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臥薪八年(1 / 3)

穆昕擺了擺手,示意將藥盅原樣端開。他坐在海邊垂釣,龍輦停在不遠的地方,守衛和宮婢都守在龍輦旁,他想清靜一下,不願被人打攪。

海風一個激蕩,穆昕捂著胸口,咳得意緒難平。

他在穆王時代培植的親信們幫助他坐穩了江山,政權平穩過渡,反對他弑上篡位的大臣逐一被拔除,如今每日早朝都是一片整齊的歌功頌德之聲。

他終於當了萬人之上的明帝,隻要他自己心安,無人可令他不安。

海域被靖平,前毓帝寬柔治國,致使海盜猖獗,穆昕卻手腕剛硬,非但處死海賊,更用嚴刑峻法惡懲與海賊勾結的漁民,最嚴厲的一次,穆昕派出軍隊鏟平了一個漁村。

水玉蝦的皇族專營,斷了不少漁民的財路,其中大膽者互相勾結,暗中私販,穆昕對此也是重懲不殆,不過一邊提高刑罰力度,一邊卻也減輕水玉蝦盛產水域的漁民們的賦稅,剛柔並濟,私販之弊遂止。

穆昕更千方百計從中原請來造船名師和鑄鐵名匠。麒麟島物產豐饒,自給自足,無求於外,水玉蝦黃頂海鳥芥子鯊等珍稀海產的外販換取的是各種奢侈品,蒼岐皇族曾於一年之內采購雲錦萬匹,致使天朝綢緞價格猛漲,中原諸國開始覬覦麒麟島這座富庶的海上明珠,加強海防和更新兵器是護國的根本。

他又對外開放皇家大本館,為貧寒學子提供更多求學的機會……

穆昕用力回想他登位臨朝之後的樁樁豐功、件件偉績,他必須對自己證明他篡位為的不是個人野心而是蒼岐國的國民。

他殺害前毓帝的骨肉不是因為他凶殘,而是因為他身不由己。皇親間的爭鬥是最酷烈的,恍若野生世界的惡獸相鬥,必須斬草除根,一頭猛虎決不允許自己的領地內存在不是自己親生的小老虎,即便那隻小老虎剛剛出生,它也會一口咬斷它的脖子。這就是為王者的曆程。

沒有憐憫,一點也不許有。

穆昕咳得肝膽欲裂。當他奪完權,雙手血腥的時候,他猛然醒悟自己並沒有那麼強那麼硬!他殺光了他的親侄,剪除了一切複辟的可能,但他阻止不了夢魘不分晝夜地纏繞他令他寢食難安。

被宮女端下去的白瓷藥盅又被人捧了回來,盅麵上描繪著蒼岐國的十二神獸之一,結餘鳥。

“喝藥吧。”齊眉俠單手把藥盅遞到穆昕的麵前,熟不拘禮的姿態。

“你來了?”穆昕捂下了又一陣劇咳,口齒不清地說。

“嗯。”齊眉俠把一直拎在另外一隻手裏的水晶匣遞上來,“是新產的水玉蝦,陛下試試。”

那隻水晶匣大約一尺見方,掀開之後裏麵還有一隻半尺見方的小水晶匣,大小兩個水晶匣間鋪滿了碎冰,這種水晶匣是專門用來貯存活蝦的,喜眉那個傻丫頭見到父親用這樣的匣子藏蝦,她也把自己的水晶首飾盒清空了,拿來裝鹹蝦,想到女兒天真的舉動,齊眉俠心裏一甜,眼神都軟了。

穆昕與齊眉俠多年的知己,心意相同,不由也跟著一笑,他嚐了小半隻活蝦,把另外半隻遞給齊眉俠,“果然有改進。”他讚道。

齊眉俠吃掉了剩下的半隻,笑了笑,“水質幹淨了,蝦也幹淨了。”

水玉蝦一般都在近海處活動,麒麟島的漁民們世世代代都依賴海水處理生活垃圾,原本無事,但數十年前,漁民們發現海底的綠藻可以治療骨傷,又有人突發奇想采集綠藻曬幹食用,因此發現了綠藻強筋健骨的功效,綠藻因此被大肆采摘,因為綠藻有淨化水質的效果,同時也能吸引以吞噬垃圾為生的叉尾魚,隨著綠藻的急劇減少,近海海域也慢慢地不再潔淨,水玉蝦首當其衝受到影響。

雖然蝦肉的品質僅是微微轉劣,但穆昕還是十分緊張,他去中原購置大量精銳武器都非靠水玉蝦的出口換金不可,黃頂海鳥和芥子鯊雖然也十分名貴,但過分稀少,水玉蝦不同,一年的產量足以為蒼岐國換來數十萬的黃金。

“細滑柔嫩,如乳入喉。終於恢複如常了。”穆昕笑道,“朕總算可以放下一塊心頭巨石了。”

“陛下總是這樣憂國憂民。”

“朕可以不憂國憂民嗎?夙興夜寐、勤政不倦,朕不得不如此,這是我欠下的。”

“陛下!”

穆昕擺擺手,製止了齊眉俠的進言規勸,“我還是想不通,為何我們找不到鸞東的屍體。”穆昕繼續用“我”稱呼自己。

“不是找不到,是分辨不出來。”齊眉俠道。

那晚的混戰之後,獵苑之中的獒犬不知被誰放出,這些半狼的惡物受到血腥味的刺激,狂性大發,咬壞了很多具屍體,其中有幾具頭臉完全被咬爛,鸞東混在其中也未可知。

“你也認為鸞東死定了?”

