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臥薪八年(2 / 3)

“好。”齊眉俠明白穆昕的言下之意,穆昕與他有救命之恩、知己之義,刀山火海他都會為他去闖,何況纂位奪權,“眉俠聽憑差遣,萬死不辭。”

“陛下,喝藥吧。”齊眉俠運用純陽內功將藥盅內的剩藥溫熱。

“喝什麼喝!人人都巴望朕去死!”

“別人臣不敢擔保,臣自己決不敢這樣巴望。”齊眉俠一本正經地說。

穆昕被逗笑了,“眉俠,你對朕是真的赤膽忠心。你告訴朕,朕是不是做錯了?朕是不是愧對祖宗?愧對天下?”

“人生一世,但求無愧於心。”齊眉俠答得飛快。

穆昕一怔,隔了一會兒,慘然道:“對,你說得對,朕最缺的就是無愧於心。”

隨著喜眉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認為把正常的人幽閉石洞豢養成穴蝠,是不折不扣的惡行。但父親親手主持這一切,喜眉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樁罪惡算在父親的頭上。

阿爹是好人,但豢養穴蝠絕對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喜眉沒有辦法更深一層地想下去。她說什麼也不肯承認她的阿爹是個壞人。

“今年生日要什麼禮物?”

“放掉所有的穴蝠!”喜眉衝口而出。

齊先生臉上一僵。

喜眉為自己的衝動感到懊悔。

“對不起,喜眉,我做不到。”

“爹……”

“我遲早都是要告訴你的。”齊先生淡淡笑了一下,似一抹淡淡的雲從天際滑過去,“豢養穴蝠並不是我提議的,我隻是執行者。人有的時候必須服從,比如你小的時候蘇嬤嬤不允許你睡覺之前吃糖。”齊先生不由自主又拿女兒當個小女娃對待。

前幾日蘇嬤嬤跑來抱怨,不能再讓喜眉去地穴了,她這麼大了,實在不宜到處亂走。

齊先生急忙維護喜眉,說,喜眉還小呢。

蘇嬤嬤搶白道,還小呢!喜眉馬上就十三歲了!我們家小姐和姑爺訂婚的時候就是剛滿十三歲!為姑爺生小小姐的時候還不滿十五歲呢!

齊先生不由重新審視喜眉,不知為何,喜眉在他看來還是稚氣十足,除了高了一點之外,並無別的不同,齊先生放棄了拿女兒當大人對待的嚐試,“我必須服從皇上的旨意。”

“穴蝠是穆昕叔叔叫養的?”

“皇帝陛下。”齊先生耐心地糾正喜眉。

“皇帝陛下。”喜眉不好意思地糾正自己的口誤,“是陛下叫養的?為什麼?”

“阿爹沒有對你說過,我是罪臣之後,被判三千裏流放,是陛下將我從囚車上拉下來,又要我做他的伴讀,陛下於我有恩,救命之恩,恩重如海。”

“所以為了報答他,他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喜眉並不笨,立即接下去。

齊先生微笑著點點頭。其實他欠穆昕的不止這一樁,當年穆昕也鍾情於蘇允淨,但穆昕說,既然是你先看到她的,我不同你爭,我同任何人爭,但不是你,眉俠。穆昕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穆王爺,跋扈慣的,他肯把心愛之人拱手相讓,齊眉俠如何能不承他的美意盛情,一輩子都怵惕不安,時刻準備報此大恩。

齊先生看了看喜眉純稚的小臉,認為現在將這段隱情和盤托出還為時過早,於是忍住不提,等到喜眉定親的時候再告訴她也不遲,“飲水思源,知恩圖報,這些都是做人的道理。”

“可是皇帝陛下要阿爹做的是壞事!穴蝠也是人,並不是真的蝙蝠,為何要把他們幽閉在石洞裏?他們很痛苦的。”

“喜眉,不知道痛苦為何物的人,是不會痛苦的。”

“爹?”喜眉困惑,她承認阿爹的解釋很有道理,但這道理聽起來怎麼如此涼薄?簡直比暖冬的冷笑還要涼薄。

“放心吧,他們不會痛苦太久的。”齊眉俠急於安撫喜眉,差點兒泄露天機。

“為什麼?”喜眉的柳葉形淡眉越皺越緊。

齊先生怕喜眉猜到答案,急忙又說:“我不能放所有的穴蝠,但我可以放掉其中一個,小六一,好不好?”齊先生匆忙地許下承諾,待他意識到這個諾言十分不妥時,已是覆水難收,喜眉笑得眼睛裏都快流出蜜來。

“真的?阿爹?不是騙人的?”

“當然不是騙人。阿爹答應喜眉的事幾時爽過約。”齊先生說完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關心則亂,真是一絲都不錯的,每當事關他的愛女喜眉,他就頻頻犯錯。

“阿爹,我要去告訴小六一,回見!”喜眉雀躍地跑出去,她太開心了,無暇分神為別的穴蝠的命運擔憂了。

齊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如此看來,喜眉中意“小六一”暖冬是確鑿無疑的事,齊先生想到自己方才那個有失考量的承諾,他會放了小六一,其實小六一身份可疑,是穴蝠中最可殺之人,但喜眉喜愛他,所以他也是最不能死之人,齊先生不管暖冬是否是“鸞東”,既然喜眉是真心喜歡他,齊先生就一定會想方設法保全他。

