唇吐出的字句,一如誓言,叫他怎能不狂喜!叫他如何不癡迷!他萬般憐愛,終於輕輕吻上她花朵般盛開的唇。
璿璣能夠感覺到他雙唇在顫抖,溫柔而癡纏,讓她感覺到她是他懷中的至寶。她的心裏似有潮水湧動,一直湧上胸口,叫她嬌喘籲籲。恍惚裏她看見了翩翩飛舞的蝴蝶和嬌豔盛開的花朵,他們也是蝴蝶和花朵嗎?
他放開她的唇,滿意地微笑,“這是吻,是情人之間才會有的。你明白嗎?”
“情人?”她懵懂,“是夫妻的意思嗎?”
“是的。璿璣,你我本來就是夫妻。璿璣,你要記得今天你說過的話。”他擁緊她,就算是欺騙好了,他也要和她在一起,她本來就是他的妻子!
“夫妻?”
七月初,清河王奉詔入京。數日後太子姬振鏞宴請堂兄清河王。
“太子殿下,哎呀,我說振鏞,你這表、表妹可真是國色天香啊!振鏞你好福氣!不過,哥哥我、我也豔福不淺!”清河王醉眼朦朧地看著璿璣笑開了,“我、我得了個美人!嗬,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才得來的!不過,值!月前還給我、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去,叫四夫人來!嘿,我給、給帶來了!”
璿璣不悅地在桌下拉了拉振鏞的衣袖。振鏞心裏也疑惑,先前在西疆時這位堂兄不但驍勇善戰,而且英明神武,為何不過兩年時間,他竟成了這樣呢?難道真是因為榮華富貴以致醉生夢死至此?
轉眼間,一位豔妝華服少婦垂首上得殿來。
“這可是、可是前朝的……十七公主!姿色不輸、不輸老弟那薄命紅顏呢!泰、泰章,抬頭讓、讓太子殿下好、好好看看!”
振鏞臉色大變。忙要阻擋,卻為時已晚。
階下的軒轅泰章已抬起頭來,迎上他們三人。原本平靜如死水的雙眸一時怨毒如厲鬼!
“軒轅壽玉!”她破空厲喝,怨氣衝天,“你這千古罪人!軒轅壽玉,你竟對他投懷送抱?他是什麼人?亡我皇朝的亂臣賊子!你竟如此不知廉恥,你辜負了父皇,辜負了軒轅氏!列祖列宗不會寬恕你!你這千古罪人!你不配姓軒轅……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妹過著怎樣的日子?身處地獄啊!你這給我帶來不幸的罪人!”
“給我把她拉下去,狠狠地打!打死這瘋婦!”振鏞抓起酒杯就砸。
璿璣已呆若木雞。
振鏞摟了她拂袖而去。
“清河王,今日衝撞了孤的愛妃,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我、我、我這是倒了哪輩子邪黴啊!堂弟,不,殿下、殿下……”
“來,璿璣,我們睡了。”振鏞見她受驚不小,叫了太醫開方煎藥,服侍她喝下,便哄她上床睡覺。卻見她還是魂不守舍,神思恍惚,心下不由一緊。她,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不,不可能!她一直在服用常如意所製之“安魂茶”,沒有理由會因為這樣而記起過去的事情!
“璿璣……”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振鏞,她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明明不是什麼……軒轅壽玉啊……我是叫璿璣的,對不對?我是你的表妹,對不對?”她抓住他的衣袖,淚如雨下,淒楚無依,“我不是軒轅壽玉,我不是的……”
他心裏疼痛難當,擁緊她,“對……你不是……”
過了片刻,湯藥起了作用,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他看著她淚痕未幹的臉,一時心內百轉千回。
他一直認為讓她忘記,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不但能保存她的性命,而且依她先前的性情,必定會為報仇雪恨所累,今生今世必永無寧日。而兩年來,她在他的羽翼下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享受著她本應得到的幸福,他很少去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但是,今夜軒轅泰章的出現,使他開始懷疑,更加不安。如果有一日,璿璣變成了軒轅壽玉, 她該如何自處? 他又該如何自處?他已離不開璿璣。
他撫著她姣好的麵孔,歎息複歎息。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啊!若是讓父皇知道,璿璣又何去何從?她還會有命在嗎?要是軒轅氏的餘孽知道,亦不會輕饒了她……
璿璣已沉沉睡去。
璿璣幽幽醒來時,室中昏暗,或許天還未亮吧。想起身,發現被角壓了一物,低頭看,是振鏞趴在床沿睡得正沉。
他守了她一夜嗎?她心中不由柔軟。很多事,她其實一直懷疑,但她從來不說,因為她能感覺到危險和陰謀的氣味。既然振鏞不讓她知道,她就一直不去想,她是信振鏞的啊。
她輕歎。
振鏞驚醒,“怎麼醒了,不多睡會兒了嗎?”他看了眼更漏,“才剛過子時。”
“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朝。”她輕聲說,“我沒事,你放心吧,振鏞。”
“我還是看著你睡吧。你知道嗎?你睡覺的時候,很美很美,像是……天上的聖女,安詳神聖,都讓我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我有那麼美嗎?比……清如更美?”
“清如?沈侍讀?她……大概也長得不錯吧。”他含糊地說著。
她笑笑,他竟不記得清如的長相?清如一定傷心死了,她來東宮都一年多了。不過心裏居然有一絲竊喜,他真是在意她的,他從不叫她齊侍讀。
她拉開被子,“快睡吧,我的太子殿下!”
那一夜振鏞真是溫香軟玉在抱,卻不得不一夜無眠。
安靜的室內,承幽眼神遊移不定。小姐今天很不對勁,她從來都不會讓她捧了藥碗在邊上站這麼久,而自己看書的。
“小姐,藥涼了,就失了藥性了……”她戰戰兢兢地上前一步。
璿璣終於抬頭。
“是嗎?又該喝藥了嗎?”她接過碗,卻沒有喝,低頭看著烏黑的湯藥,這藥香她早已熟悉,她的整個人都帶著這種味道。
“這藥,我喝了快兩年了吧?你也煎了兩年了,辛苦你了。”
“小姐說的是哪裏話!隻要是為小姐好,煎藥又有什麼辛苦的呢?”承幽垂首而立。
“謝謝你,承幽。你老實告訴我……”
承幽一驚,抬頭見她還是看著湯藥出神,趕忙又低下頭去。
“你老實告訴我,我到底生了什麼病,非要每日服用這種苦澀至極的湯藥呢?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小姐莫要胡說!小姐哪裏會死,隻是……隻是那年落的病根離不了這藥。這雖是無可奈何的事,卻也真不必愁苦!殿下豈會坐視小姐受苦?小姐千萬要放寬了心呀!”承幽急急地說。
“是啊,他怎麼坐視我受苦……”璿璣幽幽歎息。
“承幽,你去拿些蜂蜜來,這藥苦得很。”
“是,小姐。”
看著她出了殿,璿璣找到桃木小幾上的青花瓷瓶,抽出插的荷花,將湯藥倒入其中。好在量不多,她也留了個碗底做樣子。
將花瓶恢複原狀,才坐下端了碗,承幽就捧了小碗蜂蜜進來。
“去得真是久,我都喝得差不多了,那蜂蜜還是放著吧,你去忙好了。”璿璣幹脆地喝下湯藥,將碗還給她,沒有錯過承幽略有狐疑的眼神。璿璣微笑,徑自看書。那點藥汁,荷花會很快吸收掉的,而氣味對整個景陽殿上下來說已很熟悉,應該不會起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