齊眉俠頓了頓,“嗯。”

“也是。我們布下的可是天羅地網,鸞東那樣的孩子——”穆昕提到鸞東時口氣仍是不屑,穆昕一直不喜歡鸞東,認為他驕橫粗暴,異日必成禍國之主,穆昕也是因此才下定決心奪位的,“鸞東不可能逃出生天的,他沒有那種智謀,沒有那種膽略。真是奇怪呀,”穆昕的聲音越來越虛軟,“鸞東明明是大哥的兒子,可是他怎麼就一點兒不像大哥呢?”

齊眉俠從小就是穆昕的伴讀,穆昕和前毓帝間的兄弟情深他是親眼見過的,前毓帝身材魁偉,穿上明黃帝服,遠觀近觀都似天神一般,穆昕跟在前毓帝身邊,總是像個孩子,即使穆昕成了年,跟在哥哥身邊還是像個孩子,毓帝看穆昕的眼神也總是像在看一個孩子,充滿了慈愛寵溺和訓誡。

穆昕十分敬愛毓帝,但這敬愛太強烈了,反而假了,穆昕自己不曾意識到,齊眉俠旁觀者清,齊眉俠幫穆昕意識到了,所以當穆昕對齊眉俠透露他想奪宮的意圖之後,齊眉俠一點都不驚訝。一母所生,同胞兄弟,一為君,一為臣,其中差別真有天壤之巨,穆昕不可能真的服氣。

“我很殘忍對不對?”穆昕苦笑。

“不,陛下隻是有大丈夫之心而已。”

“此話何解?”

“為了實現丈夫之誌,什麼都可以放棄。”齊眉俠平靜地解釋道。

穆昕笑起來,“對,對,無毒不丈夫!”穆昕的笑很滄桑,像血紅色的夕陽,“我是真正的大丈夫偉丈夫,我為了稱帝之誌,不惜毒殺親嫂,絞殺我的親侄,至親相殘,血染絮霧,我卻還是大丈夫!眉俠,你卻不是大丈夫,你永遠不會做我所做過的一切!”

“未必。”齊眉俠試圖安慰穆昕,“我也有拚掉一切都要保護的。”

“喜眉?”穆昕一語中的。

齊眉俠臉上突然露出局促的神態。

“她是否越長越像她的母親?”穆昕追問。

“還好。”齊眉俠不願多談。

“你說,”穆昕卻不想丟開這個話題,“若我不是被心中權欲所擾,蘇允淨是否還是選你不選我呢?”

齊眉俠默然。

“算了。”穆昕自覺無趣,強笑道,“一掌乾坤又如何?朕就覺得自己不如你,生養不出那麼可心的女兒。”

“喜眉是真的可愛。所以她值得。”齊眉俠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她值得他拚掉一切來保護。事實上他已經這麼做了,他為了喜眉平生第一次背叛穆昕,他沒有告訴穆昕,鸞東可能沒死,鸞東可能偽裝成穴蝠,混進了齊府。鸞東也是一身龍脈龍骨龍血,他並非穆昕以為的那麼不濟,他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勇,他也有混水摸魚之智……

“喝藥吧。”齊眉俠再度催促。

“心病是這些藥醫得好的嗎?”穆昕苦笑了一下,但還是依言端起了藥盅,他揭起盅蓋,順手遞給齊眉俠,齊眉俠很自然地接下來,他們自小食同桌寢同榻,一起讀書一起練武,十分默契。

“朕說了不要人打攪,什麼事也別奏,你又跑來做什麼?滾!”穆昕喝了半口藥,一抬眼就看到奉印太監期期艾艾地靠了上來,不由怒道。

“奴才是……”他越走越近。

寒光一現,穆昕功夫底子不弱,平地後挫三尺,那邊齊眉俠已經把手中的盅蓋插進了行刺太監的脖子,小太監直挺挺地倒下去,手中還緊握著根本來不及刺出去的短劍。

齊眉俠於武學上的造詣,即使在中原諸國也是聲名顯赫,“蒼岐玉笛齊先生”與拈指蘭花手林荊林武師、七旋砂鍋禦廚常有味並稱為世外高蹈三隱者。

“眉俠你越發精進了,圓溜溜一個盅蓋到了你手裏也能成殺人之利器——徹查!徹查這件事!朕一定要把幕後主使找出來!從誰引薦他入宮的開始查起,誰給他淨的身,他每次升級都是誰在旁邊敲邊鼓說好話,把這些名單都報給朕!朕要把他們的皮一個一個全剝下來。”穆昕原本還要故作輕鬆,但實在控製不了心頭怒火,厲聲高喝起來。

齊眉俠默然,他也不敢在此時進言解勸,穆昕登基以來,反對之聲不絕於耳,刺殺事件層出不窮,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點,又冒出個不怕死的。穆昕的叔奪侄位、血染絮霧確實無法自圓其說,也難怪人心不服。

那夜,穆昕在穆王府的密室中對齊眉俠說:“今天我問小鸞東,他日你若得天下,是否會愛民如子。你知他如何答我?我不愛民如子,我愛民如犬。哼哼,”穆昕冷笑數聲,“看來我們的小太子對於‘天子代天牧民’的‘牧’字自有自己的一番認識呢!”

齊眉俠當時也是默然,他不能對穆昕說,太子還小,童言無忌,因為齊眉俠很清楚穆昕是在借題發揮,穆昕要的是一個篡逆的借口,不然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前就下令要齊眉俠為他豢養死士。穆昕的奪天之誌,思謀醞釀了太久太久。

“人君法天,愛民為本。”穆昕裝模作樣地歎息了一聲,“小太子怕是不成。眉俠,皇帝眼見不行了,我想我們需要另作打算。”穆昕說完目光熠熠地盯著齊眉俠。