暖冬頗為不習慣自己飛速拔高的身材,喜眉如今隻能到他的肩膀,前提還是他彎腰站著的時候。暖冬記得父皇很高大,所以小時候由父皇抱著舉高高最刺激好玩,若換成皇叔,好玩程度就會打折很多。一想到穆昕,暖冬就恨得牙癢癢的。暖冬從喜眉口中打探到,穆昕後來為他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執天子禮。暖冬在心裏凶惡地冷笑,皇叔對待“死去”的他倒是挺客氣挺尊重的,不過在找不到他的屍體的情況下,皇叔該在那具棺木中放點什麼呢?磚頭?朽木?爛泥巴?皇叔雖然不曾直說過,但暖冬很清楚在那個玉麵雪膚目如點漆的皇叔看來,他是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穆昕那個老奸巨猾的玉麵狐狸到底還是被他這個“朽木”侄兒騙過去了,他真當他死掉了!哈哈!還有被人讚譽為天下第一聰明人的齊眉俠,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了八年,他的女兒天天纏著他粘著他戀著他,對他情有獨鍾,百般逢迎,齊眉俠卻一點兒沒察覺,他也好意思消受那個“天下第一聰明人”的封號。

恬不知恥!

喜眉歡天喜地地闖進小石穴的時候,暖冬心裏恰巧躥起這四個字:恬不知恥。

眼前這個漂亮丫頭和她老爹的品行相當一致,他待她那麼惡劣,她還是粘著他不放,真是當之無愧的“恬不知恥”!

石穴裏一如既往的臭,喜眉也像聞不到一樣;暖冬的臉上一如既往的髒,喜眉就像看不到一樣。

她看他的表情永遠像在看一道奇異的風景,“阿爹說放掉你!”她氣喘籲籲地宣布這個天大的喜訊。“啥?”暖冬心裏一緊,他迅速把喜眉的話深思了一遍,完了,他頭皮發麻,齊眉俠可能識穿他的身份了。厚幣卑辭,突然示好,必無好事,曆史上這樣的事例屢見不鮮,這些年他都纏著喜眉偷偷帶書給他看,他隻看儒家典籍、兵法和史書,每本都看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無書可看之後,暖冬就一遍遍地在心裏默誦讀過之書,並且強迫自己思索異日他奪回皇位,他將如何治國平天下。

處境悲屈卻不墮青雲之誌,暖冬雖是困在淺灘的龍,但他到底還是龍,且是一條逐漸覺醒逐漸強大的龍。

“你都和你的爹說了什麼?”暖冬捏住喜眉的手臂,他心內焦慮,下手沒了分寸。

喜眉痛得哀呼一聲。

暖冬訕訕地放開手,他到底不再是那個以欺侮小女孩為樂的臭男孩了,而且最近他越來越覺得喜眉嬌弱得像個細瓷娃娃,不要說主動上前欺負她了,他連主動和她講話都覺得不自在,他越來越喜歡離她遠一點,以策安全。

“我什麼都沒說。”喜眉扁扁嘴,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動作,不知為何現在做起來就多了幾分嫵媚,喜眉自己不覺得,暖冬卻看得心驚肉跳。

暖冬不記得自己是從幾時開始意識到借由欺侮一個嬌小的女孩來撒氣不是大丈夫所為,在他意識到這點之前,他對喜眉做了很多極度惡劣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他用偷來的烏賊墨塗黑了喜眉的臉。暖冬曾經對喜眉甜美的小臉蛋深惡痛絕,因為每當他麵對這張美得像芙蓉初綻的臉他就不由自主變得心慈手軟。

他不可以慈軟,絕不可以,如果他要複仇,如果他要奪位,不可以!

“我說過總有一天我要毀掉你的臉,君無戲言。”暖冬一邊塗一邊說,喜眉當然不曉得暖冬所謂的“君”不是君子的君,而是“國君”的君。

暖冬的手一直在抖,塗黑喜眉的臉不再是個好玩的惡作劇,而是一項艱難的考驗。他必須訓練自己對她心狠!她是他的死對頭的女兒呀!

烏賊墨是由烏賊體內提取墨汁,濾去其中的毒素之後,摻上樹膠,調和成廉價的墨水,貧寒學子的首選之墨。喜眉膚質細膩,簡直比宣紙還要吸墨,墨汁足足在她臉上吸附了十天才徹底被洗淨,齊府上下因為小姐的臉蛋突然變成鍋底,全體亂了套,像是大禍臨門一樣,有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之穩的齊眉俠也急得團團亂轉,閉門謝客,專心照看喜眉,後來還是孫鶴明特地上門一趟,為喜眉調了一劑玉容雪膚水,喜眉這才恢複舊觀。

更嚴重的一次是,暖冬告訴喜眉她是殺母的逆女。

喜眉懵裏懵懂,不懂暖冬到底在說什麼。

“你娘親是因為生產你才死的,你不是殺你娘的凶手,誰又是呢?”暖冬笑嗬嗬地解釋。蘇雲淨曾是蒼岐第一美女,她的死因暖冬自然聽過。

喜眉知道娘親在她一出生就死了,但從沒人告訴她娘親的死是她造成的。喜眉完全不知道應該這樣聯想這兩件事,她的生造就了她娘親的死。

“你騙人!”喜眉的聲音顫抖。

“是嗎?”

喜眉跑回去問蘇嬤嬤,蘇嬤嬤當喜眉終於開竅懂事了,傷感地道:“小姐是心甘情願的,產婆問姑爺保小孩還是保大人,姑爺驚壞了,小姐自己使足力氣說,我要我的孩子活著……哎!”當時的情景是一片混亂,齊眉俠後來對產婆說他要大人活著,但蘇雲淨最終還是死於產後血崩,喜眉卻僥幸活下來,所以齊眉俠對喜眉一直心存愧疚,認為自己曾經放棄過她,故此一直對她格外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